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馮驥才:城市悲劇在于沒有文化個性] 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
發(fā)布時間:2020-02-1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文化是精細的,不是強大的。做大一定要做文化節(jié),一定要放煙花、放鴿子,一定要花幾百萬、上千萬搞一個開幕式。這根本不是文化的事情,所有文化節(jié)都是政府節(jié)。 初見馮驥才,他比想象中還要高。
一米九多的大個子,笑瞇瞇的眼睛,馮驥才喜歡在吞云吐霧中沉默思考。
從1983年至今,馮驥才已經做了六屆28年的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老的政協(xié)委員”,笑言生命中整整一年時間都用來開會。
最近這幾年,馮驥才特別忙,很少老老實實在家呆著,要么到處開會搶麥克風發(fā)言、要么跑到鄉(xiāng)野田間踏勘民間遺存。如今70歲的人了,還在為民間文化搶救與保護奔走著,成了名副其實的“泥腿子”、活動家。
身為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馮驥才已經很少寫小說了。閑暇時,他依舊會潑墨揮毫,卻已很難集中精力。這位古稀老人的新目標是多介入公共事務,讓文化的悲劇不再重演,使民間文化變得更有尊嚴。
面對本刊記者專訪,圍繞“舊村改造”、文化政績、文化話語權等話題,馮驥才侃侃而談。
“城市文化悲劇”向農村轉移
京華周刊:您曾經說過,“舊城改造”造成過文化悲劇,曾經千姿百態(tài)的600多個城市變成同一張亮光光又淺薄的面孔。如今,“舊村改造”對一些古村落形成沖擊,你如何評價?
馮驥才:舊村改造,是非常緊迫的問題,F(xiàn)在由舊城改造轉移成舊村改造,城市的這種大規(guī)模的破壞,或者叫做城市的文化悲劇,正在向農村轉移。
我覺得,這首先跟農村的城鎮(zhèn)化、城市化過程有很大關系。第二,跟很多地方政府有關,他們需要用土地來作為GDP資源。第三,我覺得跟房地產開發(fā)有關,城市里基本沒有空間了,于是開始向農村轉移。
京華周刊: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舊村改造能改善農民居住條件。
馮驥才:首先得問,是人民改善條件,還是政府有了政績?不要打上給人民改善條件的旗號。如果給人們改善的話,不僅是物質條件,還有文化條件。
人們世世代代居住那個村莊里邊,他們有村莊里獨特的文化,有自己的精神生活,有自己的生活習慣。你要隨便改變的話,人們不見得全都接受。不能夠將這些東西(改善條件)強加在人們身上,然后再說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實際拿到的還是從農民手里獲得土地,然后作為提升GDP的資源。
歐洲很多地方改善村莊居住條件,不見得是政府改善,而是老百姓自己。政府給農民改善的話,應該去幫助人們。
京華周刊:保護村落文化,有沒有比較成功的例子?
馮驥才:我前年去過婺源(1949年由安徽省劃歸江西省),那里做得很好。婺源屬于皖南文化,有灰瓦白墻的建筑,非常漂亮。所以當?shù)卣數(shù)厝司统隽艘粋主意,政府請了建筑師,完全按照徽派的風格設計五六種樣式,還是灰頂白墻的建筑,但廚房和衛(wèi)生間設計得都比較大,內部環(huán)境結構也有一些調整。然后讓人們選擇,如果你要建新房的話,可以自己選一種蓋,城鎮(zhèn)的整個氣質發(fā)生了變化,這遵循了文化的脈絡。
但一些地方政府做這些事情時沒考慮過文化,我們城市的悲劇就在于政府沒有考慮過這個城市的文化個性,沒有考慮城市的歷史文化遺存和脈絡,所以才造成舊城改造這樣的悲劇。
京華周刊:如何防止這種悲劇重演?
馮驥才:我們中國的地域多元、民族眾多,另外文化板塊也不一樣,自然環(huán)境也不一樣,有的是山村,有的是水鄉(xiāng)。根據(jù)各個地區(qū)不同特點,應該選擇一些歷史遺存比較豐富的,也就是物質和非物質都比較豐富的一些經典村落,把它們確定下來后保護住,不要動它了。
文化保護必須要聽專家意見,不是政府說了算,應該專家說了算,F(xiàn)在一些地方政府可以胡作非為,說白了是沒有人對文化的損失負責。
文化不能“一把手”說了算
京華周刊:較之政府決策部門,專家在文化保護上的話語權確實不強。
馮驥才:跟我們現(xiàn)在的官場文化有很大關系,一把手說了算。比如有些縣委書記說了算,那一任之間土地就聽他的,他想在哪個地方蓋什么就蓋什么,這是一個很大問題。
有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我上次去開會,遇到清華大學著名的古建筑專家陳志華老先生,談到現(xiàn)在古村落大量消失,他在紙上寫了兩行字“為什么我們的眼里總是含著眼淚,因為我們對它們有深切的愛”,我看了以后特別感動。
聊天中,陳志華說了這樣一件事。前不久,浙江一個地方請他去,縣里的書記跟他吃飯,他就提出建議,這個地方的古村落應該怎么保護,這個地方不能隨便動等等。他很有興致地講著講著,那個書記忽然火了,沖他喊了一嗓子,“你放屁”。說完以后,怒不可遏起身拂袖而去,到門口氣還沒撒完,回過頭又喊一聲“你放屁”,然后走了。
這就是我們專家的地位。
京華周刊:您怎么看待這件事?
