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問題，可能所有人都會答錯。 　　以訛傳訛的力量太大；望文生義的力量太大；約定俗成的力量太大。 　　比如“世博”。說它“賽珍賽奇”，似乎沒錯；說它“展示國力”，似乎也對；說它“文明成果大檢閱”，好像更貼。
　　但是，它們都錯了。
　　因此，不妨聽聽一位紀錄片“王者”的解釋。
　　
　　在中國紀錄片領域里，他是王者。
　　康健寧蓄著短發(fā)，穿著短絨休閑風衣，恬淡地看著我，靜靜地，說話聲音雖然不大，但低沉渾厚，暗暗地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罡氣。
　　一種已經(jīng)習慣性地發(fā)出俯瞰性表達的職業(yè)性氣質(zhì)，時下人喜歡稱它為“大氣”。
　　《百年世博夢》的總導演，上海人民最近突然開始熟悉這個名字。
　　事實上，現(xiàn)年53歲的康健寧此前已經(jīng)以他的央視大片《大國崛起》和《復興之路》征服了輿論。稱他為“沙皇”，他會很不高興，但人們背地里還那么悄悄地叫他，實在是源于一個戲謔性很強的暗喻――1989年，他的作品《沙與�！窐s獲國際大獎，共和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的紀錄片國際大獎。評委會認為，“人文關(guān)懷”這個要素首次出現(xiàn)在中國的紀錄片里。
　　以后盡管他拍了太多的紀錄片，人們還是習慣地把他的“沙”掛在嘴上，“沙”、“沙”、“沙”地，以至于有一天他終于沖著大家發(fā)火了：我就不相信，一個紀錄片獲了個國際獎，它就是一顆鉆石了？就是什么里程碑了？這么多年了，還在說!
　　是的。20年了，他那條不輕的船，也行過了多少重山水，一直處在“見首不見尾”的狀態(tài)，《沙與�！分炼嘀皇瞧渲械囊徽尽Ｒ粋�曾經(jīng)的寧夏電視臺副臺長，從來不在這樣那樣的小圈子大圈子“閃亮登場”，卻經(jīng)常從單位徹底地消失，少則數(shù)月半載，多則兩三年；回來了，除了面容衣襟添些塵土色，往往仍舊只是沉默。很難有人說得清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于是，突然，《復興之路》復興了，《大國崛起》崛起了，康健寧抖抖身上的黃土，走進了世博，走進了《百年世博夢》――
　　
　　人類，沉湎于“表揚與自我表揚”？
　　
　　“世博”到底是什么？
　　他語速很慢，大概習慣于片場、習慣于動態(tài)語境中尋找最確切的詞匯，思路跳躍而胸腔共鳴十足，以至于和他談話時，常常遐想，如果唱歌，他會是一個聲音很“磁”的男中音。
　　目光的爍射，每次總是先于唇速，顯示此人激情而內(nèi)斂，決非偽裝高潮的藝術(shù)家。
　　《新民周刊》：《百年世博夢》播出后，好評如潮。個人感覺，第一集、第三集、第四集，最棒。如高手琵琶：俊爽、干凈，起承轉(zhuǎn)合，一氣呵成，我注六經(jīng)的大氣勢。第五集稍顯拖沓，反復強調(diào)漢諾威世博會的“拐點”意義，成了漢諾威專題；第二集、第六集也“重”了點。不知您意下如何。
　　
　　康健寧：大家的眼睛很兇。第五集這樣“強勢”地做是“事出有因”，原因說出來恐怕要得罪大多數(shù)的觀眾：那就是，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不明白“世博會”的意義！
　　《新民周刊》：您這樣說，的確“打擊了一大片”。我們？都不懂“世博”？老實說，很?……“醫(y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閣下是否過分自許高深……
　　康健寧：（略搶白）當初全中國懂的都沒幾個！我也根本不懂！接片前，就只一個感受：世博，就是以中國的名義，在中國的上海舉辦一次空前的展覽會？
　　剛接片，還嘀咕著，不就一次超級展覽會嘛，大概規(guī)模比“廣交會”大得多，展示我們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說得直白點，當時，就是中央高層的一些領導，對“世博”也未必懂，我在各地走，發(fā)現(xiàn)各省級領導對它更不甚了了，只想著是一個豪舉、壯舉，這么多年，只有一個人說得最透徹：奧運會管一年，“世博會”管五十年！
