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被忽視的“雷海宗的年代”——憶雷海宗師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著名旅美學者何炳棣先生是具有國際影響的歷史學家。在這篇文章中,他滿含深情懷念他的老師、已故著名史學家雷海宗先生,并提出,首位考證出武王伐紂之年為公元前1027年的學者是雷海宗,而非史學界一般認為的瑞典漢學家高本漢。此文亦收入香港商務印書館新近出版的何炳棣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
——編者(中國經(jīng)濟史論壇)
回想起來,連自己都不能相信一生受雷海宗師影響至深且巨,而事實上只正式讀過他的惟一一門必修的中國通史。正式讀雷之課如此之少有二原因。一、在北平的三年我專心于為將來的留學考試奠基,時間和精力上都擠不進雷先生的中國上古史和秦漢史。二、1939年秋自北平至昆明任清華歷史系助教以后,先忙于教西南聯(lián)大先修班的西洋通史,隨后忙于解決終身大事,投考第五屆(1940年8月)清華留美公費考試失敗(1941年夏始揭曉),遲遲因父喪不得不回淪陷區(qū)料理家務等等,一直不知也未能旁聽雷師西洋中古史、西洋近古史和羅馬帝國制度史等課。這些西史的課都是雷先生的專長,戰(zhàn)亂中完全錯過是我終身憾事之一。北平清華二、三年級時課外雖不無向雷師請教的機會,但使我受益最多的是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期間與他的經(jīng)常接觸和專業(yè)內(nèi)外的交談。
據(jù)我一生觀察,雷先生是真正兼具基督教和儒家品德的學人。他律己極嚴,終身踐履先人后己的原則。他對人的感情和關(guān)切從不輕易外露。我對雷師高尚品德有親切的體會。例如1941年初冬,我留學初試失敗后數(shù)月,遲遲始獲悉父親已在天津去世。有一天雷師在聯(lián)大圍墻外非常平靜地對我說:“千萬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從公從私的立場我覺得不能不向你一問,你是否愿意去旁的學校做講師或副教授?不幸的是聯(lián)大教西洋史的教授相當多,你雖有教西洋通史的能力,因未曾留學,輪不上你教。如果旁處有機會教西洋史,你是否考慮?”我的回答很堅定,我不在乎名義和待遇,昆明究竟師友相處融洽,學術(shù)空氣和圖書設備還是比較好,我無意他就。雷師這才說出心里的話:“你這樣決定,我很高興,不過因為職責所在我不得不問你一問。”三個月后因家務回金華,我在浙贛路上遇見九級歷史系王文杰學長回福建奔妻喪,他告我路費的極大部分都是雷先生私人供給他的。
雷先生最使我敬仰的是他大過人的“容忍”,而這種容忍是深植于一己學術(shù)和道義方面的自信。早在1937年春間全系師生茶會后的晚間,同屋黃明信告我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茶會中明明聽見陳寅恪先生相當高聲地和一位同學說,何以目前居然有人會開中國上古史這門課;
當時雷先生不過幾步之外決不會聽不見這種諷刺的。同時清華歷史及哲學系合聘的張蔭麟備受陳寅恪師的贊揚,已著手為教育部寫撰《中國史綱》第一輯。清華校園之內(nèi),新秀吳晗對雷之通史已有諷議。我通檢《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史料》“教學,科研卷”,發(fā)現(xiàn)1938-1939年錢穆的中國通史列為甲組,雷的通史列為乙組;
