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時：“國學”熱中話顧準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1994年12月，沈昌文兄聽到我在尋找《顧準文集》，立即用特快專遞送來一本，附帶條件是寫篇書評。在強烈的心靈震撼中，我交出的習作是：《你無法不面對顧準》，刊登在沈公主編的《讀書》1995年5月號上。倏忽十年，重讀顧準，我最大的感受仍然是：所有關懷中國社會和文化發(fā)展的中國人，“你無法不面對顧準”！
顧準（1915——1974）是1935年參加中國共產黨的老革命，當過顯赫的官員；
是1958和1965年兩次正式戴上帽子的雙料右派，經(jīng)歷過不少右派分子經(jīng)受過的最痛苦的煉獄生涯。但中國編年史鐫刻下的幾行大字是：這位“思想犯”，是20世紀下半葉中國改革開放最早、最深刻的探索者；
是21世紀研究中國問題無法繞開的高山！
中國人都知道是市場經(jīng)濟挽救了中國經(jīng)濟。人們應該知道，早在1955年，顧準便譴責斯大林“以道德規(guī)范式的規(guī)律吹噓、粉飾太平的理論來描寫社會主義經(jīng)濟”，“這個理論體系，看來是注定要垮臺的。”（《顧準日記》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北京版第73、71頁），在此前后，他反復探討利潤、價值、價格等范疇在經(jīng)濟建設中的作用。不但被譽為“中國市場經(jīng)濟第一人”；
在當時的社會主義各國，他也是探索市場經(jīng)濟的先驅之一。
從那時開始，到天寒地凍的20世紀70年代，在癌癥在身，只有幾十元生活費，子女害怕與他見面等重重壓力下，他依然在思想和學術的叢山峻嶺中攀登，達到當時中國沒有什么人可以相提并論的高度。為幫助中國人沖破思想牢籠，他嚴厲批評了閉著眼情說瞎話的“道德規(guī)范式的理論”，蔑視當時視若神明的黑格爾的“范疇”、“規(guī)律”，否定郭沫若、范文瀾、李亞農等著名史家削足適履的史論，在人文和社會科學的許多領域，作了大量令人嘆服的探索。
顧準的思想遺產是一座富礦，要在一篇短文中全面涉及是非常困難的。他的全部思慮的中心，是中國這樣的東方國家如何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就讓我們的考察圍繞這個中心展開吧。
現(xiàn)代化的出發(fā)點是認識“中國國情”
翻開最近五百年的人類史，一個觸動人們神經(jīng)最厲害的事實是：西歐、北美一些西方國家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而包括中國在內的大多數(shù)東方國家，則遲遲無法實現(xiàn)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像俄羅斯那樣的半東方國家，曾經(jīng)號稱超級大國，卻一夜之間就坍塌，露出紙老虎的真面目。面對這個嚴峻的事實，許多人作出了多種解釋。以中國來說，1949年以后影響最大的是外因撲滅或阻礙了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成長。于是，論證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文章和專著汗牛充棟，個中含義無非是憎恨帝國主義，增強對祖國文化傳統(tǒng)的熱愛。
時至21世紀，余波激蕩，舊酒新瓶，一些人又從西方的一些流派中找來根據(jù)，說是不弘揚本國傳統(tǒng)就不能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
任何人都無力割斷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問題僅在如何認識本國的傳統(tǒng)。如何認識中國現(xiàn)代化從中起步的“中國國情”？顧準花費了大量時間研究中國和西方的歷史，研究各派學說，在中西文化對比中努力探索和回答這個問題。
“中國的勞動力和土地可以自由買賣則由來已久。那么，為什么馬克思認為基本條件的東西在中國并不缺乏，而資本主義卻發(fā)展不起來呢？這就是因為中國沒有個人主義和私有權的傳統(tǒng)。私有權是有的，但是不完全的，它沒有足以抵抗專制主義的思想和物質的力量�！保ā额櫆使P記》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一切證據(jù)都足以證明，中國農村的交換經(jīng)濟老早（明末）就超出了同時代，例如十六七世紀的法國農村的交換經(jīng)濟水平了。至于自由勞動力，中國從來是不缺乏的。停滯的原因決不能從這里去找。原因就在于這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絕對君權的典章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保ā额櫆使P記》第7頁）
