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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賁:娛樂文化消費和公共政治,——“超級女聲”的公眾意義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2005年夏,湖南電視臺的“超級女聲”從一個普通的娛樂節(jié)目演變?yōu)橐粋社會性的事件。圍繞著這個事件形成了兩個事件公眾,一個是在觀眾如癡如狂的熱情投入中形成的,另一個則是在關(guān)于超女比賽民主意義的激烈爭論中形成的。第一個人群的公眾身份是“粉絲”(歌迷),第二個人群的公眾身份則是“公民”或者公共生活中的思想者。積極、自愿的參與是形成公眾的關(guān)鍵,這兩個公眾都是個人與個人在對共同問題的關(guān)心和交往中形成的。這兩個公眾因都與“超女”事件有關(guān),彼此有聯(lián)系,但也因關(guān)心不同的具體問題而相互有區(qū)別。粉絲公眾關(guān)注的是歌手或歌賽的結(jié)果,未必對民主問題有直接的興趣;思想公眾關(guān)心的是“超女”的社會和政治意義,未必自己就是粉絲。

          “超女”事件前所未有地動員了粉絲,也動員了關(guān)心社會問題者投入到一種他們私人生活之外的公共生活中去,它形成事件公眾的意義十分重大。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公眾、公眾主體性和公共空間的現(xiàn)實例子。就粉絲公眾而言,這些問題直接與娛樂文化的消費有關(guān),但卻遠不只是關(guān)于大眾文化或消費文化的問題。這些也同樣是任何民主社會建設(shè)的基本問題:普通民眾可能是什么樣的民主參與者或?qū)嵺`者?民主因民眾本身的缺陷可能遭遇哪些威脅?普通民眾非政治性的日常生活可能具有什么樣的民主政治意義?等等。

          超女事件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思想公眾把一個娛樂事件轉(zhuǎn)變?yōu)橐粋社會事件,這是繼1990年代“人文精神”和大眾文化討論以后的重要轉(zhuǎn)變。先前的討論關(guān)心的只是審美、趣味或精神追求的雅俗高下之分,而如今則已經(jīng)開始涉及大眾文化、娛樂和文化消費的“民主”、“公民”和“公民社會”問題。盡管由于“短平快”式的觀點交鋒,這些問題還沒有充份展開,但可以預(yù)見,在“超女”熱潮和短平快的評論迅速消失之后, 這些問題以及其它有關(guān)如何理解民眾公共政治特征的問題會繼續(xù)在各種與大眾文化和群眾社會有關(guān)的討論中不斷出現(xiàn)。

          

          一.“粉絲”公眾和媒體

          

          現(xiàn)代民主公共政治的參與者和營建者是公眾。公眾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老百性”、“大眾”或“消費者”,而是具有充分自我利益和自由選擇意識,積極參與到不同范圍公共事務(wù)中去的大眾或消費者!胺劢z”是作為公眾而引起廣泛注意的。他們在超女競賽時自由選擇和能動參與,與一般被動旁觀的比賽迷有所不同,具有明顯的公眾性。但是,“粉絲公眾”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主公眾。粉絲公眾只是一種假象公眾。對超女比賽所體現(xiàn)的平民性、廣泛參與和自由選擇、相對公平的程序,許多人雀躍鼓舞,認為是一次公眾民主的實踐和勝利。這固然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應(yīng)當防止因此對當今中國的公眾自由、公民和公民社會狀態(tài)作出不切實際的樂觀評估,脫離這些因素便無法確切討論超女比賽是否具有民主性或具有何種民主性。

          超女欣賞者往往在超女比賽中看到了“民主生活方式”的顯現(xiàn)。在中國的現(xiàn)狀中,刻意割裂“生活方式”和“政治”其實并不有助于提倡民主生活方式。民主生活方式指的是包括民主政治在內(nèi)的整個公共生活,不是除去了政治以后,剩下的那一部分日常生活。民主政治是民主生活方式的核心,它為民主生活方式提供了制度保證和價值導(dǎo)向。強調(diào)日常生活,不是說有了日常生活,民主政治變得不那么重要;
        而是說,民主政治可以,也應(yīng)當擴展為更道德的日常生活,所以民主政治才更加重要。民主政治越優(yōu)化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也就越能擴大和豐富民主政治的意義。專制制度下是不可能存在民主日常生活的,更不要說民主生活方式了。

          有的評論者把“消費者”和“娛樂者”直接等同為“公民”,把粉絲公眾直接等同為“公民社會”, 這也不是倡導(dǎo)公民作用和公民社會的明智做法。一種說法是,“四年一度的世界杯,培養(yǎng)了男性體育公民的民主自覺”。同樣,“快感原則”造就了中國的“娛樂公民”!沧1〕我們要問,在這個世界上,每個國家都有“體育公民”和“娛樂公民”,為什么國家和國家、社會和社會之間還有民主不民主,人民享有或不享有公民權(quán)利的區(qū)別?

