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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了的心愿——懷念慎之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來自意想不到的打擊是最沉重的,沒有預感,沒有征兆,災難說來就來了,短短幾天之內,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離我們而去了,朋友們無不感到震驚、愕然,繼而是深深的悲痛,慎之已經(jīng)走了七天,我思緒完全陷于麻木,仍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ㄒ唬

          

          我和慎之的交往是近四五年的事,初次見面都有“相見恨晚”之意,我倆同年出生(他比我年長幾個月),都是在抗日烽火中投入救亡運動的,又同在丁酉年中了“陽謀”。我們都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才發(fā)表一些文字。慎之在破門而出之前就是名人了,文章一出手便有大家氣象,他比我幸運的是受過完好的正規(guī)教育,厚積薄發(fā),而我卻是共產(chǎn)黨掃盲把我掃進

          “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群體,實際上是“脫盲分子”。慎之看到我的一些文字才通過余世存約我見面,談話時他就給我出了好多作文題目,我趕快聲明:我不是做學問的人,幾十年來都是給別人編文章,改文字。一次次的整人“運動”使我養(yǎng)成一種生活習慣,不記日記,不留信件,不記筆記,甚至也不留報刊資料,免得害人害己。寫的文章也不過清通而已。他說清通就不簡單啊,有些自命大學者的文章就是叫人看不懂。我又說:最近寫的那些東西不過是要表明一種立場,或是替被壓迫得發(fā)不出吼聲的朋友說說心里話。他們看到民族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新秩序主義等等,日益成為一種顯學,媒體充滿贊美之詞,一些“大師”也上了圈套,給人家做義務廣告,心里不安,要我表明態(tài)度,和那些人劃清界限。我不得不勉為其難。但是要讀懂“后學家”彎彎繞似的文字,在我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只能邊做邊學,請喻希來、秦暉、孫立平、張劍荊、余世存等中青年朋友給我上課。有些文章實際上就是“集體創(chuàng)作”。大概慎之也理解這不是過謙之詞,因此,第一次見面之后,就給我寄來了一些材料,還要我回答一個問題:二十一世紀是不是中國世紀?慎之最后一次命題是詹明信上海講話得罪了他的中國門人,招來一場圍攻,要我就此事寫個評論,并且請段躍送來相關資料!毒W(wǎng)絡文學》編輯林瑟也從上海給我寄來一包下載的有關詹明信的材料。稿子發(fā)表后,意猶未盡,又另寫了一篇短評,但慎之已經(jīng)看不到了。

          

         。ǘ

            

          慎之認為比四個現(xiàn)代化更重要的問題是“人的現(xiàn)代化”,一直為此大聲疾呼,“公民教育實在是刻不容緩的事”。還說:“如果一個人真的還有下一輩子的話,那么,我的最大志愿就是能在下一輩子當一輩子的中學公民教員!彼南敕ǖ玫綇V泛的贊同,日本朝日新聞社記者還拿著《戰(zhàn)略與管理》雜志發(fā)表的《修改憲法與公民教育》和發(fā)表在《改革》雜志上另一篇文章的復印件去訪問他。我對慎之說:“既然是刻不容緩,何必等下一輩子呢?都說中國人素質太低,這不光是指老百姓,我看當官的素質也不高,恐怕上智和下愚都是一樣缺乏公民意識。咱們不妨現(xiàn)在就干起來。”他問我有什么辦法,這倒把我問住了,我不過是受他的啟發(fā)和激勵,感到應該有所作為,哪有什么辦法;貋砦揖驼依钣簟⑼跣∑、王之虹、段躍、吳琰幾個中青年朋友商量:是不是辦個公民教育研究所,請李先生來主持,完成《公民課本》這一有歷史意義的大工程。大家聽說李先生可以“出山”,都表示愿意效力。吳琰是一家大報“星期刊”的主編,還提出開辟一個“公民社會”版,為公民教育鼓與呼。我就請喻希來匆匆地起草了一個“研究大綱”,又請楊學軍制訂了一個“課題計劃書”,以三年為期,第一年完成《中國歷史上的公民教育》、《世界各國公民教育的比較教育》;
        第二年制定寫作大綱,寫出公民課本初稿,共12冊,初中、高中各六冊;
        第三年,定稿,推廣。我請李郁去促請慎之上馬,得到首肯,他提名劉軍寧、徐友漁,我提名喻希來、張明澍、楊東平,由他們組成編委會,而由慎之總其成。因為慎之正準備去美國訪問,籌備工作又頗費時日,一些積極分子就為搜集、復印資料忙開了。

