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懷念陳衡哲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陳衡哲是“五四”一代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她的《小雨點》是中國最早的白話短篇小說。其夫任鴻雋是著名的“中國科學(xué)社”的發(fā)起人和領(lǐng)導(dǎo)者。他們夫婦是胡適一生最親密的朋友。本文是楊絳先生近作,保持了她一貫的淡雅雋永的風(fēng)格。文中對四十年代末那群大文化人生活和心態(tài)的刻畫,分明有著文與史的雙重價值。尤其是胡適與錢鐘書的交往,雖筆墨無多,對研究者而言,卻是不容忽略的。全文近九千字,本刊分兩次載完。小標(biāo)題由編者所加。
“你和我的妹妹真像”
我初識陳衡哲先生是一九四九年在儲安平先生家。儲安平知道任鴻雋、陳衡哲夫婦要到上海定居,準(zhǔn)備在家里擺酒請客,為他們夫婦接風(fēng)。他已離婚,家無女主,預(yù)先邀我做陪客,幫他招待女賓。鐘書已代我應(yīng)允。
鐘書那時任中央圖書館的英文總纂,每月須到南京去匯報工作。儲安平為任、陳夫婦設(shè)晚宴的那天,正逢鐘書有事須往南京,晚飯前不及趕回上海。儲安平家住公共租界,我們家住法租界,不僅距離遠(yuǎn),而且交通很不便,又加我不善交際,很怕單獨一人出去做客。鐘書出門之前,我和他商量說:“我不想去了。不去行不行?”他想了一想說:“你得去!彼f“得去”,我總聽話。我只好硬硬頭皮,一人出門做客。我先擠無軌電車,然后改坐三輪到儲家。
那晚擺酒兩大桌,客人不少。很多人我也見過。只因我不會應(yīng)酬,見了生人不敢說話,也記不住他們的名字,所以都報不出名了。我只記得一位王云五,因為他席間常高聲用上海話說“吾云五”。還有一位是劉大杰。因為他在儲安平向陳衡哲介紹我的時候,跌足說:“咳!今天錢鐘書不能來太可惜了!他們可真是才子佳人哪!”
我當(dāng)不起“佳人”之稱,而且我覺得話也不該這么說。我沒有鐘書在旁護(hù)著,就得自己招架。我忙說:“陳先生可是才子佳人兼在一身呢!
陳衡哲先生的眼鏡后面有一雙秀美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到。她聽了我的話,立即和身邊一位溫文儒雅的瘦高個兒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我知道這一位準(zhǔn)是任先生了。我看見她眼里的笑意傳到了他的嘴角,心里有點著慌,自問“我說錯了話嗎?我把這位才子擠掉了嗎?可是才子也可以娶才子啊。”我赧然和任先生也握了手。
那天的女客共三人。我一個,陳衡哲先生之外還有一位黃郛夫人。她們倆顯然是極熟的朋友。入席后,她們并坐在我的對面。我面門而坐。另一桌擺在屋子的靠里一邊。我頻頻聽到那邊桌上有人大聲說“吾云五”,主人和任先生都在那邊桌上,他們談?wù)撝袏A雜著笑聲。我們這桌大約因為有女賓的緣故,多少有點拘束。主要是我不會招待,所以我們這邊遠(yuǎn)不如那邊一桌熱鬧,沒有人大說大笑,大家只和近旁的人輕聲談話。
我看見陳衡哲先生假裝吃菜,眼睛看著面前的碗碟,手里拿著筷子,偷偷用胳膊肘兒撞一撞黃夫人,輕聲說話,卻好像不在說話。她說一個字,停一停,又說一個字,把二寸短話拉成一丈長,每兩個字中間相隔一寸兩寸,每個字都像是孤立的,我聯(lián)上了。她在說:“你看她,像不像一個人?”黃郛夫人隔著大圓桌面把我打量了幾眼。她毫無掩飾,連聲說:“像!像!像極了!”她們在議論我。我只好佯作不知。但她們的目光和我的偶爾相觸時,我就對她們微微笑笑。
散席后,黃郛夫人繞過桌子來,拉著我的手說:“你和我的妹妹真像!”我不知該怎么回答,顯得很窘。黃夫人立即說:“我妹妹可不像我這個樣子的。我妹妹是個很漂亮的人物。”黃夫人端正大方,頭發(fā)向上直掠,一點不打扮,卻自有風(fēng)度。我經(jīng)她這么一說,越發(fā)窘了,因為不美的人也可以叫人覺得和美人有相似處;