          還有一種說法是,“粉絲在這次‘超女’大賽中的表現(xiàn),表明有中國特色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正在興起”。這種說法承認,“在中國,公民社會的成長面對很多官方的禁錮與壓力。組織一個社團,需要向政府申請,并被政府監(jiān)管。在這種情況下,公民社會的興起十分緩慢,也使中國市民失去了在公民社會里學習民主精神,培養(yǎng)民主自治能力的機會。” 但它仍然堅持認為,超女大賽象早年意大利北部各邦民間的“合唱團、足球俱樂部、讀書會”一樣正在中國“開辟”新的公民社會!沧2〕在這種樂觀的看法后面,有著不容樂觀的現(xiàn)實。許許多多國家,如極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東歐,都有民間合唱團,足球俱樂部和讀書會,但那里的人民并不因此就認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有他們“國家特色”的公民社會,他們反而把營建公民社會當作一項改變自己國家政治、社會秩序的重大目標。看來,對“中國式公民社會”的欣喜也許比受欣喜的公民社會更具“中國特色”。

          民主的關(guān)鍵是公眾。民主公眾社會存在的三個基本條件是憲政法治、公眾參與和新聞自由,而公民參與和新聞自由者又全靠憲政法治維持。沒有人民的參與仍然可以有百姓或大眾,但決不會有公眾。在現(xiàn)代社會中公眾不只是在傳統(tǒng)的直接人群關(guān)系中形成,如鄰里、村鎮(zhèn)、同行同業(yè),等等。公眾更是必須經(jīng)由傳媒的中介聯(lián)系才能形成,傳媒使得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因關(guān)心共同問題而相互聯(lián)系成為公眾。公眾越廣大,傳媒的作用就越重要。傳媒中最具公眾形成作用的是新聞對社會事件的報道。正如卡雷(J. Carey)所說,“公眾就是一群聚合在一起討論新聞的陌生人,”是新聞把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性地聯(lián)系起來。民主的理念是一個對話者的社會,新聞的公眾作用正在于“放大和改善”人們就公共事務(wù)而作的對話。〔注3〕

          盡管傳媒,尤其是傳媒事件在公眾的形成中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但是民主社會的公眾和傳媒事件公眾卻并不能等而觀之。民主社會的公眾并不僅僅是由偶爾發(fā)生,繼而很快消失的傳媒事件動員而產(chǎn)生,而是在民主制度所保證的經(jīng)常而持續(xù)的公共生活中一以貫之地存在和發(fā)揮作用。他們共同擁有民主政治的傳統(tǒng)文化,包括集體記憶、歷史、先例、人物或事跡范例、公共人物的言行紀錄等等。他們是多元的民主實踐者,包括各階級、行業(yè)的成員、政治活動家、公共人物、宗教人士、工會和別的民間組織人士,遠不只是一些上網(wǎng)(大多甚至是匿名上網(wǎng))的人士。他們能參與各種公共事務(wù)、政治選舉、重要人事任免、政府政策、社會福利、征稅、新聞、社區(qū)、學區(qū)的章程和人事,等等。法國社會學家戴揚(Daniel Dayan)因此把民主公眾最重要的特征確定為具有穩(wěn)定的社會交往性(sociability)。公眾是由許許多多具體的小寫公眾所組成,不是一個廣大無際的公共群體。民主公眾認真對待內(nèi)部討論,并由這種討論而形成。民主公眾具有公開展示自己的能力,在公開的“自我表現(xiàn)”的過程中確立與其它公眾的關(guān)系和自己的特殊性。民主公眾在公開的自我表現(xiàn)中表明對某些價值的認同,對某種共好理念或世界觀有所追求,他們因這些共同性的認同、理念或價值觀形成公民團結(jié)(solidarity)。民主公眾具有自我意識和自我審視能力,他們的自我表現(xiàn)、自我形象設(shè)計和群體價值標準都是這種自我意識和自我審視能力的表現(xiàn)。民主公眾是他們自己形象和價值的主權(quán)者,這是主權(quán)在民最根本的含義!沧4〕

          在大眾傳媒出現(xiàn)之前,人們在直接群體范圍內(nèi)關(guān)心、討論、辯論公共事件,因而形成公眾。在現(xiàn)代傳媒發(fā)達的今天,現(xiàn)代社會越來越需要經(jīng)由大眾傳媒方能“產(chǎn)生”這樣的事件。幾乎可以說,現(xiàn)今的公眾事件若不能成為“媒體事件”,已鮮有事件意義可言了。即使在政治相對自由、傳媒相對獨立的社會里,由于傳媒與市場經(jīng)濟的密切關(guān)系,它所產(chǎn)生的往往只是“商業(yè)傳媒公眾”,不是真正的公眾。戴揚對西方商業(yè)傳媒公眾(以“電視公眾”為典型)的研究表明,商業(yè)傳媒產(chǎn)生的主要是“假象公眾”和“即逝公眾”,這兩種主要的傳媒公眾形式確實會具有“公眾”的某些特征,但離“真正的公眾”卻還有相當?shù)木嚯x!沧5〕