　　《新民周刊》：誰？！
　　康健寧：汪道涵！他的意思是“世博會”將會帶動整個國民素質(zhì)上一個臺階！
　　《新民周刊》：愿聞其詳。
　　康健寧：有的問題，可能所有中國人都會答錯。原因嘛說出來大家都很?――注意到你剛才很趕趟，連說幾個?――那就是長期的封閉和落后，大家都沒有看過世博會，更不要說舉辦世博會，沒見過的東西，怎么能輕言“懂”呢？大姑娘沒上過轎，怎么知道做新娘的味道呢。
　　157年前，世博會因何而誕生，又怎樣歷經(jīng)戰(zhàn)亂和動蕩走到今天？世博會上的科技發(fā)明如何推動人類的文明進程？如何推動舉辦國的國民素質(zhì)上一個新的臺階？中國與它有怎樣的淵源，又如何迎接2010年上海世博會？
　　一句話，它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
　　剛接片不久，我對自己很“沙皇”，先用上面的一系列問題拷問自己，先把自己給擊倒了。我每次都這樣，先把自己打倒，然后試著自己掙起來，如果我能撐起來，證明觀眾也能起來……
　　我發(fā)現(xiàn)，不要說從沒見過世博會的中國人，就是外國人，對世博會的認識也有誤區(qū)。簡要地說，“賽珍賽奇”是它的初級階段，1851年5月，萬國工業(yè)產(chǎn)品博覽會在英國倫敦海德公園內(nèi)舉行，世界博覽會由此誕生。有意思的是，首屆世博會中最成功的作品和展品，竟是舉辦的場館――“水晶宮”，足夠說明世博會的“初夜”單純而幼稚。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世博會成了世界強國展示自己實力，也就是“秀”自己的平臺。當然，客觀上各種“既珍又奇”的科技發(fā)明推動了人類的文明進程，這樣的進程一直到“漢諾威世博會”，世博會的曙光才出現(xiàn)。
　　《新民周刊》：您遣詞重了一點――曙光？
　　康健寧：一點不過分：因為近年來，世界博覽會的功能出現(xiàn)了從“秀”、從單純展示技術(shù)發(fā)明，到理念探討、主題演繹的重大轉(zhuǎn)變。2000年漢諾威世博會的主題是“人類、自然、科技：一個誕生中的新世界”，這是人類第一次把“可持續(xù)性發(fā)展”寫進了世博會的主題。人類第一次嚴厲地拷問自己：物質(zhì)高度繁榮一定值得驕傲嗎？經(jīng)濟非得保持快速增長嗎？如果地球毀了，所有的增長，豈不都是“零”后面的數(shù)值……
　　據(jù)此，人類才認識到：世博會的真正意義是把人們集中在一起，解決人類共同的瓶頸。
　　所以，關(guān)于世博會意義的正確答案應該是：用最生動、最科學的表達來探討人類共同難題的“思想論壇”。
　　一句話，人類再不能沉湎于“表揚與自我表揚”了。
　　世博會，應該把中華民族帶上一個臺階！
　　
　　“黑球理論”
　　
　　因為擔任過寧夏電視臺副臺長，大家還是習慣叫他“康臺”。
　　和“康臺”談話的過程，不可避免地想起他的過去。自《沙與海》以來二十年，有一份還不夠清楚的清單：《石頭上的印記》（1991），未播出；《雪域》（1992），未播出；《瀘沽湖》（1993），未播出；《天籟》（1994），未播出；《生活》（1995，合導），未完整播出；《陰陽》（1997），未播出；《公安分局》（1998），未播出；《當兵》(2001)，未完整播出；《聽樊先生講過去的事情》（2002），未播出。
　　這些紀錄片的重量，夠得上擔當任何一種中國紀錄片史的壓艙石。除此外，另有一些被他謙稱為“亂七八糟”而排除在外的片目，其中包括《景德鎮(zhèn)》、《改革開放二十年》、《20年?20人》、《晉商》、《唐之韻》之類聲名遠播的重磅系列片。
　　他熟知的是什么？那就是人的封閉狀態(tài)，從地理環(huán)境到人的精神的封閉。
　　像個老農(nóng)，他只是埋頭做紀錄片而已，只是埋頭做，其余萬事皆不關(guān)心；就因為做得太過專注而不去關(guān)注是否播出，是否收回成本――現(xiàn)在如此，身后也未可知――他依然這樣一路走來，一個人；直到此時此刻，仍在路上。