像不像也不由自己做主。幸好陳衡哲先生緊跟著她一起過來。她拉我在近處坐下,三個人擠坐一處,很親近也很隨便地交談,多半是她們問,我回答。
解放后我到了清華,張奚若太太一見我就和我交朋友,說我像她的好朋友,模樣兒像,說話也像,性情脾氣也像。我和她相熟以后,問知她所說的朋友,就是黃郛夫人的妹妹,據(jù)說是一位英年早逝的才女。黃郛夫人熱情地和我拉手,是因為看見了與亡妹約莫相似的影子。我就好比《紅樓夢》里的“五兒承錯愛”了。黃郛夫人要送我回家。她乘一輛簇新的大黑汽車——當(dāng)時乘汽車的客人不多。陳衡哲先生也要送我回去。經(jīng)任鴻雋先生問明地址,任先生的車送我回家是順路。我就由他那輛帶綠色的半舊汽車送回家。黃郛夫人曾接我到她家一次。她住的是花園洋房。房子前面的墻上和墻角爬滿了盛開的白薔薇。她贈我一大捧帶露的白薔薇。我由此推斷我初會陳衡哲先生是薔薇盛開的春季。
到任先生家“吃tea”
抗戰(zhàn)勝利后,鐘書在中央圖書館有了正式職業(yè),又在暨南大學(xué)兼任教授,同時也是《英國文化叢書》的編輯委員。他要請任鴻雋先生為《英國文化叢書》翻譯一本有關(guān)他專業(yè)的小冊子,特到他家去拜訪。我也跟他同去,謝謝他們汽車送我回家。過兩天他們夫婦就到我家回訪。我家那時住蒲石路蒲園,附近是一家有名的點心鋪。那家的雞肉包子尤其走俏,因為皮暄、汁多、餡細(xì),調(diào)味也好。我們就讓阿姨買來待客。任先生吃了非常欣賞。不多久陳先生邀我們?nèi)コ圆琛?/p>
他們家住貝當(dāng)路貝當(dāng)公寓。兩家相去不遠(yuǎn),交通尤其方便。我們出門略走幾步,就到有軌電車站;
有軌電車是不擠的,約三站左右,下車走幾步就到他們家了。我們帶兩條厚毛巾,在點心鋪買了剛出籠的雞肉包子,用雙重毛巾一裹,到他們家,包子熱氣未散,還熱騰騰的呢。任先生對雞肉包子還是欣賞不已。
那時候,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病愈上學(xué),家有阿姨,我在震旦女子文理學(xué)院教兩三門課,日子過得很輕松。可是我過去幾年,實在太勞累了。身兼數(shù)職,教課之外,還做補(bǔ)習(xí)教師,又業(yè)余創(chuàng)作,還充當(dāng)灶下婢;
積勞成病,每天午后三四點總有幾分低燒,體重每個月掉一磅,只覺得疲乏,醫(yī)院卻驗查不出病因。我原是個閑不住的人,最閑的時候,我總是一面看書,一面織毛衣。我的雙手已練成自動化的機(jī)器。可是天天低燒,就病懨懨地,連看書打毛衣都沒精神。我爸爸已經(jīng)去世,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經(jīng)常在爸爸身邊和姊妹們相聚說笑。鐘書工作忙,偷空讀書。他正在讀《宋詩紀(jì)事》,還常到附近的合眾圖書館去查書,我不愿打攪他。
恰巧,任鴻雋也比陳衡哲忙。陳衡哲正在讀湯因比(Toynbee)的四卷本西洋史,已讀到第三冊的后半本,但目力衰退,每到四時許,就得休息眼睛。她常邀我們?nèi)コ圆。(她稱“吃tea”,其實吃的總是咖啡。)她做的咖啡又香又濃,我很欣賞。我們總順路買一份剛出籠的雞肉包子,裹在毛巾里帶去。任先生總是特別欣賞。鐘書和任先生很相投,我和陳先生很相投!俺詔ea”幾次以后,鐘書就慫恿我一個人去,我也樂于一個人去。因為我看出任先生是放下了工作來招待的,鐘書也是放下了工作陪我去的。我和陳衡哲呢,“吃tea”見面之外,還通信,還通電話。我一個人去,如果任先生在家,我總為他帶雞肉包子,但是我從不打擾他的工作。他們的客廳比較大,東半邊是任先生工作的地方;
西邊連臥房。我和陳衡哲常在客廳西半邊靠臥房處說話。
