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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摺刀的鋒芒】 摺刀

        發(fā)布時間:2020-03-1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我還記得看到它的那一刻,黑色的磁帶盒子藏在一架色彩艷麗、異族風情濃郁的英文游記手冊中,灰頭土臉。3年前,75泰銖,購自泰北清邁某間英文書店。作為旅游商品,它的封面過于素樸了:頭頂黑底紅字,“Karenni”,齊腰一道白線,“Songs from Karenni Refugees:Phary Reh”,巖洞占了底部畫面,巨石重壓的角落,是兩個年輕人抱著吉他的背影。
          背影中的一個,應(yīng)該是Phary Reh,泰國夜豐頌難民營中的克倫尼(Karenni)族年輕歌手。“無國界之友”(Friends Without Borders)2002年發(fā)行的這張專輯既極簡主義又自然主義,泰國藝術(shù)家Suwichanon在清邁附近的夜豐頌旅行,聽到了難民Phay Reh的歌聲,深受觸動,便把巖洞及竹屋當錄音棚,用MD簡單錄音,做成了兩把木吉他伴奏的《克倫尼難民的歌》,并英譯了4首歌詞。
          《別擔心,媽媽》《諾言》《我們的時代》《歡迎來到克倫尼》《犧牲》《別忘記》《偉大的母親》《起來》《共同奮斗》《永遠和你在一起》《朋友》《我們的人民,我們的祖國》,12首歌的英譯標題直抒胸臆,和所有思鄉(xiāng)的歌曲一樣,它們自顧自淺吟低唱訴說離緒,在哀傷中透露著身為跨國流浪者的遲疑和渴望。
          一遍一遍,這些難民營里的抗議心曲聽得久了,便似活了,像褪色的旗幟在細雨清風中飄搖。無論和中國進行曲式的革命歌曲相比,還是和美國民權(quán)運動的著名抗議歌曲例如《We Shall Overeome》相比。寄人籬下的克倫尼年輕人的歌聲都平靜得像一把摺刀。“克倫尼,熱愛和平的克倫尼,我們終將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多年血戰(zhàn)之后,這群被緬甸軍政府趕出故鄉(xiāng)克耶邦的國際非法移民,刀鋒向內(nèi),痛苦的鋒芒只能割向自己的血肉。
          “我們,高貴的克倫尼,有自己的國家;我們,高貴的克倫尼,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化,我們彼此相愛,我們共同奮斗,美麗的家園終將回到我們的懷抱!敝心习雿u山地民族溫柔的個性與身為難民的無助混雜,恍惚中歌聲竟似纖弱的啜泣,伴著熟悉的英美民謠節(jié)奏型,主音吉他的SOLO欲說還休,沒有酣暢淋漓,沒有大聲呼喊,突然提高的音量像一個孩子拖著稚嫩聲腔的怯怯求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來自緬甸的音樂。然而Phary Reh應(yīng)該不同意人們將他的創(chuàng)作稱為緬甸的歌。和撣人、克欽人、克倫人一樣。近20萬人口的克倫尼人一直試圖民族自治,多年奮斗遭到緬人中央政府鎮(zhèn)壓,這些緬甸邊疆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幾乎全部臣服,不屈服者要么還在山林里艱苦打游擊,要么越過邊境,逃到泰國,在受到嚴格管制的難民營里做卑微的無身份者。這亦是我第一次知道,在泰緬邊境居然有近20個難民營。
          
          我不曾去過這些地區(qū),媒體上,緬甸是比朝鮮還要神秘的國度。如果它殖民地的歷史還能從喬治?奧威爾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緬甸歲月》中窺得一斑,那么如今在軍政府控制下的緬甸便真如熱帶雨林,深幽、緘默和陰郁。在緬甸當大英帝國殖民地警察的5年時光,是奧威爾反殖民主義思想的起點,他對它愛恨交織。他曾以一位驕傲的白人的視角,描寫了緬北曼德勒地區(qū)一場皮威戲表演:
          “那死人般慘白的圓臉,還有僵硬的動作,都令她像魔鬼一樣詭異。音樂的拍子發(fā)生變化,女孩兒用刺耳的嗓音開始歌唱。節(jié)奏快速揚抑,歡欣而又慘烈。下面的人群接著她的歌聲,上百個聲音一起吟唱起刺耳的音節(jié)來。女孩依舊保持那奇怪的曲身姿態(tài),卻扭過頭去,撅起來的臀部沖向觀眾……”
          這是我此前對緬甸音樂唯一的印象,來自高等白人的東方主義情調(diào)與撅起臀部所凸顯的欲望想象。時空倒錯,我不曾親身了解緬人的傳統(tǒng),卻先聽到了反叛者Phary Reh的創(chuàng)作――若奧威爾還活著,他該如何理解一個在英國殖民者退去,卻又為自己的緬人兄長內(nèi)部殖民的克倫尼人的歌唱?
          “媽媽,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想念你,我們天各一方,我想念你。媽媽,對你的愛我深埋心間,有一天,我一定會重返故鄉(xiāng)……”Phary Reh反復(fù)吟唱著思鄉(xiāng)的歌謠。據(jù)說在泰緬中部邊境位于美索的克倫人難民營中,同樣流行著約翰?丹佛的《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然而他們和克倫尼人一樣,無家可回,“就算拿起槍桿也改變不了什么,但放下槍桿,我們還能擁有什么呢?”賴樹盛《邊境漂流》一書記下了這句克倫族前軍官彭財?shù)睦Щ蟆?
          身為白北海外和平服務(wù)團的成員,賴樹盛在美索鎮(zhèn)做義工6年,這部真誠之作詳細描述了泰緬難民營的各種情況,若是把它和《緬甸歲月》對比來讀,可窺得見緬甸大地百年的孤獨。一個細節(jié)令人心動,他說,現(xiàn)在仍有緬甸境內(nèi)的克倫族人將自己的孩子偷偷送到泰國的難民營來,為的,就是在難民營他們還能夠?qū)W習克倫語,而不至必須接受大緬甸的同化教育。
          又一年,我終于能去早已歸順中央的緬北撣幫旅行,在世外桃源般的小城景棟,買了兩張據(jù)說是撣幫最流行的歌手的磁帶。像一只裝滿美式音樂的音樂匣子,我們的車熱鬧地穿越緬北蒼茫靜謐的群山,布魯斯、爵士、流行搖滾、饒舌、R&B,快樂的生活一一來過!八麄兪菗廴耍镁挼樵挸,唱的是愛情!币宦犖姨峒鞍荷剿丶Ш蜕畟H革命就禁口不言的撣族姑娘告訴我。那奇異的一路,我自然地想起了難民營里仍以母語歌唱的Phary Reh。
          基于單薄資料與同情心的想象注定是危險的,但克倫尼語言細碎的音節(jié)和發(fā)悶的吉他絕非戰(zhàn)斗的號角!芭,我的愛人,我們永遠在一起,讓我們?yōu)榱俗杂膳^斗,未來就在前方……”纖細歌聲中,我聽得見年輕的Phary Reh一直試圖讓他柔軟的母語再堅硬一點,而我知道,掩飾不住的遲疑和欠缺的果敢指向的,是他們無所期待的未來,無助的求告只靜靜通向Phary Reh充滿恐懼的心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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