說得更簡單一些是：
“專制主義國家是動員一個幅員龐大的國家人民的粗疏、有效的辦法。然而因為它窒息創(chuàng)造，所以它產生不出近代文明。”（《顧準筆記》第146頁）
顯然，顧準這些論斷是從社會的深層結構上解釋歷史。這個解釋既一針見血揭示了專制主義是中國社會前進的主要障礙，又肯定了它在建構漢、唐盛世和版圖遼闊的大清帝國中的作用。
那么，中國人至今仍引以為傲的那些諸子百家著述、史籍、文學藝術遺產等等又應該如何看待呢？這些當然是彌足珍貴的應該妥善傳承和保護的文化遺產。但他也毫不猶豫指出：“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強調中國文化傳統(tǒng)是‘史官文化’是一點不錯的�！薄八^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權威為無上權威，使文化從屬于政治權威，絕對不得涉及超過政治權威的宇宙與其他問題的這種文化之謂也�！保ā额櫆饰募�，貴州人民出版社版第243、244頁）這樣判斷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性質有些人也許認為太簡單化了。其實，這樣剖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性質有利于我們在珍視這些遺產的同時，保持清醒的頭腦。20世紀下半葉中國的知識階層不是還為擺脫學術、文化、藝術從屬于政治的僵化體制大聲疾呼，并為之付出巨大代價嗎？這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史官文化”！
現(xiàn)在有些人提倡要以傳統(tǒng)文化為基礎，建立所謂“文明國家”。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成了立國之本！這是建立一種制度的宣言，是關乎中國人未來命運的制度建議；
這比某個大學辦個“國學院”，培養(yǎng)一批“國學”生，是更加嚴重的問題�？墒�，他們立即面臨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顧準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論斷。顧準當然不是無所不知的神仙，但是，他是“拆下肋骨當火把”為中國人探路的先驅，他的論說對任何冀圖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安邦治國根基的人來說，都是無法繞開的。
民主、科學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
一個思想家必須有洞見社會現(xiàn)象的實質，預見未來發(fā)展的能力，。三十多年前，顧準就明確指出：“科學與民主，是舶來品�！F(xiàn)在人們提倡讀點歷史，似乎更著重讀中國史。而且，古代文物成為悠久文明的證據(jù)和夸耀，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這種‘讀史’其意圖在于仰仗我們祖先的光榮歷史來窒息科學與民主。所以，批判中國傳統(tǒng)思想，是發(fā)展科學與民主所十分必須的�！保ā额櫆饰母濉返�368頁）面對愈演愈烈的“國學”熱，我們不能不佩服顧準有先見之明。
以統(tǒng)治者承認“民為邦本”為基礎，要求皇帝勤政、愛民的中國古代民本思想，與立足于維護公民權利的現(xiàn)代民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這是現(xiàn)代公民的政治常識。19世紀的啟蒙先驅“為俗人說法”，曾經(jīng)以“民本”比附民主。一百多年的歷史事實證明：這樣的通俗演義，沒能誘導統(tǒng)治者走上民主之路，反而讓他們肆意魚目混珠，并使中國人忽視了現(xiàn)代民主制度基礎條件的建設。不正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這個弱點，顯然是不足取的。
那么，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科學發(fā)展的關系又如何？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不出科學，這是無可爭辯的歷史事實。除了社會條件，就文化本身而言，“中國思想只有道德訓條。中國沒有邏輯學，沒有哲學�！保ā额櫆饰母濉返�373頁）這是十分不利于科學發(fā)展的。這不是顧準的創(chuàng)見，500年前，利瑪竇已經(jīng)發(fā)覺中國人“沒有邏輯規(guī)則概念”。（《利瑪竇中國札記》中華書局1983年北京版第31頁）如果不諱疾忌醫(yī)，有先賢“聞過則喜”的胸懷，中國人應該敢于正視自身傳統(tǒng)文化的這個不容忽視的弱點。
