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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搖滾礦工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你們可以說我是挖煤的,但不可以說我是臭挖煤的。因為我還有夢想”      王剛穿著牛仔褲和緊身黑背心,長發(fā)瀟灑地斜分。做礦工已經一年半了,他看上去比同齡人強壯很多。
          “這是下井干活的結果,”他嗡嗡地說。胳膊上的肌肉緊繃著。我說你做礦工之前是什么樣?他指了一下正在屋里打游戲的弟弟,那是個十分清瘦的年輕人,T恤衫外露出兩條細細的胳膊――過了今年,他也要下井。
          “兩年前,我比王強還瘦!备绺缯f。
          
          一位業(yè)余的蘇格拉底
          
          王剛講他小時候去礦區(qū)的澡堂洗澡。“是那種既能淋浴又能泡澡的澡堂子,”他回憶說,“是我們附近條件最好的澡堂。”
          他經常和幾個同齡的伙伴去泡澡的池子里面游泳、玩水。趕上挖煤的工人下班,老遠就能聽見他們互相笑罵的聲音。他看著工人們赤條條地進來,池子里的水立刻被染成黑色。每當這時,他都像觸電一樣地跳出來。他不知道那些礦工是否看得出一個孩子眼中的嫌惡。
          “在那時的思想里,覺得礦工很臟,”王剛說,“覺得以后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他們。”
          王剛記得自己第一次從井里出來那天。除了眼白,滿臉黝黑。他脫掉黏在身上的棉衣,鉆進池子。從那些紛紛躲避的孩子眼中,他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他說那一刻的失落感久久不能忘記。
          他愿意和人分享對這個職業(yè)的理解。盡管如此,他卻從未沉浸其中。當他回答完你的問題,便會轉換話題,開始詢問自己感興趣的事情。
          “北京人一月掙多少錢?北京的房價有多高?”
          他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喜歡發(fā)表評論的人:小到哥特和朋克的區(qū)別,大到80后和90后的差異,滔滔不絕,像一位業(yè)余的蘇格拉底。他說這個社會沒有什么公平可言:“有三人以上的地方,就沒有公平這個詞,總是會出現弱肉強食。”他不相信佛教所謂的“眾生平等”:“如果眾生平等的話,為什么菩薩要騎著坐騎?”
          細細分辨他的思想來源,你會發(fā)現里面既有傳統(tǒng)家庭的灌輸,也有搖滾青年的自修,甚至還有一部分來自床頭的傳銷課本《如何擺脫貧窮》――那上面已經畫滿了道道。
          
          我不知道該怎么勸她
          
          王剛更喜歡回憶多年以前的那段時光。那時,他還是個“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的藝術青年。
          他畢業(yè)于山西戲曲職業(yè)學院,學的是考古和文物管理。他說,這在大城市會是個比較光明的專業(yè),但在這里就只能壓箱底。在他看來,小縣城的邏輯簡單而清晰:“你老爸當官,你就牛;你老爸挖煤,你就菜。”
          王剛的姨夫曾在地方任職,答應畢業(yè)后把他調到縣里的文物局工作。畢業(yè)那年,姨夫下臺,文物局的事也就此成為泡影。王剛只好回到太原自謀出路。
          他說,他一度想走藝術之路。
          大學期間,他就和幾個朋友組建了一支搖滾樂隊。他們喜歡槍花、老鷹,喜歡黑豹、許巍,但最崇拜的是Beyond。為了向Beyond致敬,他們把自己的樂隊命名為BY。
          這些懷揣夢想的縣城年輕人,白天躲在太原的一間地下室里排練,晚上出來尋找演出機會。王剛說,這樣的生活幾乎很難見到太陽。他們在很多酒吧打過工,唱一晚上的酬勞是200元。
          在王剛看來,搖滾樂是音樂中最牛逼的形式,可酒吧老板并不這么認為,所以BY樂隊永遠只能作為暖場。
          “真正的主角是那些藝術學校的女孩子,”王剛告訴我,“她們穿得很少,長得也很漂亮。”
          酒吧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態(tài):在這個煤炭大省,在這個最好也是最壞的時代,臺下并不缺少一擲千金的老板。女孩子們每唱完一首歌,都會有“懂得欣賞”的老板送上100元一個的花籃。
          “你知道那些老板富到什么程度?”王剛兩眼放光,“我親眼見的啊,一個老板,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百元大鈔放到電子秤上稱。我當時就傻了,心想哪怕分給我一個鞋盒也好啊,分給我一個鞋盒,我的命運也會發(fā)生改變。”
          命運被改變的是那些女孩子:演出結束后,送花籃最多的人就可以帶著女孩子離開。
          王剛說,曾經有一個女孩和他很要好!八齽偟骄瓢蓵r還很清純,什么都不懂。我勸她離開,說這里不適合她。她說她只是想來掙點零花錢。我怎么說她都不聽。第一次上臺唱歌,就有一個老板不停地給她送花籃。過了幾天,她不再來了。后來才知道,她被那個老板包養(yǎng)了。再后來,老板甩了她。她約我出來吃飯,還背著老板送她的LV包。她涂著煙熏妝,看上去比以前成熟很多。她說她現在不知道該怎樣生活,只希望能再遇到一個老板,因為她已經過慣了那樣的日子――被包養(yǎng)的日子!
          “我不知道該怎么勸她,”王剛對我說,臉上帶著一絲困惑,整個身體向前傾斜著,“在酒吧的日子,目睹了太多這樣的事。時間長了,我對整個社會都感到懷疑。”
          