          我對公民教育的認識也隨著工作的展開而加深。中國教育體制、教育內容的弊病,我是有體會的,一切指向分數(shù)、指向工具塑造。所謂道德倫理、思想政治教育,立意高渺,舍近求遠,要求每個人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做毫不利已專門利人的圣賢;
        完全忘記了教育的宗旨不是培養(yǎng)什么四有新人,而是培養(yǎng)具有時代精神、為社會延續(xù)發(fā)展文明的常人,也就是具有獨立自主精神,懂得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的合格的現(xiàn)代公民。四十年學雷鋒,二十年“講文明”,收效甚微,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領一時風騷,而大多數(shù)人卻連不隨地吐痰,上車排隊都做不到。以致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出現(xiàn)了許多倒行逆施、卻又大吹大擂的現(xiàn)象:對兒童進行成人教育—— “胸懷全球,放眼世界”;
        對成人進行兒童教育——“要學會說謝謝、對不起;
        ”叫平民百姓“見義勇為”,抓賊斗歹徒;
        要公務人員立什么軍令狀,搞什么“承諾制”,好像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所以,我以為“啟蒙運動”不能老停留在知識分子的議論中,而應在民間扎根。如果以公民教育為切入點,面向全社會,我們就會取得全民共識,形成一種合力,推動文明進步。

          公民教育研究所剛起步就碰了釘子,社團須到政府辦理登記,政府卻以“整頓社團”為名,不接受申請。雖然憲法明文規(guī)定,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自由,政府要員也慷慨陳詞:“違反憲法是最大的犯罪” ,但還是要在犯罪的路上繼續(xù)走下去。結果就成了馬克思說的那種狀況:
        “在一般詞句中標榜自由,在附帶條件中廢除自由。所以,……不管這種自由在日常的現(xiàn)實中的存在怎樣被徹底消滅,它在憲法上的存在仍然是完整無損、不可侵犯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616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這種倒行逆施體現(xiàn)在一切領域的現(xiàn)實生活中,做好事寸步難行,做壞事暢通無阻。因此人們的精神得不到升華,只能往非理性方面沉降。政府要求穩(wěn)定壓倒一切,卻又處心積慮堵塞釋放巨大能量的渠道。既然此路不通,我們只好把研究所改成課題組,掛靠在一個雜志社里。

          大概是1999年8月,慎之從美國歸來,立即找李郁詢問公民教育進展情況,并且給我寫了封信:“問了一次李郁,才知道先生已著手開始公民教材的準備工作,這對我是極大的安慰。如果有一天能夠成立‘公民教育研究會’,那就是可以千秋萬代的工作,我們這一生就可算有一個目標,也有一個歸宿了。(對我們這些七十以上的人言,也只能如此。)”雖然很低調,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他還把許多支持者的信轉給我,要我同他們聯(lián)系,有的信還批上:“又是一個公民教育的積極分子!”不亞于看到報春的燕子。特別提到謝泳:“有一位謝泳同志(《黃河》雜志的副主編)也給我寄來了一個材料,現(xiàn)特復印寄上,看來他倒是一個熱心分子,以后也許可以靠他搜羅一些材料。(此人筆頭甚健,議論宏酣,我雖不認識他,但迄今印象甚好。)以后你也可以倚重他,我已去信介紹你!