似乎預見到有些人會強詞奪理地辯解，顧準特地申明：“邏輯思想，只要有文字，有語言，總是有的�！钡牵爸袊糯行揶o術（可是沒有分析性質的、條理化的修辭學，只有‘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修辭術），然而沒有文法學；
有修辭統(tǒng)攝之下的邏輯，然而沒有邏輯學�！保ā额櫆使P記》第147頁）這是無法抹煞的事實。
其實，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是為教化子民服務的。而科學發(fā)展的首要條件是學術自由和相應的制度保障。求助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無異緣木求魚。
現(xiàn)代公民的精神依托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
“國學”能不能成為安身立命之本呢？在現(xiàn)代社會，只要不侵犯他人自由，公民的人生選擇是不能干預的私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tǒng)文化當然可以成為有些公民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不過，有些國學的提倡者不滿足在這個水平上，他們要求把以儒學為主干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變?yōu)槿竦木裰е蛘摺皽蕠獭保?/p>
任何與政教（宗教或教化）合一的傳統(tǒng)國家有別的現(xiàn)代國家，其基本特征必然是把維護公民自由權利作為立國不可或缺的支柱；
公民個人權利不容侵犯的信念即國際學術界所說的個人主義是立國的基石之一。有位美國學者把市場經(jīng)濟、民主法治和個人主義概括為現(xiàn)代化國家的三大特征，已經(jīng)成為多數(shù)人的共識。顧準的貢獻之一，是在中斷多年后，接續(xù)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本來的訴求，再次把個人主義能否確立看作現(xiàn)代化成敗的關鍵之一。他一再指出，正是由于中國缺少個人主義傳統(tǒng)，中國自身無法生長出資本主義。
“國學”的倡導者們關注的重點不是學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而是要把“國學”變?yōu)樾碌囊庾R形態(tài)，變?yōu)椤皣獭被颉皽蕠獭�。他們的主張有兩個要點：
一是以所謂集體主義排斥個人權利和個人自由。
二是冀圖建構中國式的道德體系。
顧準早就批評過這些觀點了�！凹易逯髁x，是集體主義的根據(jù)�！薄叭寮覍W說，力求防止犯上作亂，于是一切進步都被窒息了�！保ā额櫆使P記》第112頁）他進一步指出：不但應該清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集體主義，還應該認真清理在中國影響極深的源于法國大革命的集體主義。為此，他從古代希臘斯巴達的“民主集體主義”到盧梭《社會契約論》的“總意志說”，都進行了認真的批評。他說：“斯巴達本身的歷史表明：藉寡頭政體、嚴酷紀律來長期維持這種平等主義、尚武精神和集體主義，其結果必然是形式主義和偽善，是堂皇的外觀和腐敗的內容”。（《顧準文集》256－7頁）至于法國大革命以革命和集體名義侵犯個人自由的嚴重后果，更是不堪回首的禍延世界的災難。
那么，其他諸子百家又如何？
“中國，除了倫常禮教沒有學問，專心知識，探尋宇宙秘密不是出路，要逃避王權，只好走老莊禪佛一路�！保ā额櫆饰母濉返�372頁）這些消極退讓的信念，作為個人愛好，他人毋庸置喙。但是，就建設現(xiàn)代化國家而言，如果多數(shù)國民成了這樣的順民，那樣的社會還有活力嗎？
中國人當然需要提高道德水平。但是，現(xiàn)代道德只能以公民個人在遵守法治基礎上的自由為核心。其他道德范疇都必須附麗于這個最核心的價值。冀圖以中國圣賢的教導修正這個核心是不利于社會發(fā)展和公民福祉的。
顧準曾鄭重引用馬克思博士論文中的一句話：“普羅米修斯的自白：說句老實話，我憎恨所有的神，——也就是哲學本身的自白，哲學本身的箴言，是針對著凡是不承認人的自覺為最高的神的一切天神與地神而發(fā)的�！保ā额櫆饰母濉返�268頁）是“人的自覺”即在法治基礎上毫不含糊維護個人的自由和尊嚴，還是所謂回到傳統(tǒng)的以等級和服從為特征的所謂“文化自覺”？一切關心中國之命運的人們必須三思！
2005年7月24日星期日
原載《外灘畫報》（7月26日）、《新京報》（7月27日）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