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死亡毀了這么多人 　　 　　以前法學(xué)院有位才華橫溢的朋友,多年來肆意揮霍才華和肉體。最近他又杜撰一篇小說,叫《原諒我熱愛毀滅自己》。現(xiàn)在這部電影讓我想起他和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同學(xué)們。從某個意義上說,在我們法律系,沒有一位教師和學(xué)生,至今尚未背叛對法律的信仰。法律,就像一個同學(xué)見面時,再也不會約在那里碰頭的老酒館。
　　就像廖啟智在片中絕望地吶喊,“差佬靠得住,母豬會上樹�！蔽业谝淮温牭竭@句臺詞,是在20年前。不能不佩服香港電影,有股犟脾氣。他們不斷重復(fù),不停演繹,用整整一代人的光陰把這句臺詞化作警匪片的靈魂。這就是類型片的價值。一旦類型片找到價值支點,就能成為深埋在社會潛意識中的文化隱喻。
　　“警察和黑社會”是香港電影人貢獻給當(dāng)代華人文化的一種最強大的世界觀模型。就像在童話中,王子和公主是一個論述愛情的模型。在《舊約》中,牧人和羊群,是一個論述上帝與人關(guān)系的模型。而“警察和黑社會”,已成為我們理解人生苦難和國家秩序的文化母題。當(dāng)年金庸和古龍的武俠之所以風(fēng)靡,也因為他們的文字,構(gòu)成了那個新舊交替時代的世界觀模型。當(dāng)年,我讀了孟德斯鳩和伯爾曼后,從法院實習(xí)回來。在那些苦悶的夜晚,卻只有再讀《笑傲江湖》,在夢里抽刀斷水,人劍合一,才能撫平腐敗的司法界對青年于連的創(chuàng)傷。而這10年來大陸古裝片的失敗就在于找不到價值支點,無法借助飛檐走壁的俠士,為當(dāng)代中國社會提供一種穩(wěn)定的文化隱喻。
　　今天,妻子們說,“丈夫靠得住,母豬會上樹。”學(xué)生們說,“老師靠得住,母豬會上樹�！鞭r(nóng)民們說,“干部靠得住,母豬會上樹。”市民們說,“政府靠得住,母豬會上樹�！钡�委屈的執(zhí)政者們,何嘗不感嘆說,“媒體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幅壯觀的畫面。就像詩人艾略特在《荒原》中,引用《以西結(jié)書》,描繪一片布滿骸骨的人類荒原,然后詩句一轉(zhuǎn),說人群簇擁的倫敦橋,何嘗不是這荒原的一部分?但丁在《地獄》中描寫人類在地獄的邊緣排隊,驚嘆,“這么長的一隊人,我從未想過,死亡毀了這么多人�！卑�略特直接把倫敦橋當(dāng)作地獄之門,引用了這驚心動魄的句子。
　　我觀影后浮現(xiàn)的畫面不是骸骨,而是在國家廣袤的荒原上,無數(shù)母豬拼命向樹上爬去,許多掉下來,許多又努力向上�？罩�,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哀嚎。
　　線人是悲劇。制造線人的國家機器也是。豬狗不如的黑社會,豬狗不如的警察。這是香港電影勝過好萊塢的地方,他們幾十年如一日,如癡如醉地唱衰執(zhí)法體系。反復(fù)在個體的窮途末路中追問法律何為。法律到底能做什么?一旦法律以為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法律就開始墮落。這是為什么我們相信“程序正義”的原因。不是相信程序本身,是相信在程序之上,也就是在人間法律之上,這世界有穩(wěn)如泰山的公義。要么宇宙中本無良善;要么良善本身,就是良善的保障。
　　換言之,沒有信仰的人成為執(zhí)法者,是一件可怕的事。如果他不相信良善在法律之外和法律之上,他終將成為法律的始亂終棄的離人。我曾經(jīng)去法院起訴,人家不給我立案。一個法官嘲笑我,你還教法律呢,還不知道中國的法律是不能當(dāng)真的?他眼里甚至有一種憂患意識,好像我活在一個虛擬的世界。他擔(dān)心,你要是這樣教學(xué)生,不是害他們嗎?
　　死亡毀了細鬼,也毀了張督察。毀了社會,也毀了國家。張督察背負著對線人的虧欠,在升職那個晚上與妓女淫亂,后來染了梅毒,傳給妻子。結(jié)果胎兒死亡,妻子墜樓。上司繼續(xù)背叛線人時,他除了良心晝夜不停的控告,已沒有其他好失去的了。于是他挪用公款,付給線人,背叛了那個背叛法律的國家。
　　十幾年前的一個夜晚,我曾騎著自行車,忍不住出去,在城里幾處賣碟子的地攤,尋找色情光碟�；丶衣飞�,我羞恥地假設(shè),今晚若被汽車碾死了,在追悼會上,人們會說,這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一位勤勤懇懇的教師、一個有情的丈夫、一個有為的青年。有誰知道我死得這么羞恥呢?
　　法律是另一幅畫,描摹出我們內(nèi)心無法企及的公義。法律是一面鏡子,照見我們外面的光鮮和里面的無情無義。法律是一根繩子,拴得住身體拴不住靈魂。法律是一條拐杖,引我們?nèi)バ叛鲆磺蟹�律之上的法律。法律也是一盞腳前的燈,在每一個選擇時,光照我們殘缺的良知。法律也是一根刺棍,叫我們的靈魂皮開肉綻,免得將來死不認賬。
　　那位法官的話是對的,我不該來起訴,我該來投案。我不該教孩子們法律的故事,除非我能向他們講一個信仰的故事。這是我離開大學(xué)的原因之一。我若不敢告訴世界,我是一個罪人;我就不配告訴世界,我是一個教師。
　　所謂罪人都是魔鬼的線人。罪人的救贖,不能靠法律,這是外面的;不能靠修行,這是里面的;只能靠恩典,這是上面的。
　　良善本身,就是良善的保障。良善的那一位,同時高于法律和人們的罪惡。不是我們創(chuàng)造法律,是法律創(chuàng)造我們;不是我們維護法律,是更高的法律在維護我們;不是人能弘道,是道能弘人。
　　多么奇妙的事,那個晚上,我沒有被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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