          但是,工作卻越來越難以為繼了,因為人要吃飯,多數(shù)志愿者都要應付生存危機。特別是從美國、日本收集的資料要譯成中文,我們連勞務費都開不出。李柏光、周鴻陵編的《公民常識問答》準備出版,也要交幾千元押金,如有虧損,要從押金中扣除。這又是中國出版業(yè)有史以來的奇聞,既然自負盈虧,又為什么不許作者自行出版呢?吳琰的版面被不斷撤換稿件,弄得焦頭爛額,不得不改版。種種倒行逆施迫使我們的工作陷于停頓了。

          這一切似乎都在慎之的意料之中,他寫信勸勉我說:"自從我在今年年初為《改革》雜志寫了《修改憲法與公民教育》一文以后,余世存就告訴我,你有意集合同志寫一套公民課本,我當時的感覺是你對我的話太認真了。我們這樣的體制哪里有什么條件能編實實在在公民教科書呢,只要一提筆就要碰壁,因此并不十分措意。等到出國回來,李郁又跟我講,你確實是在干這件事。我又想了一想,教科書固然編不出來,但是寫一本《現(xiàn)代公民試行教程》似乎還有可能。上周六聚會,我還說到法國革命以前有‘百科全書派’對啟群覺悟起了重大作用,中國當然主客觀都無此條件,但是幾萬字的一本《公民教程》也許能起到‘統(tǒng)一思想,喚起民眾’的作用。(照民主國家的原理,任何人都無權‘統(tǒng)一思想’,《公民》正要告訴人們這一點。但是我偏偏想不出別的詞兒,姑且借用,也許可以證明我中毒極深,已脫不出過去的框框了。)因此我極愿先生帶頭主持促成其事,F(xiàn)在社會上思想混亂,如果我們能編出一本公民教程來,對政府與人民,中央與地方,立法與行政,行政與司法,立法與司法的關系……都有順應世界潮合乎文明原則的表述,我倒真想看看有什么樣的英雄好漢敢來挑戰(zhàn)。當然目前似無出版的可能,但是要有一部稿子在那,我看是隨時都可以有用的。說到統(tǒng)一思想,我想也好乘此機會把主張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人彼此弄清楚,也許能得到更多的朋友!蔽乙擦⒓椿貞f:百科全書不敢想,一科全書尚可行。“公民教育會”若成形,未必有人敢說“不 ”。開始時并不是沒有想到經(jīng)濟實力不足以支持我們的研究,但我抱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tài)度,總認為行動起來,條件會發(fā)生變化,碰見有經(jīng)濟實力的熱心人,問題就解決了?墒,只見人錦上添花,卻不見人雪中送炭,我們雖一退再退,但仍未放棄。今天看了任不寐《與李慎之先生的一次對話》,我才知道,直到去年年終,慎之還在約任不寐參加編寫《公民課本》,可見慎之在這個問題上始終沒有停止努力。恩格斯說:“頑強奮戰(zhàn)后的失敗是和輕易獲得的勝利具有同樣的革命意義的!边@不過一次小小的挫折,我們永遠也不會接受失敗。我相信慎之設計的《公民課本》或《公民試行教程》是一定能編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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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之的第二個心愿是“重新啟蒙”。他認為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五四運動是夭折了,先是救亡壓倒啟蒙,繼而革命壓倒民主,最后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自由。所以慎之提出:“回到五四,重新啟蒙!彼哪繕耸敲鞔_的,就是“人的現(xiàn)代化”:“人的現(xiàn)代化才應該是被中國定為國家目標的