          你們會不會唱《光棍哭妻》?
          
          王剛選擇了逃離。
          他開始去一些縣城跑場,甚至為紅白喜事做演出,只因為那足夠簡單。
          那時候是冬天,他一個月內帶著樂隊跑了37場,得到700塊的報酬。晚上睡在沒有暖氣的屋子里,白天吃清湯掛面,但這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演出得不到縣城觀眾的認同。
          “記憶最深的一次是在孝義演出。我們在臺上演,臺下的小孩用氣槍射我們。吉他不僅是樂器,更是我們的擋箭牌。最后,一個憤怒的老大爺終于沖上了舞臺,拔掉了那把該死的貝斯的電源。老大爺質問我們:你們唱的這是什么東西?我們說,這是搖滾。老大爺很嚴肅地問我們:你們會不會唱《光棍哭妻》?見我們不說話又問:《小寡婦上墳》呢?”
          他們失魂落魄地下了臺,又被老板罵了一頓。過了一會兒,臺下突然傳來一片叫好聲。
          “你知道怎么回事嗎?”王剛問我,“那是老板為了挽留觀眾,提前派上了脫衣舞表演――這就是現在縣城的精神生活。”
          孝義之行后不久,樂隊解散了。“當初我們走到一起,是因為有共同的信念,”王剛說,“當信念被現實擊碎,解散就成為必然的命運。”
          很長一段時間,王剛都感到一種無力感。“如果說玩搖滾的人都很憤怒,不迎合主流,那么這種姿態(tài)在縣城里就是一種奢侈。”時過境遷,他邊抽煙邊解釋著,“在縣城,你沒有觀眾,也得不到認同。憑音樂,靠藝術,根本無法生存,死路一條。藝術是在大城市玩的,是給有錢人玩的,沒錢你搞什么藝術?”
          BY樂隊解散后,貝斯手去賣豬肉,鼓手在培訓學校教街舞,而王剛一度靠在酒吧當DJ維持生活。在酒吧里,他遇到了后來的妻子。她是學校模特隊的成員,和很多女孩子一樣,看到招聘來酒吧打工。
          在他的勸說下,她離開酒吧,成了他的女朋友。他們在太原過著再簡單不過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自己懷孕了。
          王剛的選擇充分表明了他來自一個傳統(tǒng)家庭。“當時簡直快崩潰了,”他說,“但咱畢竟是男人啊,要對女人負責。”
          他和女朋友結了婚,拍了婚紗照。不久,女兒歡歡降生。那時他們已經沒有任何積蓄。
          “妻子沒奶,孩子要吃奶粉。憑我當時的收入根本養(yǎng)不了家。”王剛回憶,“而在我們這個煤炭縣城,沒有別的工作可干,只有一個平臺。如果你只有A可以選擇,那你就只能選擇A!
          