自1939-1940年起吳晗授甲組中國通史,雷師的通史列為乙組;
1942-1943年,吳晗、孫毓棠、雷海宗分別講授甲、乙、丙三組中國通史。當時的理由是甲組較詳于史實與制度,最適合人文社科學生的需要,乙組史實及制度稍為簡略,宏觀視野及分析綜合比較適合理工及不以歷史為專業(yè)學人的需要。
當時雷先生為歷史系主任,始終踐履先人后己的原則。在此之前他早已解釋過何以他在中國通史故意略于制度:
著者前撰“中國的兵”,友人方面都說三國以下所講的未免太簡,似乎有補充的必要。這種批評著者個人也認為恰當。但二千年來的兵本質(zhì)的確沒有變化。若論漢以后兵的史料正史中大半都有“兵志”,正續(xù)《通考》中也有系統(tǒng)的敘述,作一篇洋洋大文并非難事。但這樣勉強敘述一個空洞的格架去湊篇幅,殊覺無聊。反之,若從側(cè)面研究,推敲二千年來的歷史有甚么特征,卻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探求。
對歷代宰相制度、內(nèi)廷外廷、宦官等等,雷師也采取類似的簡化處理。再加上采用施本格勒的形態(tài)文化史觀把國史分成兩大“周”,當然不免引起少數(shù)同仁的明譏暗諷。前臺北東吳大學歷史系教授翁同文即回憶,“在西南聯(lián)大的一次談話會中,我就聽見吳先生表示譏彈之意。”
但可喜者有三。一、當時聯(lián)大助教學生求知若渴,胸懷開朗,決無門戶之見。例如1939年秋我初抵昆明,丁則良學長即興奮地告我,年前錢穆先生的中國通史,尤以唐宋間經(jīng)濟重心之南移,甚為精彩,其《國史大綱》即將問世,不可不讀。錢氏之長無傷于我們對雷氏通史的服膺。我們那時吸取各家之長還來不及,怎會盡先去挑剔老師們的短處。
二、當時助教學生中不少人相信欲知中國文化的特征,多少必須略知人類史上其他文化的同異與盛衰興亡的各個段落,否則難免井蛙之識。翁同文早在六十年代初在巴黎期間即接受我的請求,對雷師的通史作一扼要憶評。他強調(diào)指出雷師為介紹當時風彌世界的文化形態(tài)史觀“到中國之第一人。雖形態(tài)史觀之價值尚無定論,且施本格勒、湯因比(Arnold Toynbee)諸人原著因篇幅巨大亦尚無譯本,但開風氣之功,實舍雷先生莫屬”。再則,“雷先生本人中西史講義既依形態(tài)史觀架構(gòu)編制,其影響及于清華聯(lián)大后學之任歷史教席者必不在少數(shù)。就所知丁則良學兄授西洋史即沿其體制,弟去國前濫竽授中國史亦復循其規(guī)!比嗄旰髴撗a充的是武漢大學吳于廑教授。我個人在海外講授中國通史四十余年,亦大多采取雷師的看法,因早在三十年代他已糾正施本格勒對兩漢以后中國文化長期停滯,喪失生命力的錯誤看法。甚至當時聯(lián)大學生方面,歷史系最優(yōu)秀的劉廣京和任以都都是選雷師的乙組通史。廣京近年通信曾幾度提及,今日海外炎黃子孫先后同出雷門者已寥若晨星,所以這種共同師承關(guān)系彌足珍惜。他甚至還記得雷師閱世知人智慧之偶爾流露于課堂內(nèi)外者。如1998年6月23日致我的信:“……記得雷伯倫師曾云:西洋史家過了中年,著作雖精而罕能維持‘火氣’,而今則吾兄以八旬之年而作此精辟生動之大文……”信中所指是我駁斥美國亞洲學會、原日籍女會長1996年卸職演講詆毀國史,攻擊“華化”觀點的一篇頗有“火性”卻使她無能回答的長文。事似瑣碎,但反映雷師通史及其嘉言懿行對弟子輩影響的深遠。
三、盡管六七十年前雷師以施本格勒《西方的沒落》理論架構(gòu)應用于國史,引起一些不可避免的評譏,但經(jīng)雷師修正以后的文化形態(tài)史觀,確頗有裨于中國通史的宏觀析論。蓋兩河(巴比倫)、埃及、印度、中國、希臘——羅馬、回教、歐西七大文化各有其不同的特征與風格,此即所謂的形態(tài)之異;