我為任先生帶雞肉包子成了習(xí)慣。鐘書常笑說:“一騎紅塵妃子笑”,因為任先生吃雞肉包子吃出了無窮的滋味,非常喜愛。我和陳衡哲對雞肉包子都沒多大興趣。
我們像忽然相逢的朋友
陳衡哲我當(dāng)面稱陳先生,寫信稱莎菲先生,背后就稱陳衡哲。她要我稱她“二姐”,因為她的小弟弟陳益(謙受)娶了我的老朋友蔣恩鈿。但是陳益總要我稱他“長輩”,因為他家大姐的大兒媳婦我稱五姑。(胡適《四十自述》里提到的楊志洵老師,我稱景蘇叔公。五姑是叔公的女兒。)我當(dāng)時雖然不知道陳衡哲的年齡,覺得她總該是前輩。近年我看到有關(guān)于她的傳記,才知道她長我二十一歲呢?墒俏覐奈从X得我們中間有這么大的年齡差距。我并不覺得她有多么老,她也沒一點架子。我們非常說得來,簡直無話不談。也許她和我在一起,就變年輕了,我接觸的是個年輕的陳衡哲。
她談到她那一輩有名的女留學(xué)生,只說:“我們不過是機(jī)會好罷了。當(dāng)時受高等教育的女學(xué)生實在太少了!蔽也皇恰俺绣e愛”的“五兒”,也不靠“長輩”“小輩”的親戚關(guān)系;
我們像忽然相逢的朋友。
她曾贈我一冊《小雨點》。我更欣賞她的幾首舊詩,我早先讀到時,覺得她聰明可愛。我也欣賞她從前給胡適信上的話:“你不先生我,我不先生你;
你若先生我,我必先生你!蔽矣X得她很有風(fēng)趣。我不知高低,把自己的兩個劇本也贈她請教。她看過后對我說:“不是照著鏡子寫的!蹦莾蓛詣”,一直在她梳妝臺上放著。
我是他們家的常客,他們并不把我當(dāng)作客人。有一次我到他們家,他們兩口子正在爭鬧;
陳先生把她瘦小的身軀撐成一個“大”字,兩腳分得老遠(yuǎn),兩手左右撐開,擋在臥房門口,不讓任先生進(jìn)去。任先生做了幾個“虎勢”,想從一邊闖進(jìn)去,都沒成功。陳先生得勝,笑得很淘氣;
任先生是輸家,也只管笑。我在一邊跟著笑。他們并不多嫌我,我也未覺尷尬。
那時陳衡哲家用一個男仆,她稱為“我們的工人”。這位“工人”大約對女主人不大管用,需要他的時候常不在家。她請人吃茶或吃飯,常邀我“早一點來,幫幫我”。有一次她認(rèn)真地囑我早一點去。可是她待我?guī)兔Φ,不過是把三個熱水瓶從地下搬到桌上。熱水瓶不是盛五磅水的大號,只是三磅水的中號。我后來自己老了,才懂得老人脆弱,中號的熱水瓶也須用雙手捧。陳衡哲身體弱,連雙手也捧不動。
漸漸地別人也知道我和陳衡哲的交情。那時上海有個婦女會,會員全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婦女會要請陳衡哲講西洋史。會長特地找我去邀請。陳先生給我面子,到婦女會去作了一次講演,會場門口還陳列著湯因比的書。胡適那年到上海來,人沒到,任家客廳里已掛上了胡適的近照。照片放得很大,還配著鏡框,胡適二字的旁邊還豎著一道杠杠(名字的符號)。陳衡哲帶三分惱火對我說:“有人索性打電話來問我,適之到了沒有。”問的人確也有點唐突。她的心情,我能領(lǐng)會。我不說她“其實乃深喜之”,要是這么說,就太簡單了。
胡適的《哲學(xué)史大綱》我在高中和大學(xué)都用作課本,我當(dāng)然知道他的大名。他又是我爸爸和我家親友的熟人。他們曾談到一位倒霉的女士經(jīng)常受丈夫虐待。那丈夫也稱得蘇州一位名人,愛拈花惹草。胡適聽到這位女士的遭遇,深抱不平,氣憤說:“離婚!趁豐采,再找個好的!蔽野职终J(rèn)為這話太孩子氣了。那位女士我見過多次,她壓根兒沒什么“豐采”可言,而且她已經(jīng)是個發(fā)福的中年婦人了!俺秘S采”是我爸爸經(jīng)常引用的笑談。我很想看看說這句話的胡適。
“胡適想見見你”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次,我家門房奉命雇四頭驢子。因為胡適到了蘇州,要來看望我爸爸,而我家兩位姑母和一位曾經(jīng)“北伐”的女校長約定胡適一同騎驢游蘇州城墻。騎驢游蘇州城墻確很好玩,我曾多次步行繞走城墻一圈。城墻內(nèi)外都有城河。內(nèi)城河窄,外城河寬,走在古老的城墻上,觀賞城里城外迥不相同的景色,很有意思。步行一圈費腳力,騎個小驢在城墻上跑一圈一定有趣。
