熊培云:米哈博橋上的眼淚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三十而立,飄在巴黎。
新近搬了家,我住在一首詩的旁邊。十六區(qū),右岸偏左。
初次見面,和其他法國朋友一樣,房東太太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什么來法國?對于這個問題,我很少自問。我的南開校友、戴思杰先生在他的成名作《巴爾扎克與中國的小裁縫》中有很好的解釋:一個小裁縫受到巴爾扎克書的影響,最后走出天高文化遠(yuǎn)的小山村。它說明,文化無孔不入、魔力無窮,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回想我這些年讀過的書,無意有緣,大多都和法國文化有些淵源。因此,來到法國繼續(xù)學(xué)習(xí),對我自己來說,并不意外。
對我最有影響的人不是巴爾扎克,而是羅曼•羅蘭。羅蘭這樣描述法式烏托邦:“世界安寧、博愛、在和平中進(jìn)步、人權(quán)、天賦平等!逼鋵,我對法國懷有某種情感,除了對這些大道理心存信念,還有一種近乎樸實的鄉(xiāng)土之情——懷舊。在我仰望未來浩瀚的星空時,同樣深愛著承載現(xiàn)在與過去的大地。道理是,只要你站得足夠高,就會發(fā)現(xiàn)大地是星空的一部分。
法國人的懷舊之情是舉世無雙的。有的電臺就取名為Nostalgie(懷舊)。懷舊,其實就是撫摸文明發(fā)黃的書頁,懷念短暫一生的美好,它讓人生與歷史相逢,在眷戀到心痛的回味中,窮盡過去與未來。所以普魯斯特意味深長地說,天堂只在那些已然逝去的日子里。
一個雨水漣漣的冬天,我在塞納河邊排了兩個小時的長隊,第一次走進(jìn)了奧賽博物館。很多年來,我一直喜歡印象派的畫,尤其鐘情凡高的《向日葵》與《星空》。當(dāng)我爬著樓梯,快要走向凡高的展廳時,想著這些年來癡心不改,在愿望即將實現(xiàn)時忽然覺得愿望也疲憊不堪。手扶著樓梯,只是喃喃自語,“凡高,我來看你了!”
盡管在所有的藏品中,沒有《向日葵》,也沒有《嬰孩》與《吃土豆的人們》,但我卻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曬場上的生命、自畫像、星空與教堂。油畫不是印刷品,它是只能到現(xiàn)場看的,透過斑駁的畫布、甚至已略顯黯淡的色彩,你更可以看到無盡的歲月滄桑與隔世的心靈撫慰。在這里,畫框雖已陳舊不堪,卻為我們細(xì)心保留了文明的現(xiàn)場。
社會就是人類,歷史就是人生。在法國,流通于歐元之前的法郎紙幣是值得追憶的。
如今,無論是在大商場,還是跳蚤市場,除了歐元標(biāo)價外,商人還會不厭其煩地?fù)Q算出法郎。那里棲息的不只是拿破侖與黎塞留的政治野心,更有自啟蒙時代以來思想巨子的人文之情——伏爾泰、孟德斯鳩、笛卡爾、莫里哀、哈辛、高乃依、夏多布里昂、雨果、德拉克瓦西、塞尚……法國人懷舊,其實更多的是懷人。
銅臭里飄著書香。
幾年前,當(dāng)我第一次在50法郎的紙幣上看見圣?司w佩里與小王子,猶如第一次在巴黎書店里看到無數(shù)個版本的《小王子》、絹著法文“不要用眼睛,而是用心靈看”的方巾以及繡著“Le Petit Prince”的金色狐貍與白色小綿羊時,我因此明白一個民族是如何呵護(hù)一顆心的。它不像袁世凱,甫一“當(dāng)選皇帝”,便心急火燎將自己的腦袋鑄成“大頭”上了銀元,以示“袁某人到此一游”,呵護(hù)一頂輪流坐莊的帽子。
書香里飄著些什么?