但以上七大文化亦標示彼此之間確有類似的發(fā)展階段、歷程,以及最后大一統(tǒng)之出現(xiàn)、崩潰、沒落的共同之處,此即所謂的形態(tài)之同。因此,僅置中、西兩文化于一個視景(perspective)之下,本已是加深洞悉中、西文化特征及其同異的最有效方法。遍觀二十世紀治史或論史對象最“大”的史家,施本格勒外,如英國的湯因比,德國的雅斯波斯(KarlJaspers),中國之雷海宗,美國與我同僚及學術(shù)關(guān)系久而且深的麥克尼爾(William Hardy McNeill)等無一不預覺到世界之進入“大一統(tǒng)”局面,無一敢深信這行將一統(tǒng)世界的大帝國(及其盟屬)能有最低必要的智慧、正義、不自私、精神、理想和長期控御無情高科技的力量而不為高科技力量所控御。今后全球規(guī)模大一統(tǒng)帝國繼續(xù)發(fā)展演化下去,是否能避免以往各大文化的最后沒落與崩潰,正是關(guān)系全人類命運不能預卜的最大問題。治中國通史不能僅憑傳統(tǒng)經(jīng)史的訓練,必須具有近現(xiàn)代世界眼光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回憶清華和聯(lián)大的歲月,我最受益于雷師的是他想法之“大”,了解傳統(tǒng)中國文化消極面之“深”。當時我對國史知識不足,但已能體會出雷師“深”的背后有血有淚,因為只有真正愛國的史家才不吝列陳傳統(tǒng)文化中的種種弱點,以試求解答何以會造成千年以上的“積弱”局面,何以堂堂華夏世界竟會屢度部分地或全部地被“蠻”族所征服,近代更受西方及日本欺凌。
五十年代中期,“百花”之后,“反右”期間雷師成為國內(nèi)學術(shù)界被批判的最主要對象之一,因為其他學人幾乎不可能有雷師的膽識,公開聲言共產(chǎn)及社會主義世界的社會科學,自從1895年恩格斯死后,陷入長期停滯。雷師所受精神打擊之外,物資生活亦陷入困境,工資立即減到半數(shù)以下,每月僅領(lǐng)人民幣150元。直到1959年冬我的《中國人口研究,1368-1953》由哈佛出版之后,我才于次年春把此書及其他發(fā)表的論文單行本一并寄呈雷師,聊充舊日弟子海外初步作業(yè)報告。
兩年半后我終于接到雷師的回信(見下)。世事往往有偶合。我遲遲于1962年圣誕前一日下午才收到十本我的新著《明清社會史論》(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1962)。半個多月后接到天津雷師母的信,才知道雷師已于1962年圣誕日歸道山。按時差推算,當我忐忑疾越山坡將此書付郵之際或正當大洋西岸雷師彌留之時。
師恩難報。我有生之年尚有一件心愿,能否親觀其成雖不可知,然當努力為之。將近三十年前應香港中文大學創(chuàng)校校長李卓敏先生之約,曾特撰“周初年代平議”一文以恭預《香港中文大學學報》(1973,No.1)創(chuàng)刊之慶。拙文主要結(jié)論之一是:
近代學人之中,雷海宗先生早在1931年就以《史記·魯世家》《左傳》·《孟子》等資料證明《竹書紀年》1027B.C.之說之可信。遲至1945年,瑞典漢學名家高本漢教授,在一篇論商代某類武器和工具長文,才放棄了劉歆1122B.C.之說,發(fā)表了與雷文幾乎方法全同的對西周年代的看法。雷文在中國、在海外都甚少人知,而高文在西方影響甚大,一般稱《紀年》武王伐紂之年為“高本漢的年代”。如果今后1027B.C.在東亞、在西方被普遍接受為絕對年代,從學術(shù)公道的立場,我們有義務稱之為“雷海宗的年代”。