可是蘇州是個很保守的城市。由我家走上青門城墻,還需經(jīng)過一段街道。蘇州街上,男人也不騎驢。如有女人騎驢,路上行人必定大驚小怪。我的姑母和那位“北伐”的女士都很解放,但是陪三位解放女士同在蘇州街上騎驢的惟一男士,想必更加惹眼。我覺得這胡適一定興致極好,性情也很隨和,而且很有氣概,滿不在乎路人非笑。
我家門房預(yù)先雇好了四頭驢,早上由四個驢夫牽入我家的柏樹大院等候。兩位姑母和兩位客人約定在那兒上驢出發(fā)。我爸爸會見了客人,在院子里相送。
我真想出去看看。但是爸爸的客人我們從不出見。我不敢出去。姑母和客人都已出門,爸爸已經(jīng)回到內(nèi)室,我才從“深閨之中”出來張望。我家的大門和兩重屏門都還敞著呢。我實在很想看看胡適騎驢。但是結(jié)集出發(fā)的游人,不用結(jié)隊回來。路人驚詫的話,或是門房說的,或是二位姑媽回來后自己講的。
胡適照相的大鏡框子掛在任家客廳貼近陽臺的墻上。不久后,鐘書對我說:“我見過胡適了!辩姇5胶媳妶D書館查書。胡適有好幾箱書信寄存在合眾圖書館樓上,他也常到這圖書館去。鐘書遇見胡適,大概是圖書館館長顧廷龍(起潛)為他們介紹的。鐘書告訴我,胡適對他說,“聽說你做舊詩,我也做。”說著就在一小方白紙上用鉛筆寫下了他的一首近作,并且說,“我可以給你用墨筆寫。”我只記得這首詩的后兩句:“幾支無用筆,半打有心人。”我有一本紅木板面的宣紙冊子,上面有幾位詩人的墨寶。我并不想請胡適為我用墨筆寫上這樣的詩。所以我想,這胡適很坦率,他就沒想想,也許有人并不想求他的墨寶呢。可是他那一小方紙,我也直保留到“文化大革命”,才和羅家倫贈鐘書的八頁大大的胖字一起毀掉。
陳衡哲對我說,“適之也看了你的劇本了。他也說,‘不是對著鏡子寫的’。他說想見見你。”
“對著鏡子寫”,我不知什么意思,也不知是否有所指,我沒問過。胡適想見見我,我很開心,因為我實在很想見見他。
陳衡哲說:“這樣吧,咱們吃個家常tea,你們倆,我們倆,加適之。”她和我就這么安排停當(dāng)了。
我和鐘書照例帶了剛出籠的雞肉包子到任家去。包子不能多買,因為總有好多人站著等待包子出籠。如要買得多,得等下一籠。我們到任家,胡適已先在。他和鐘書已見過面。陳衡哲介紹了我,隨即告訴我說:“今天有人要來闖席,林同濟(jì)和他的ex-wife(前妻)知道適之來,要來看看他。他們晚一會兒來,坐一坐就走的。”
不知是誰建議先趁熱吃雞肉包子。陳衡哲和我都是胃口欠佳的人,食量也特小。我?guī)У陌硬欢啵液退疾幌氤。我記得他們(nèi)齻站在客廳東南隅一張半圓形的大理石面紅木桌子旁邊,有人靠著墻,有人靠著窗(窗外是陽臺),就那么站著同吃雞肉包子,且吃且談且笑。陳衡哲在客廳的這一邊從容地為他們調(diào)咖啡,我在旁邊幫一手。他們吃完包子就過來喝咖啡。胡適是這時候?qū)ξ艺f他認(rèn)識我叔叔、姑姑以及“你老人家是我的先生”等話的。
一次很親近的聚談
林同濟(jì)不僅帶了他已經(jīng)離婚的洋夫人,還帶了離婚夫人的女朋友(一個二十多歲的美國姑娘)同來。大家就改用英語談話。胡適說他正在收集怕老婆的故事。他說只有日本和德國沒有這類故事。他說:“有怕老婆的故事,就說明女人實際上的權(quán)力不輸于男人。”我記不準(zhǔn)這話是當(dāng)著林同濟(jì)等客人談的,還是他們走了以后談的。現(xiàn)在沒有鐘書幫我回憶,就存疑吧。闖席的客人喝過咖啡,禮貌性地用過點心,坐一會兒就告辭了。
走了三個外客,剩下的主人客人很自在地把坐椅挪近沙發(fā),圍坐一處,很親近地談天說地。談近事,談鐵托,談蘇聯(lián),談知識分子的前途等等。
談近事,胡適跌足嘆恨燒掉了他的書信。尤其內(nèi)中一信是自稱“你的學(xué)生×××”寫的。胡適說,“這一封信燒掉,太可惜了!