都是些故人名字。
在西岱島旁,塞納河兩岸,排滿了舊書攤。除了賣巴黎名勝的卡片與素描外,大多都是近一兩百年間的舊書。那是一些固定在河沿上的簡易鐵箱子。從市容上考慮,這大概算是“私蓋”或“官搭”,當(dāng)被拆除。但很多年來,塞納河邊的舊書商并沒有被清理走。政府對文化之重視與寬容使塞納河水也有了朗朗的書香。
法國出版社十分重視作者的名字(有時會占到封面的三分之一),而不是用花里胡哨的書名,或憂國憂民擔(dān)心你有了快感不喊;
或“禮賢下體”,派“此處刪去下半身數(shù)兩”的莊之蝶將你誘奸。在法國,性是自由的,以“力比多”來勾引讀者錢財?shù)娜蝿?wù)已交給了色情雜志或情趣商店的老板。出版商重視推出作者之名而非作品之名,一方面推銷并鼓勵了作者,同時也讓作者因此對自己的名字負(fù)道義之責(zé),不至于使小說家們集體“賣身獻(xiàn)藝”。常有人文學(xué)者悲嘆近代中國淪為“文化小國”,究其根源,與國人重標(biāo)簽而非思想,重書名而輕作者,重市場而輕人心不無關(guān)系。二十世紀(jì)后半葉,吾國剪刀加漿糊的學(xué)術(shù)武工隊和著作裝修隊魚貫而出,于是有了書香不足、腋臭有余的虛假繁榮。
初到巴黎,我的索邦校友、政治評論家陳彥先生給了我很多關(guān)懷。對于中國,他最痛心的是當(dāng)下犬儒主義流行,冷漠與世故正在成為人們的護(hù)身符與安慰劑。幾個月前,陳先生在一篇悼念李慎之的文章中說,“當(dāng)代中國反思的特點不是思想的高度,而是步履之維艱!弊屛疫駠u不已。細(xì)想下來,中國所以淪為“文化小國”,與吾民健忘、自卑或“自尋短見”亦不無關(guān)系。我們在制造天堂與將來時,卻將過去或手邊的美好東西扔掉了。我們不但遺忘了過去,也正在遺忘現(xiàn)在。中國人常說,人走茶涼。其實,一個民族,若不能熱情地?fù)肀ё约旱淖嫦扰c子孫,茶從來就是涼的。就像黃宗羲、胡適、傅雷、顧準(zhǔn)這些名字,只是星星點點地出現(xiàn)在幾個淘書人的腦子里,卻從未在道路上見著。舊朝新朝,路牌上多半是一統(tǒng)天下的“事跡”,卻很少見到些民族精神的“人跡”。華族億萬,豈能在“人跡罕至”的道路上再造文明?
一個民族,不能只紀(jì)念一個人,否則它就被自我輕視。
文明的敵人是殺人放火,用秦始皇來解釋就是焚書坑儒。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時,中國人出奇地憤怒了。其實,自楚霸王以來,中國人自己關(guān)起門來放火,細(xì)算已有兩千年,并朝代相襲,因此有了阿Q“先前也闊過”式的文明。如今,中國進(jìn)入轉(zhuǎn)型期,也進(jìn)入拆遷期,于無聲處,許多“看不見的熊貓”正在消失,胡適先生“一點一滴地改造”,悲哀地淪落為“一點一滴地毀滅”。記得在國內(nèi)時,有次拜訪法國《解放報》的駐京記者韓石先生,當(dāng)時他正準(zhǔn)備搬家,因為他租用的四合院要拆了,當(dāng)時他臉上的表情對于忙著多快好省搞建設(shè)的國人來說,始終是一個謎。答案在我的巴黎同學(xué)阿蘭的嘴里,“如果你拆光了你們文明的四合院,復(fù)制一個贗品的巴黎,巴黎若有知,巴黎也會憤怒!
在許多法國人看來,繼往開來不是空洞的政治口號,而是文明延續(xù)的金科玉律。沒有過去、無視將來的消費者文明,其實不過是酒肉穿腸過的文明。有個道理是,只知道拆除過去的人,將來也會被人拆去,其結(jié)果是每一代都會在“拆遷”中疲于奔命。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古老的文明之墻上,用摩登的油漆寫著斗大的“拆”字。它有著鮮艷的白色,我卻看到了黑暗。
我想,法國人和中國人一樣,都是有點“祖先崇拜”的。只是,前者不是家族之愛,而是人類之愛;
不是血緣之愛,而是智慧之愛。一個彌漫書香的民族,愛它的祖先,用他們光榮的名字溫暖一座城市;
愛它的子孫,為他們呵護(hù)過去與現(xiàn)在的一切人與物;
愛他們自己,做一個幸福的人,甘于辛勤、奮斗一生,最后可以溫暖地死去。
飄在巴黎,我住在一首詩的旁邊。今夜我無心睡眠,踏過布熱約街沒足的梧桐樹葉,獨自倚在米哈博橋上,我竟又一次流下淚水,為了一座橋,一條河,一首詩。
詩的名字就叫《米哈博橋》(Le pont Mirabeau),是短命的天才詩人阿波利奈爾•吉洛姆寫的,如今它被刻在米哈博橋頭: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La joie venait toujours après la p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米哈博橋下,塞納河流淌,
我們的愛,
是否值得縈心懷
但知苦盡終有甘來
讓黑夜降臨,讓鐘聲敲響,
時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
在這里,我不只是我自己,我是一切人。日子走了,我還在;
河水走了,橋還在。陣陣西風(fēng)之中,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2003年深秋,巴黎米哈博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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