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讀李澤厚新著《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李澤厚的書總是受人關注,直到現(xiàn)在照樣如此。
聽學界的朋友說,李澤厚每次從美國返回北京,會見熟人時往往開門見山就問,他的影響在今日中國如何,還有多少人讀他的書,可見他對自己的地位是念念在心的。李澤厚有資格這么問,他的成就和資本還不僅是上世紀80年代的輝煌——如果人們只是把他尊奉為過時的老英雄,那一定觸到了他的痛處,他近年來一直出書不斷,最新的一本是2005年1月出版的《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
寫于2004年的“論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分為上下兩篇,上篇是“實用理性的邏輯”,力圖對自己的哲學體系作出更系統(tǒng)的表述,尤其是對其基本概念,諸如“實用理性”、“實踐”、“經(jīng)驗合理性”等等,給予更明確的界定。這些概念是李氏體系的支柱,他的總體建構思路是把馬克思、中國傳統(tǒng)思想和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的思想來一個綜合。當然,每一部分都需要去粗取精,加以改造。比如,中國傳統(tǒng)講究實用理性,這是極為高明的,但它對抽象能動性估計不足,導致邏輯、數(shù)學不發(fā)達。杜威的哲學強調(diào)經(jīng)驗與實踐,既對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作了具體細致的補充、發(fā)展,又使自己的核心概念“操作”及于抽象層面以涵括數(shù)學、邏輯。杜威的不足是把實踐操作局限于具體情景,缺乏人類歷史發(fā)展形成的積累這一維度,而這正是馬克思主義和李氏人類學本體論之所長。所謂人類學本體論或歷史本體論其實也卑之無甚高論,就是去掉了“革命”、“專政”等等的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其出發(fā)點和第一命題就是“人活著”,或曰“吃飯哲學”。
下篇是“關于情本體”,這是李澤厚把中國傳統(tǒng)歸結為樂感文化之后的核心所在。這里的情,以人的現(xiàn)世性為本,與西方傳統(tǒng)強調(diào)絕對、超驗相對立,指的是家族親情,以至人情世故。談到這方面內(nèi)容,李澤厚顯得隨心所欲、游刃有余,請聽他的言說:“從古代到今天,從上層精英到下層百姓,從春宮圖到老壽星,從敬酒禮儀到行拳猜令(‘酒文化’),從促膝談心到‘擺龍門陣’(‘茶文化’),從食衣住行到性、健、壽、娛,都展示出中國文化在慶生、樂生、肯定生命和日常生存中去追尋幸福的情本體特征。盡管深知人死神滅,有如煙火,人生短促,人世無常,卻仍然不畏空無而艱難生活!
對于熟悉李澤厚的讀者來說,整本《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就這一篇“論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是新東西,占全書近三分之一。其余各篇文章皆是舊作,最早寫于1964年,最晚成于2004年。即使是“論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也長篇大段地引證舊著,這既反映了作者思想一以貫之,無甚發(fā)展、改變,又表露了他的這種信念:我的思想很重要,沒有過時,也沒有多少人領會,因此有必要反復講。“論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的最后一句是:“反復嘮叨,如斯而已。”他在“后記”中引證舊作說:“講來講去,仍是那些基本觀念,像一個同心圓在繼續(xù)擴展而已!
李澤厚有理由重復自己,也有理由抱怨。這位上世紀80年代在學術思想界領風騷的人物,雖然自認為那個時代沒有一個大學生沒受他的影響,雖然自己的書一直賣得很好,雖然附和、頌揚之聲不斷,但能說誰認真研究過他的著作,信奉他的思想?作為哲學家,李澤厚不怕自己被超越——他相信至今仍然無人超越,因為超越的應有之義首先是鉆研和作為出發(fā)點,然后才是揚棄。其實,對任何哲學家而言,被超越是一種福分,意味著歷史地位的肯定,最不能忍受的是被淡忘。但不幸的是,中國人就愛在一陣哄鬧之后腦子里不留東西,而現(xiàn)在又趕上了學術思想最無人理會的時代。
應該承認,就哲學體系的建構能力而言,李澤厚是中國大陸第一。如果生活在黑格爾時代,他的哲學可能也會成為國家哲學,因為“吃飯哲學”和黑格爾的“存在即合理”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柏拉圖的“哲學-王”的設想之后,照理應該發(fā)展出分工,國家哲學不由君主或領袖來弄,由專門家來炮制。但中國的發(fā)展全無章法,竟跳過了這個階段。我想,由此引起的失落和寂寞,可能甚于人們的忘卻。
李澤厚在建構體系時大量使用西方哲學的材料,但從根本上說他不怎么懂西方哲學。當然他懂馬克思主義,對作為其來源之一的德國古典哲學也下過工夫。他尤其不懂當代哲學,所以才說得出這種貽笑大方的話:“20世紀的各派哲學均以反歷史、毀人性為特征,于是使人不淪為機器,便成為動物!睂τ谖鞣絺鹘y(tǒng)中的形而上學和超驗維度,他始終進不去。他制定的體系,脫離不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中國傳統(tǒng)套路?赡軟]有人向他說起這點。他與之脫節(jié)的不是時代和人們,而是哲學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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