當(dāng)時五個人代表三個家。我們家是打定主意留在國內(nèi)不走的。任、陳兩位傾向于不走,胡適卻是不便留下的。我們和任、陳兩位很親密,他們和胡適又是很親密的老友,所以這個定局,大家都心照不宣。那時反映蘇聯(lián)鐵幕后情況的英文小說,我們大致都讀過。知識分子將面臨什么命運是我們最關(guān)心的事,因為我們都是面臨新局面的知識分子。我們相聚談?wù),談得很認(rèn)真,也很親密,像說悄悄話。
那天胡適得出席一個晚宴,主人家的汽車來接他了。胡適忙起身告辭。我們也都站起來送他。任先生和鐘書送他到門口。陳衡哲站起身又坐回沙發(fā)里。我就陪她坐著。我記得胡適一手拿著帽子,走近門口又折回來,走到擺著幾盤點心的桌子旁邊,帶幾分頑皮,用手指把一盤芝麻燒餅戳了一下,用地道的上海話說:“‘蟹殼黃’也拿出來了!闭f完,笑嘻嘻地一溜煙跑往門口,由任先生和鐘書送出門(門外就是樓梯)。
陳先生略有點兒不高興,對我說:“適之spoilt(寵壞)了,‘蟹殼黃’也勿能吃了!
我只笑笑,沒敢說什么!靶窔S”又香又脆,做早點我很愛吃?墒亲鳛椴椟c確是不合適。誰吃這么大的一個芝麻燒餅?zāi)!所以那盤燒餅保持原狀,誰都沒碰。不過我覺得胡適是臨走故意回來惹她一下。
鐘書陪任先生送客回來,我也卷上兩條毛巾和鐘書一起回家。我回家和鐘書說:“胡適真是個交際家,一下子對我背出一大串叔叔姑母。他在乎人家稱‘你的學(xué)生’,他就自稱是我爸爸的學(xué)生。我可從沒聽見爸爸說過胡適是他的學(xué)生。”鐘書為胡適辯解說:胡適曾向顧廷龍打聽楊絳其人;
顧告訴他說,“名父之女,老圃先生的女兒,錢鐘書的夫人!蔽艺J(rèn)為事先打聽,也是交際家的交際之道。不過鐘書為我考證了一番,說胡適并未亂認(rèn)老師,只是我爸爸決不會說“我的學(xué)生胡適之”。
我因為久聞胡適大名,偶爾又常聽到家里人談起他,他還曾到過我家,我確是很想見見他。所以這次茶敘見面,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于胡適,他見過的人很多,未必記得我們兩個。他在親密的老友家那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談?wù)撝,他說的話最多。我們雖然參與,卻是說得少,聽得多,不會叫他忘不了。以后鐘書還參加了一個送別胡適的宴會,同席有鄭振鐸;
客人不少呢,同席的人是不易一一記住的。據(jù)唐德剛記胡適評錢鐘書的《宋詩選注》時,胡適說,“我沒見過他”,這很可能是“貴人善忘”。但是他同時又說,“大陸上正在‘清算’他”,憑這句話,我倒懷疑胡適并未忘記。他自己隔岸挨罵,可以不理會。但身處大陸而遭“清算”,照他和我們“吃tea”那晚的理解,是很嚴(yán)重的事。他說“我沒見過他”,我懷疑是故意的。其實,我們雖然挨批挨斗,卻從未挨過“清算”。
她說還欠我一封信
有一次,任先生晚間有個應(yīng)酬而陳先生懶得去,她邀我陪她在家里吃個“便飯”,只我們兩個人。我去了。大概只有我可以去吃她的“便飯”,而真的“便”,因為我們的飯量一樣小。我也只用小小的飯碗盛半碗飯。菜量也一樣小。我們吃得少,也吃得慢。話倒是談了很多。談些什么現(xiàn)在記不起了。有一件事,她欲說又止,又忍不住要說。她問我能不能守秘密。我說能。她想了想,笑著說,“這錢鐘書也不告訴,行嗎?”我斟酌了一番,說“可以”。她就告訴了我一件事。我回家,鐘書正在等我。我說,“陳衡哲今晚告訴我一件事,叫我連你也不告訴,我答應(yīng)她了!辩姇芎,一句也沒問。