          你現在讓我上去,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2009年3月,王剛開始下井。
          王坪煤礦有3萬人口,6000職工,其中只有500人在井下作業(yè),王剛是其中之一。煤礦工人分早、中、晚3班,每班12小時。早班5點從家走,5:30開班前會,下井工作,直到下午4:30出坑,洗澡,5點回家。午班是中午1點下井,夜里1點回家。晚班則是晚上9點下井,第二天上午9點回家。
          工人們要坐上裝煤的火車,一路下行。
          半個小時的路程,沒有一個人開口。每個人都閉著眼睛,等待著路的盡頭。王剛說:“等車停下來,就是人開始走!
          每個人的負重都在200斤以上。因為地下的溫度低,還要穿上厚重的棉衣。防止瓦斯聚集的鼓風機一刻不停地吹著,吹在他們的臉上,也吹在幾乎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上。因為一直處在黑暗里,腦子幾乎無法想任何事情。王剛說,每當從井里出來,陽光都讓他產生一種不真實感。
          最初下井的日子,他被單杠粗的鋼筋壓垮了。他一邊走一邊哭,“感覺那東西壓得骨頭都在叫”。
          那一刻,他才開始理解這個職業(yè)!澳惚仨毘蔀槟凶訚h,”他說,“否則你就無法從事這一行!
          勞累并不是最殘忍的,它幾乎是礦工們面對的最善良的敵人。最殘忍的是在幾千米深的地下,沒有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就像玩輪盤賭,沒有人知道下一個出局者是誰。”
          死神總在試圖接近他們。
          一次,支護的頂子全塌了。老工人一聽聲音不對,“嘩”地就跑了。剛下井不久的王剛還愣在那兒,直到快塌到跟前,他才開始玩命地往外跑。他說,這是他第一次零距離接觸事故。
          不久,一個和王剛一批入井的80后就出了事。那是剛來的第二個星期。他們上午還在一起說說笑笑,下午機器就切掉了那人的幾根手指。王剛從地上撿起包在手套里、還在跳動著的指頭,像傻了一樣。他還記得那人被送出井的路上,一直在說:“我還沒找老婆!
          “這之后,我就無數次想,如果哪一天輪到我了怎么辦?”王剛說,“如果我死了國家會給我20萬的撫恤金,這是我一條命的價錢。”
          井下最可怕的無過于瓦斯爆炸。一次瓦斯爆炸往往會造成毀滅性的災難。
          “大同白洞是解放以來最大的一次瓦斯爆炸,”王剛說,“當時是900多人下去,只上來200人。”
          王剛無法忘記他們去白洞礦難遺址參觀那天。他看到偌大的一面墻上刻滿了死者的名字。從遺址回來,他感到心情沉重,他不想再下井,起碼在這特定的一天,他想逃避死亡的陰影。一個和他要好的同事打趣他:“咋不去了?少掙多少錢!”
          王剛不想回憶這一幕,可它無法回避。那是第二天王剛下井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同事被人抬上來,腰被壓成了兩段。王剛不停地問著周圍的人怎么了。老礦工們只是平淡地說了一句:“還有氣,死不了。”王剛還想再說什么,可卻無法開口。另一個老礦工說:“有氣就是萬幸了!比缓笫锹L的沉默,每個人都不再出聲。
          “我當時覺得他們都麻木了,對死亡,對生命。”王剛說。
          在井下,他也習慣了老礦工們的語言方式,那是一種用“操”和“?”連綴起來的現代漢語。在危險、枯燥、重復性的工作中,互罵成了大家內心交流的方式。
          “上一級罵下一級,下一級再罵下一級,而我們最低級的互罵,都是臟話!蓖鮿傉f,“因為體力勞動實在太辛苦,只有這樣罵才能發(fā)泄!
          還有女人!罢l家的媳婦偷漢了,哪里的小姐漂亮,這些都是我們樂此不疲的話題。因為我的表達能力好,每天吃飯的時間,他們都讓我講。”王剛笑著嘆息,“其實他們對真實性要求不高,只要是這個話題就可以。”
          和那些老礦工們相比,80后的王剛有著截然不同的價值觀。
          “我喜歡上網、編程、K歌,而在老礦工們看來,這些都不值一提。他們有的一個月花上千來塊錢吃豬肉,因為覺得吃到嘴里才是自己的,今天不吃,明天可能就吃不上。也有的相反,連一個西瓜都不舍得買,因為覺得那錢是他們拿命掙來的。
          “他們滿臉皺紋、不愛說話、默默無聞,總是低著頭走路,因為腰已經直不起來。他們才40來歲,可是看起來像60歲的一樣。下班以后的大部分時間坐在外面曬曬太陽、發(fā)發(fā)呆,然后就回家睡覺,直到老婆把他推醒,問他工錢呢?”
          有一天,王剛和一個老礦工聊天。他問老礦工想不想上去。老礦工對他說:“如果15年前你跟我說這句話,我就是飛也要飛上去,現在不想上去了。我干了15年,已經和這個社會脫軌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你現在讓我上去,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挖了15年的煤,什么都沒有,上去以后還能干什么?再說了,如果上去,上面的工資不如底下高,有老婆、孩子,什么都是錢:家里的柴米油鹽錢,孩子上學交學費……”
          王剛希望改變,可他幾乎陷在同樣的顧慮之中。他告訴我,他甚至一度不相信自己還能干別的工作。
          “那種惶恐,沒有經歷過的人是很難體會到的!
          