          ‘現(xiàn)代化’的出發(fā)點與目的地”!爸袊嗣癖仨殢脑谧员芭c自大之間失去平衡的阿Q轉變成為能自尊自律的現(xiàn)代公民”。八十年代,王元化、王若水就提出“新啟蒙”的主張,他們編輯的《新啟蒙叢刊》,曾經(jīng)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但是它還沒有形成運動,就被左大爺扼殺了。他們說五四啟蒙運動產(chǎn)生了共產(chǎn)黨,新啟蒙就是要建立反對黨?梢娚窠(jīng)衰弱到何種程度。但是封禁并不是問題的解決,而是制造一個新的問題。存在的問題是不可能被一紙命令取消的!盎氐轿逅模匦聠⒚伞痹俅翁崃顺鰜,應和者寥寥。我覺得必須說明新啟蒙和老啟蒙不同的地方,老啟蒙是要破壞一個舊世界,新啟蒙是要建設一個新世界。這一點不講清楚,就會招致誤解。建議辦個刊物,從公民教育入手,推舉余世存任刊物主編,慎之也同意,計劃做好了,又是因刊號、經(jīng)費成問題而作罷。不過,這次“重新啟蒙”確有不同之處,慎之的貢獻,不只限于文化層面,而是全方位地投入社會變革,推動公民社會的形成。華貽芳的產(chǎn)業(yè)研究一直依靠他的支持和幫助,周鴻陵的村民自治、城市社區(qū)實驗,徐維國的中美文化飛駝工程,幾乎每個活動都是在他的指導下進行的。和歷史上的啟蒙運動相比,雷聲雖不那么大,雨點卻也不算小。而且都取得了成績。

          回到五四,還要超越五四。在五四時期,自由主義的聲音由盛而衰,最后幾乎被淹沒在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的思想潮流中,F(xiàn)在重新啟蒙,就是要高高舉起自由主義的大旗。慎之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寫道:“還是要感謝歷史的發(fā)展到二十世紀最后結束的時候,中國舞臺上各種可能有的思想總算已經(jīng)亮相得差不多了。今后要進行戰(zhàn)斗,‘敵我友’的關系(還是要借用毛澤東的話)可以比較明確,再不致被拖入一場混戰(zhàn)了。我的看法是,當面的敵人就是一個,就是在中國綿延了兩千兩百年的專制主義,雖然自八十年代起它已因自身的腐爛而日趨軟化,但極權的本性未變。要救治專制主義,只有民主主義、自由主義以至個人主義,別的出路是沒有的。

          ”“幾百年的世界近代史,一百年的較量應該可以得出結論:共產(chǎn)主義是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支流或者逆流。自由主義則是主流,而且是全人類遲早都要走的必由之路!薄白杂芍髁x的精髓其實還不在經(jīng)濟自由主義而在于政治自由主義。我現(xiàn)在還沒有看到新左派與后主們敢正面批判民主,自由和人權、法治的。這些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根本沒有,而中國今日迫切需要的!鄙髦ㄗh采取“戰(zhàn)斗的策略”是,“少同無理進攻者糾纏,而是‘ 一步進一步地’正面闡明自己的主張:以民主反專制,以法治反人治(=黨治),并高高舉起作為其根據(jù)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大旗。人權在今天已成為無人敢反抗的全球價值,(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是人權必須落實到一個個個人身上,集體人權是我們中國人的狡辯。一百年以后看,自由主義必然成為全球主義。這點是可以有信心的。”

            

         。ㄋ模

            

          慎之的第三個愿望是“把顧準的民主啟蒙的思想推向更廣更深”。因為“中國自由主義的思潮本來就不旺,它是在滅絕三十年之后經(jīng)由顧準這點火種才又開始重燃起來的”。我曾同慎之談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勝利,最初是和自由主義、民主主義結盟,從而壯大了自己的勢力,使敵人陷于徹底孤立的結果;
        取得政權后和自由主義、民主主義決裂了,就孤立了自己,敵人越打越多,國事日非,就瀕臨絕境。毛澤東說“馬克思主義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只有一句話:造反有理”。但是馬克思恩格斯自己歸結的是另一句話,代替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我們應該相信誰呢?即使馬克思說的話全錯了,只要有“自由發(fā)展”這個字,也足以使他們不朽。從陳獨秀開始中國與自由主義、民主主義曾經(jīng)有過的那一段因緣,是幾代中國知識青年與其結下不解之緣的重要原因。