　　《新民周刊》：我只是奇怪，20年來，您表達的大都是中國的封閉，有人因此戲說您是“打封閉的”。而且，一個導演有那么多的“未播出”，是否意味著“打封閉的”自己也被“封閉”了？但是從1998年開始，您的視線轉(zhuǎn)向大視野，直到您這次走進中國最大的視野《百年世博夢》，您是怎樣完成過渡的？
　　康健寧：把頭抬起來！在你感到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只要再堅持下去就行了。
　　首先得拿下它的思想高度，剛才說了，是“人類共同面對難題的思想論壇”而不僅僅是“大展示”，拿下了思想高度，就是大家都得“抬起頭來”，我才得以“揪住”總撰稿的撰稿思路、執(zhí)行導演的前期拍攝、后期制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問題是，總線頭理出來了，具體地怎么切入呢？題材太大、素材太浩瀚，蛇吞象，怎么下嘴呢……
　　《新民周刊》：和《大國崛起》顯然不同，根據(jù)現(xiàn)在的成片看，既不是歷史片，又不是政論片，也不是宣傳片，它是個什么東西呢？
　　康健寧：我怎么覺得你這樣提問像是在表揚我（大笑）！它的確“四不象”――當然它是部紀錄片沒問題。
　　我們真正的意圖就在這里！它是一個多元的結(jié)構(gòu)，既有紀錄片的厚度，又有政論片的思考，在影像上，又有宣傳片的瑰麗。和以前的大片有很大不同，我們只考慮什么是最合適的，而不去考慮最標準。
　　《新民周刊》：恕我冒充一次內(nèi)行，您是怎么“立集”的？好比小說家，結(jié)構(gòu)上，是根據(jù)什么“分章回”的？
　　康健寧：至少這個問題，你不外行（笑），而且點了我的穴。因為拍任何片子，“立集”都是最關(guān)鍵的。首先，有個團隊，先對世博史做個梳理，然后灌給我，把重大節(jié)點給我列出來……“立集”時，我灌給大家的理論就是“黑球理論”――打“斯諾克”，先得知道，哪個球分值最高？黑球分值最高，7分，高手打球，總是先打一紅球（1分），再打一黑球，如此循環(huán)，必得高分。也叫性價比高；否則，老打其他顏色的球，就拿不到高分。
　　《新民周刊》：那，您的“黑球”是什么？
　　康健寧：立集的中心就是，希望每個中國人，看了（《百年世博夢》）以后有反思：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后要抬頭！抬頭看世界――所有的材料都圍著這個“黑球”打，都奔向這顆“黑球”，要可持續(xù)發(fā)展，不要總是“表揚與自我表揚”！
　　從每一集的標題看，思想脈絡就是這樣出來的――《世博歲月》、《百年夢圓》、《風云世博》、《文明反思》、《世紀使命》、《城市之光》……
　　《新民周刊》：您自己怎么評估這部作品？
　　康健寧：一部厚重的、試圖讓國人抬頭往高里走的紀錄片；也是上海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部紀錄片。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為此組成了紀錄片制作團隊，先后派出4路攝制組，分赴美加、歐洲、日本、俄羅斯等多次舉辦世博會的國家，采訪親歷者和相關(guān)專家學者。
　　經(jīng)統(tǒng)計，攝制組足跡遍及10個國家，32個城市，采訪的國內(nèi)外人士近200位，其中有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安娜?蒂貝瓊卡、原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莫里斯?斯特朗、英國文化委員會主席馬丁?戴維森等高級官員，也有法蘭西學院院士讓?皮埃爾?恩格米、英國皇家歷史學會主席馬丁?當頓、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教授肯尼斯?杰克遜等專家學者。
　　此外，還有三路采集人員，前往6個國家10多個城市近20家重要影像機構(gòu)，進行資料搜尋、觀片、篩選和洽談，最終采集到200分鐘版權(quán)資料母帶和1200分鐘版權(quán)資料樣帶，其中許多是填補國內(nèi)影像空白的珍貴資料，如第一屆世博會展館水晶宮被焚毀之前的珍貴鏡頭，1939年紐約世博會埋下時間膠囊、愛因斯坦發(fā)表演說的畫面，都是第一次在國內(nèi)出現(xiàn)。