既是秘密,我就埋藏在心里。事隔多年,很自然地由埋沒而淡忘了。我記住的,只是她和我對坐吃飯密談,且談且笑的情景。
一九四九年的八月間,鐘書和我得到清華大學(xué)給我們兩人的聘約。鐘書說,也許我換換空氣,身體會好。我們是八月底離開上海的。我還記得末一次在陳衡哲家參加的那個晚宴,客人有一大圓桌。她要量血壓,約了一位醫(yī)生帶著量血壓器去?墒轻t(yī)生是忙人,不及等到客人散盡;
而陳衡哲不好意思當(dāng)著客大量血壓,所以她預(yù)先和我商定,只算是我要量血壓,她特地約了醫(yī)生。到我量血壓的時候,她就湊上來也量量。我們就是這樣安排的。那晚鐘書和我一同赴宴。
陳先生血壓正常,我的血壓卻意外地高。陳先生一再叮囑,叫我吃素,但不必吃凈素。她笑著對我和鐘書講有關(guān)吃素的趣事。提倡素食的李石曾定要他的新夫人吃素。新夫人嘴里淡出鳥來,只好偷偷兒到別人家去開葷。李石曾住燕園,和我們家是緊鄰。解放軍過河之前,他們家就搬走了,進(jìn)駐了解放軍。
我們到了清華,我和莎菲先生還經(jīng)常通信,只是不敢暢所欲言了!叭催\動”(當(dāng)時稱“洗澡”)之后,我更加拘束,拿著筆不知怎么寫,語言似乎僵死了。我不會虛偽,也不愿敷衍,我和她能說什么呢?我和她繼續(xù)通信是很勉強(qiáng)的。
隨后是“三校合并”,我們由清華大學(xué)遷入新北大的中關(guān)園小平房。鐘書那時借調(diào)到城里,參加翻譯毛選工作。有一天任鴻雋先生和竺可楨先生同來看鐘書。鐘書在城里。我以前雖然經(jīng)常到任先生家去,我只為他帶雞肉包子,只和陳衡哲說話,我不會和名人學(xué)者談話。那天,我活是一個家庭婦女,奉茶陪坐之外,應(yīng)對幾句就沒話可說。鐘書是等不回來的,他們坐一會兒就走了,我心上直抱歉。從此我沒有再見到任先生。他是一九六一年去世的。我留下的是任先生賞我的墨寶,我征得他子女的同意,復(fù)印了作為本文附錄,希望任先生的詩集能早日問世。
一九六二年八月,我家遷入干面胡同新建的宿舍大樓。夏鼐先生和我們同住一個單元。大約一兩年之后,他一次出差上海歸來,對我說,陳衡哲先生托他捎來口信,說她還欠我一封信,但是她眼睛將近失明,不能親自寫信了,只好讓她女兒代筆了。我知道他們的孝順女兒任以書女士是特地從美國回來侍奉雙親的。我后來和她通過一次或兩次信。到“文化大革命”,我和陳先生就完全失去聯(lián)系。在我們“流亡”期間,一九七六年一月,我們從報上得知她去世的噩耗。
我和陳衡哲經(jīng)常聚會的日子并不長,只幾個月,不足半年。為什么我們之間,那么勉強(qiáng)的通信還維持了這么多年呢。只因為我很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們之間確曾有過一段不易忘記的交情。我至今還想念她。
摘自《楊絳作品精選·散文(2)》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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