          顧準是在看到權力發(fā)生異化,革命理想主義轉變?yōu)榉磩拥膶V浦髁x之后,才毅然走上經(jīng)驗主義之路的;
        李慎之在“割肉還母,剔骨還父”之后,才走向自由主義。他對我說:“五十年前,我是一個青年共產(chǎn)主義者,滿腔熱血,一片赤誠,五十年后居然走到了原初的對立面,想起來有無數(shù)的話要說,一時也說不盡……”我不同意他的用詞,我說:“咱們當初走進這個隊伍,完全是看中那面民主自由的旗幟。要不就跟著蔣介石、戴季陶、陳立夫去搞國家至上,民族至上,本位文化了,F(xiàn)在也不能說是走到他們的對立面,倒應該說是他們走到咱們的對立面。是他們背叛了民主自由理想。”我又說:當初一直搞新民主主義就好了。慎之立即糾正說:“ 民主就是民主,分什么新舊中外!币痪湓捠刮颐鞔_了,所謂新民主、人民民主其實是“專政”的一副面具。我們都被迷惑了。我們對“告別革命論”都不能理解,這是對過去的悔恨還是對未來的輸誠?如果是過去,我們需要懺悔的不是革命而是其他,我們既不能在民族危亡之秋袖手旁觀,也不能在“法東斯”的專制獨裁統(tǒng)治下安心做順民;
        否則我們就太沒有人的尊嚴,太沒有良心。如果是未來,那由不得我們。我們想告別革命,革命是不是愿意告別我們?民主是消解革命唯一的手段。如果社會矛盾沒有緩解機制,那就會像恩格斯說的那樣:“最小的沖突也要引起嚴重的革命。”(《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517頁)老百姓總是在活不下去的時候,揭竿而起。在有力量的時候,你寸步不讓;
        在沒力量的時候,你想妥協(xié)又來不及了。革命是專制的國家強迫被統(tǒng)治者做出的選擇,民主國家就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革命。

          慎之說過,他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提出自由主義的。它成為一個歷史事件,不在于他對自由主義的理論有什么新發(fā)展,而在于歷史條件把他推到時代的潮頭上。他是思想家,不是學問家。學問家看重著作等身,精雕細刻;
        思想家要求振聾發(fā)聵,星火燎原。一個以書齋為發(fā)祥地,一個以社會為實驗場。中共執(zhí)政后,自由主義就被宣布為敵對思想,經(jīng)過歷次政治運動,自由主義已被斬草除根。李慎之突破禁區(qū)登高一呼,為自由主義爭得合法地位,在中國當代史特別是當代中國大陸的思想史上,這件事無論怎樣評價都不過分。正是考慮到這些因素,我才提出要重新確認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上承前啟后的新道統(tǒng),其主鏈應是梁啟超——胡適——顧準——李慎之。同齡人中的一些朋友要我將魯迅列入新道統(tǒng),我思之再三,沒有采納。因為在魯迅的思想中,自由的傾向與專斷的傾向雜糅在一起;
        而且他對于掙脫專制枷鎖后國人何去何從,很少有明確的指示;
        他在晚年預言“唯有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現(xiàn)在看來不對了,惟有消滅無產(chǎn)階級才有共同富裕。所謂道統(tǒng)問題,不過是顯示思想淵源、傳承關系罷了,并不是效法《水滸傳》忠義堂排座次。