可憾的是,如今不是像南開大學雷門弟子王敦書教授所說,雷師這一極端重要的年代考證已“得到當時著名史學家洪煨蓮和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重視與贊同!焙橄壬鷥H在他轟動西方漢學界的《春秋經(jīng)傳引得序》(1937)的一個底注,指出按照《古本竹書紀年》“則武王滅殷當在前公歷1027”。高本漢根本無一字解釋何以最后放棄一向接受的劉歆年代1122B.C.,而突然采用古本《紀年》1027B.C.之說。即使臺灣中研院史語所老友勞干(貞一)先生兩年前神志尚清時,雖在電話中什九同意我的看法——古本《紀年》西周積年之重要,《尚書·武成》篇紀日根本無法利用——仍是以1027B.C.歸功于西方漢學家,而不公開承認雷師是近代1027B.C.說之首位肯定者。
真理所在,必須嚴肅論辯。雷師國史宏觀諸論固已不朽;
我仍須就純粹史學方法,參照近年國內(nèi)夏商周斷代工程所積累的多學科資料,進一步努力,冀能為雷師贏得更大的不朽。
雷海宗先生(1902-1962)
附:雷海宗致何炳棣的一封信
炳棣:
首先我必須說:I owe you a thousand apologies,因為我早就應該與你回信。你寄給我的幾封信,你在1959年年底寄給我的你這一本精心之作Studies on the Population of China和幾篇論文,我都已收到;
你叫我轉(zhuǎn)交的幾篇論文,我也都一并交南開大學圖書館。讀了你那本書和論文之后,感到極為興奮。最近又收到你本年八月十一日的信和所附的各種學術(shù)刊物對你的作品的異口同聲的稱贊評語摘要,我真是無法形容內(nèi)心所感到的欣悅和贊嘆。你仍在盛年,我深信你今后在學術(shù)上所要作出的成績,一定還要越過你已經(jīng)有的極不平凡的成績。我希望,我最少還有機會能看到你今后一部分的成績:我眼前正在急切盼望早日讀到你這本關(guān)于social mobility的新書。
我過去四年,一直在病中,大部分的時間不能工作;
因體弱神衰,朋友間的信息往來也都斷絕。我過去曾經(jīng)屢次提筆,想要給你寫信,每次都是提起就又擱置,沒有能力寫下去,以致勞你在萬里之外長期惦念,每一憶及,內(nèi)疚至深。最近一年,雖未完全康復,我已又開始任課;
因仍在病中,領(lǐng)導方面對我特別關(guān)注,叫我只擔任一門課,以免勞累。課為新課,即“外國史學史”,主要是講西方過去兩三千年的史學發(fā)展情況。我極力希望,病能早日好轉(zhuǎn),以后可以多擔任些工作。
我知道你將要擔任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的中國史教授,非常欣慰,你今后必能更順利地從事教學工作和學術(shù)研究工作。芝加哥市內(nèi)似乎有一個專門收藏中國圖書資料的圖書館,對你從事經(jīng)常性的研究,可能有幫助;
當然,為特別專門的研究,恐怕仍需借助于東部的幾個大圖書館。
我的病不好不壞,請勿多念。當局對我照顧周到,每次到醫(yī)院就診,都有青年同事陪伴,扶我上車下車。內(nèi)子雖已年逾花甲,大致尚屬健康:她叫我向你、向景洛多多致候,并告訴你們的兩個孩子,說萬里之外有一位老太太常常想到他們。小女現(xiàn)于北京大學西語系任講師;
她已自有家庭,也已有一子一女;
她工作較忙,不能多來天津,所以經(jīng)常只是我與內(nèi)子兩人相依度日。
你寫信給我,談你在國外的工作和情況,用英文比較方便,今后盡管仍用英文。我給你寫信,瑣瑣碎碎地談我的情況,用中文較為便利。
此祝闔府安好。
海宗
1962.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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