馮驥才:我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太大的悲哀,文化應該知識分子說了算,我想國家應該有這樣一個機制,F(xiàn)在政府里邊,主管文化的官員沒有什么位置,文化領導是排在班子末位的,而且基本是無知少女,她們有的時候都不敢說。
說文化放在重要地位,你在一個班子里放在那么次要的位置,然后你把所有文化都產業(yè)化。好像只有產業(yè)好才有出路,只有文化變成了產業(yè),能賣錢了,這文化才有價值,文化變得那么可悲的一個地步。
任何一個民族沒有這樣對待自己文化的,文化是非常有尊嚴的東西。
京華周刊:這些年,人們的文化觀念已經發(fā)生變化。
馮驥才:是的。我們做了十幾年文化遺產保護。我記得前幾年崔永元找我做了一期節(jié)目,有劉心武,還有一個房地產商。說北京一個樓區(qū)改造時,有一個老房子是該拆還是不該拆,我們還在那兒爭論這件事情。我當時提的很多觀點別人不理解,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了大家的共識,都認為我們的歷史應該留下,因為歷史不是給我們留下的,是給我們子孫萬代留下的。
雖然已經有了共識了,但是到了官場就變成一個很微弱的東西,遠遠不如官場政績重要。有兩個觀念是有問題的,一個是文化政績觀,另一個是文化產業(yè)觀。
文化是精細的,不是強大的
京華周刊:當下,文化產業(yè)化趨勢越來越明顯。您如何看待一些地方熱衷的大建文化場館、大搞文化演出活動?
馮驥才:我覺得這是文化浪費,是文化鋪張。為什么呢?還是一個文化政績觀造成的,因為文化政績就需要別人看見,所以要把它做大做強,我認為做大做強是一個很荒謬的概念,F(xiàn)在一些地方不懂得文化是什么。文化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沒有成果驗收,怎么辦?只有建場館,建一個還覺得不夠做大,結果越做越大。場館做完以后,里面展覽什么東西,演出什么東西他不管。
比如我搞亞運會開幕式到底花多少錢,值得嗎?亞運會完了以后到底給人們留下多深刻的印象,真正走入人們心里的東西到底有多少?
京華周刊:社會需要什么樣的文化?
馮驥才:文化是需要做精做細的,文化是潤物細無聲的,你說在我們心靈里最深的文化是強大的文化,還是精細的文化?比如說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如果你在外地住在晚上沒開燈的旅館,有月光進來,你馬上想起李白的詩,就二十個字。二十個字給你如此深刻鄉(xiāng)土的、故鄉(xiāng)的感情,深入了中國人的血液里,這才是文化的本身。文化是精細的,不是強大的。所以,文化做大一定要做文化節(jié),一定要放煙花、放鴿子,一定要花幾百萬、上千萬搞一個開幕式。這根本不是文化的事情,所有文化節(jié)都是政府節(jié)。
我再舉幾個例子。比如羅馬的歌劇,是羅馬歌劇院體現(xiàn)了羅馬的文化形象,還是羅馬那些非常經典的歌劇和偉大歌唱家?再比如維也納的音樂,是維也納金色大廳體現(xiàn)出來的,還是斯特勞斯、莫扎特和卡拉揚體現(xiàn)的?一定是這些藝術本身,而不是場館體現(xiàn)出來的。五四運動的時候,我們沒有任何好的劇院,但是我們產生了多少藝術家、作家、音樂家?五四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高峰,那時候我們社會貧窮,政府根本不可能支持,我覺得政府應該引導藝術家在精神領域里做工作。
京華周刊:文化做精做細,也能抵御文化低俗化傾向。
馮驥才:是的。文化對群眾還有一個引導作用,不能你喜歡什么我就給你什么。
我記得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有一個相聲團下鄉(xiāng)演出,同時在當?shù)負Q一點錢,因為要養(yǎng)活自己。他們到村里跟村民談,你們村想看點什么節(jié)目,村民說“比基尼”。他們想了半天,才明白了是什么,說相聲都是男的,想了半天有一個報幕員,說這事只有你來干了。那時候還不興這套呢,那女的不愿意干,大伙說你就救救哥幾個,回去路費都沒有了,于是在布店買二尺布就做了比基尼。所以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文化產業(yè)也有文化引導的責任。
文化的主要的價值還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問題,通過大量好的美的文化讓整個社會文明素質提高,人們有好的價值觀,有共同的精神家園,這才是文化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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