          顧準、李慎之對于我們有什么價值?他們講的也許不過是常識,它的社會意義遠遠大于它的學術貢獻,它的思想價值遠遠大于學術價值。有人說,中國的自由主義者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做精神領袖,未免滑稽可笑。這實際上是一種門戶之見。正是因為有幾十年黨齡的“共產(chǎn)黨員”都能夠挺身而出,現(xiàn)身說法,來弘揚自由主義,才更有啟迪作用和消解作用。在我看來,慎之最大的價值還不在于他的文字,而是他的行為,他的身教,他的榜樣作用。喻希來曾在一種特殊情境下寫道:在群情激奮時,要強調知識階層的冷靜和清醒;
        在“萬馬齊喑”、“百念俱灰”的時候,要呼吁知識階層的熱忱和忠諫。知識階層應當在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之間求得某種平衡,把進取精神和慎重態(tài)度有機地結合起來。知識階層能否堅持穩(wěn)健、公允、平實、持久的思想路線和政治態(tài)度,而不為任何風吹浪打所動搖,是中國現(xiàn)代化成功的一個關鍵。慎之的特殊意義就在于,在“萬馬齊喑”的九十年代初,在知識階層的思想再次發(fā)生動搖的時候,發(fā)出了時代的最強音:堅持現(xiàn)代化導向,走世界主流文明之路,將自由民主確立為全球價值。對于已經(jīng)“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慎之來說,這種忠諫的對象當然不是“領袖”和“組織”,而是自己的祖國與人民,尤其是作為“思想精英 ”的知識階層。兩年前我曾說過:“在九十年代高高擎起自由主義大旗,從世界思想史的角度也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在中國思想史上卻具有石破天驚的意義!睔v史將會證明,顧準和李慎之是中國民主化進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

          慎之對一些“在美國喝過洋墨水的新左派”,似乎懷有一點戒心,因為他們回國后,不是提倡民主自由,而是提倡集權政治、威權主義。慎之問我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現(xiàn)象。我說,或許是平民子弟急于出人頭地,要么,想謀個好位置,安身立命,過上好日子,就慌不擇路了。還是值得同情的。他說民族主義可怕,新左派可厭。二者可成大禍。他提出自由主義以后,老左派沒說什么,新左派雖然沒提他的名字,卻對自由主義大加攻擊,說它是向權力者諂媚。慎之感到莫名其妙,一頭霧水。但他說:“事情總是要變的,而且肯定是朝我們看到的方向變。老左派現(xiàn)在提出程序問題,這也是歷史上從來沒有的,應當也會起啟蒙作用的!鄙髦畬τ诓煌庖姳憩F(xiàn)出的寬容精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為一次全國性學術評獎提名,選了一本他并不喜歡的著作,他說:“不能以個人好惡為標準”。這部著作雖然落選,但他仍堅持自己沒有看錯,說:“它在學術上確有可取之處,雖然我不喜歡它。”連反對他的人都不能不贊賞慎之的公正。慎之的這種寬容與公正,很好地體現(xiàn)了自由主義的風范。

            

         。ㄎ澹

            

          慎之是思想者,又是組織者,如丁東所說,他也是在離開社科院領導崗位以后,做了他在體制內無法做到的事。他是在立功之后才立言的,那些有影響的文章是他在去職后寫出來的。說他的文風屬于“新華體”,不如說他更接近“啟超體”,議論恢宏,酣暢淋漓。我多年來一直從事編輯工作,不敢自稱學界中人,是他硬把我拉進他們那個學術沙龍的,學界的中堅分子占多數(shù),也有如我一類的老弱。但是慎之更關心和青年交往,不止一次要大家?guī)б恍┣嗄耆藖,對我多次稱贊余杰的文字“很有殺傷力” ,推薦文章給我看,對黃鐘、蕭瀚、秋風的情況也很關切。慎之說:“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還是首先自己學習,自己啟蒙,爭取能影響一個人是一個人!庇幸淮芜打電話問我,余世存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經(jīng)年不露面?擔心他因為簽名惹禍,出了什么事。