　　
　　拍攝過程很“沙皇”
　　
　　《百年世博夢》的制作得到了國際展覽局方面的高度評價，國際展覽局秘書長洛塞泰斯表示：“中國電視媒體對世博會歷史的熟悉程度與對世博會發(fā)展脈絡的梳理令人震驚。”
　　但成功的背后卻是“不足與外人道”的艱辛。對此，康導披露了鮮為人知的“內(nèi)幕”――
　　《新民周刊》：本次制作，時間短，前后才一年，而且工作量極大，據(jù)說您曾大光其火，不想拍了？
　　康健寧：（沉吟）……發(fā)過火。發(fā)過很大的火！這部片子的確難拍。我們攝制組的年輕人，承受了外界想象不到的壓力……太大的壓力。
　　《新民周刊》：您的團隊采訪了近200人，據(jù)說您要求每個人被采訪的時間不得超過40秒，但又必須拿到核心內(nèi)容？
　　康健寧：你想象不出他們壓力有多大……（沉吟）我，的確對他們太嚴厲，甚至是殘酷的！現(xiàn)在想來仍然內(nèi)疚……40秒內(nèi)拿到核心內(nèi)容，這意味著我們的年輕人事先要對采訪對象做多少預案，才能在采訪時“一步直達心源”？！
　　《新民周刊》：有一個不愿意披露姓名的攝制人員，偷偷告訴我，他的確偷偷地叫過您“沙皇”，不過經(jīng)過一年的打磨，他深感自己脫胎換骨了，整整上了一個層次，以后敢做大片了。
　　康健寧：……這么說吧，事實上，我們是以一個地方臺來完成一個國家級的制作――中央媒體的確要比地方媒體強一些，我們何必避諱這一點――這個地方團隊接觸過大片嗎？沒有。從導演、撰稿、拍攝、音樂、畫面剪輯……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大片，沒有經(jīng)驗，而我卻一再要他們“抬起頭來”，要他們有國際視野，要他們用“影像思考”，要他們瞬間判定對象身份，直接鎖定核心對話，要他們掌握剪輯節(jié)奏……我發(fā)過牢騷，我率領著一支游擊隊，卻要打一場正規(guī)戰(zhàn)，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往死里整――精兵，就是這樣帶出來的！
　　《新民周刊》：您曾花兩年的時間，拍攝紀錄片《陰陽》，13次到離銀川500公里的沒水的陡坡村。如此這般只為了拍個打井的。所以，我想象著您的嚴厲。
　　康健寧：豈止是嚴厲，而是殘酷。制作過程中，一遍遍地打磨，每個細節(jié)都會被我苛刻地揪住，活像個虐待狂……當我們來到剪輯臺，每次，我都要做個聲明：“虐待”就要開始了，我們只針對工作，不涉及人與人的關(guān)系，我可能失控，希望大家理解我！
　　每次都要這樣聲明。
　　《新民周刊》：是不是高聲叱罵：連這點也不懂？！
　　康健寧：比這還難聽多了。我急了，還是會失控，會動粗口――從分級導演，到總撰稿、攝影……話，既然已經(jīng)說在前面，我是不帶個人惡意的。我知道，上海人敏感、面皮薄，特別愛面子，盡管這樣，我有時候還會指著鼻子跳腳罵，讓他們受了不少委屈，回到下榻處，我會難過、自責，甚至臭罵自己：你什么東西，到上海來罵人？！但第二天，臭罵還得繼續(xù)，常常是邊罵邊干活，罵得人坐不住，冒汗，渾身抖――是我沒有講清楚？還是你沒有理解？還是你現(xiàn)場失職？你本領不濟，能力低下，怎么可以不勞而獲？……你這種人怎么混進電視臺的？怎么可以拿這么“下流”的東西蒙人！你就是混！詐騙犯！我就是不讓你過！
　　我要深深道歉的是一次直接對某個下屬的開罵：你，還要不要臉？！
　　《新民周刊》：的確有點過。很想和您對罵，你個寧夏佬，法西斯！……不過一支隊伍也畢竟被您帶出來了。
　　康健寧：呵呵。
　　《新民周刊》：接下去做什么？下一輪的“黑球”在哪里？
　　康健寧：大型紀錄片《孔子》。還是圍著黑球打。你剛才提到了紀錄片《陰陽》。很好。每當選擇紀錄一個人的時候，我總要看看那人背后站了多少人�！渡撑c�！分械哪撩駝�澤遠、《陰陽》中風水先生徐文章的背后，站著十幾億的中國農(nóng)民。
　　而孔子的背后，站著的是幾千年的中國人。那里有整座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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