          因為我還有夢想
          
          我們一起吃著午飯:米飯、雞蛋和炒土豆絲。吃完這頓飯,再過一會兒,王剛就要繼續(xù)井下12小時的工作。
          他一邊吃飯,一邊繼續(xù)著他的講述:“前幾天在井下等車,我看到一個老工友。他在那兒看著遠方,滿臉都是黑的。我問他在想什么。他說啥也沒想。我問他干多少年了。他說今年58,已經干了20多年了。我說,都58了,在這個行業(yè)應該不用下井了。他說,上不去,早就想上去了,上不去。”
          王剛沉默了一會兒。我等待著。
          “我問他,干這行的,干多長時間才能上去?他說,干到死才能上去。我當時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問他怎么從麻木中走出來。王剛說是因為周星馳的《喜劇之王》。一天,他看到這部電影,被周星馳的一句臺詞深深打動。周星馳說:“你可以說我是跑龍?zhí)椎?但你不可以說我是死跑龍?zhí)椎?”
          “我當時聽得熱淚盈眶!蓖鮿倢ξ艺f,“我就想,你們可以說我是挖煤的,但不可以說我是臭挖煤的。因為我還有夢想。”
          在礦上舉行的職工卡拉OK大賽,王剛倉促上場,卻以一首搖滾版的《家在東北》贏得了二等獎。
          “我對自己說,雖然我是礦工,但我永遠也不會改變搖滾精神。什么是搖滾精神?不迎合,有思想,還有一點,責任。”
          王剛反復提及男人的責任,仿佛那是一枚書簽,夾在他思想的深處。他的語氣平淡坦然,讓人很難相信,說這話的是一個23歲的青年。
          “不管多苦多累多危險,我必須得去,這就是責任。”王剛說,“如果我沒有能力撫養(yǎng)孩子,我生她干什么?如果我沒有能力養(yǎng)活老婆,我娶她干什么?所以我必須得干,堅持不下來也要堅持,就是這個信念,一直激勵著我。”
          但恐懼依然侵襲著他。
          “如果有別的選擇,我不會來挖煤!彼麑ξ艺f,“但一個縣城的青年,像我這樣普普通通、沒有錢、沒有關系的縣城年輕人,還能干什么呢?”
          他說,有多少次,他躺在床上想自己不應該是一輩子挖煤的!拔铱偸怯X得,如果老天爺讓我挖一輩子煤,為什么當年讓我學那么多東西呢?”王剛說,“我們80后的礦工都有一個夢。我們一定會上去,不能一輩子待在這里!
          幾小時后,王剛像往常一樣沿著鐵路向礦山走去。他去傳達室領了號牌,在澡堂換上那套帶著汗酸味的棉衣棉褲。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到井口,坐上火車。廣播照例開始播放那首《男兒當自強》:
          傲氣面對萬重浪
          熱血像那紅日光
          膽似鐵打骨如精鋼
          胸襟百千丈眼光萬里長
          我發(fā)奮圖強做好漢
          用我百點熱耀出千分光
          王剛在昏暗的燈光下,閉上眼睛,等待著拉煤車把他運到地層的深處。
          (感謝騰訊小丁、李倩為本文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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