          每次聚會,他都到得最早,第一件事,就是分發(fā)復印材料。慎之似乎一直保持著“新華作風”,看到他認為重要的文章,或提出重要問題,或有獨到見解,都一一復印出來,以饗同好。慎之學問功底深厚,博聞強記,思想敏捷,旁征博引,信手拈來,渾然天成。在聚會時,常見他議論風生,滔滔不絕。使我感到他內心也許有一種“時間不多了”的緊迫感,他有那么多問題,那么多想法,都恨不得傾囊倒篋而出,形成文字!皶先,機會方來”,不能不使人感到遺憾。看他的晚年,依然是“滿腔熱血,一片赤誠”,如果不見他行走略有不便,誰也不會想到他得過輕度中風,但上樓下樓都是拄著手杖,緩緩移步,不愿別人扶持。

          李郁計劃編輯一個書系,第一本是慎之文集,第二本是我和喻希來的文集,但是,出版時,我那一本有幾篇未通過審查關,被抽了下來,又找不到書號,李郁就自作主張,把兩本合為一集,起了個書名《中國的道路》,李慎之何家棟著,把喻希來名字刪掉,把他寫的東西也歸到我的名下了,這一下,把兩個老家伙都惹惱了。慎之叫他吃了閉門羹;
        他又來找我。我說:“你叫我里外不是人了。不說我狗尾續(xù)貂,有自高身價之嫌;
        喻希來雖是我的朋友,你把他明火執(zhí)仗地洗劫一空,都栽倒我身上,我怎么交代呀?怎么不事先商量一下呢?”李郁說:“事先商量,你們不同意怎么辦?不如先斬后奏!边求我勸解李先生。我只得忍氣吞聲,給慎之打電話,罵李郁辦事荒唐,給他出氣;
        又說:“人年輕,可以原諒。”慎之說:“還年輕呀?半截入土了。”我說:“你別著急,我好好教訓他!

          慎之說:“有人問你,你就說不知道。得跟他打官司!彪S后我又向喻希來賠不是,喻希來看到樣書,反而高興地說:“能出來就好,管它用誰的名字。假如有歷史價值,自有人去考證出處;
        沒有,文與人都湮滅了,誰又管它作者是誰!”書一上市,就禁止發(fā)行,出版社社長因把關不嚴也罷了官。還要追查作者,我們自然“無可奉告”。李郁自作自受,承擔一切責任。慎之氣也消了。風平浪靜之后,李郁才敢上門請罪,也真為難他了。

          《風雨蒼茫五十年》批了逆鱗,我們這個社區(qū)幾位老革命拍手稱快。有的說:“我們是有資格教訓他們的,因為我們多數(shù)人為共和國的建立流過血!碑斁謳状紊祥T追查,慎之都是泰然處之。我打電話、寫信把這些話轉告慎之,對他表示敬意:“你說了我們想說而沒有說的話,代表我們對這個時代做了一個交代。不說出這一點,我們就成了同謀犯,人民不會原諒我們!边@件事雖然不了了之,但李慎之的名字卻上了黑名單,各報刊不得出現(xiàn)李慎之的名字,編輯若掉以輕心,偶爾發(fā)了李慎之的文章,不管什么內容,總編輯就要受到警告,還不許通知作者,不許透露給媒體,說什么“他們是有言論自由的,你們是有紀律約束的”。李慎之生時就被封死了。

          誠然,顧準、李慎之在中國思想史上都是過渡人物。任何一個思想開拓者,對于后人來說都是過渡人物。只有自認為掌握了終極真理的人,才會看不起過渡人物。能夠讓匆匆離去的慎之多少感到一些欣慰的是,后繼者已經(jīng)形成隊伍,秦暉、朱學勤、喻希來、徐友漁、劉軍寧、王毅、雷頤、丁東……繼續(xù)攀登思想高峰,還有更年輕的一代,浩浩蕩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正是他們將開創(chuàng)自由主義群星燦爛的時代。他們中間會產(chǎn)生新的領袖群倫的人物。慎之,事情正在向你看到的方向發(fā)展,你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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