          “假象公眾”以各種“迷”(或“粉絲”)最具代表性,“京劇迷”、“歌迷”、“影迷”、“足球迷”等等。他們具有相當?shù)摹胺(wěn)定性”和自我知覺意識,也有不少社會交往。就喜好而言,這些群體對其它群體不甘示弱。超女的“粉絲”就是這樣一種假象公眾。假象公眾比一般媒體受眾具有較明顯的群體意識。傳媒受眾(往往稱之為“觀眾”,以電視觀眾為典型)往往是零散分離的個體,他們彼此缺乏社會交往和穩(wěn)定聯(lián)系,既不必作公開的自我表現(xiàn),也無須持有某種共好的理念。觀眾對外界的反應(yīng)是被動的,“觀眾”是一個被市場所想象的群體。在這一點上,公眾和觀眾的區(qū)別并不在于前者比后者更真實,“而在于誰想象了那個群體。公眾是一種想象為‘我們’的集體存在,觀眾則是被作為第三人稱來想象的。一般媒體受眾則是由某些第三者為其他第三者所構(gòu)建的集體存在。”〔注6〕公眾的關(guān)系是由“我們”所想象的“你”和“我”所形成的“我們”。而觀眾則是由某個“它”為另一個“它”所設(shè)定的“他”和“他”組成的“他們”,如受控媒體為統(tǒng)治權(quán)力所設(shè)定的“群眾”和“人民”。

          假象公眾雖然有一定程度的自我群體意識,但往往對嚴肅公眾事務(wù)相當冷漠。他們因此成為波茲曼(N. Postman)所說的那種“娛樂至死”的人群。政治至死和娛樂至死都可以成為專制權(quán)力控制人們思想的有效手段。奧威爾(G. Orwell)和赫胥黎(A. Huxley)對極權(quán)的預(yù)言同時有效:“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強行禁書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失去任何禁書的理由,因為再也沒有人愿意讀書;
        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剝奪我們信息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人們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變得被動和自私;
        奧威爾害怕的是真理被隱瞞,赫胥黎擔心的是真理被淹沒在無聊煩瑣的世事中;
        奧威爾害怕的是我們的文化成為受制文化,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的文化成為充滿感官刺激、欲望和無規(guī)則游戲的庸俗文化……奧威爾擔心我們憎恨的東西會毀掉我們,而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將毀于我們熱愛的東西。”〔注7〕波茲曼所擔心的那種“娛樂至死”在多大程度上切合當前中國的情形,下面還要談到。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在中國,這類假象公眾曾為極端專制的權(quán)力統(tǒng)治(如“文革”)所不容。當今統(tǒng)治對這類假象公眾比較容忍。專制權(quán)力對待假象公眾的態(tài)度,和一般家長對待孩子的態(tài)度相似,容忍那些無大妨礙的事情,可以便利管制有大妨礙的事情。

          在中國,和假象公眾有所不同的是“即逝公眾”。即逝公眾關(guān)心的事件有一定的嚴肅性或者相當?shù)膰烂C性,也具有相當?shù)墓彩聞?wù)性質(zhì)。即逝公眾一般直接與公共政治性質(zhì)的媒體事件有關(guān)聯(lián)。不同社會中典型的媒體事件會有自己的特點,因為媒體事件是和特定的“政治景觀”聯(lián)系在一起的。政治景觀主要涉及“組織者”(官方權(quán)力)、“生產(chǎn)者”(傳媒)和“觀眾”這三者的關(guān)系。在“非民主地區(qū)播出的事件”中,“比較典型的是,只有組織者和觀眾參與:生產(chǎn)者一般受雇于組織者!敝挥性诿裰魃鐣,媒體才有獨立性(相對而言),“西方媒介,它們有專業(yè)或不參與事件的自由,而且可以按照或不按照組織者提議的精神來播出事件!薄沧8〕在中國的政治景觀中,特別具有政治敏感性的是“社會性”事件,如官員腐敗的丑聞、災(zāi)禍(如頻繁的礦災(zāi))、迫害和冤屈事件。這類事件往往觸及社會正義、政治倫理和社會群體價值等基本問題。這類事件的辯論對公眾政治文化和社會倫理的影響都相當深遠。

          中國的即逝公眾缺乏穩(wěn)定性,在不能公開表示個人觀點的環(huán)境中,往往難以真正觸及與權(quán)力制度有直接沖突的關(guān)鍵問題。這種公眾隨著媒體事件的發(fā)生而形成,也隨著媒體事件的消失而迅速煙消云散。它具有吉特林(T. Gitlin)所說的“短暫群體”(fugitive communities)的三個特征:同時,快速和飽和!沧9〕當事件發(fā)生時,許許多多人同時投入關(guān)注,過后又一起拋到一邊。事情的發(fā)生和消失都不可預(yù)測,來去快速無常,由此形成的公眾也是一樣。(“盧雪松事件”快速而完全被超女代替即為一例。)“飽和”是指事件發(fā)生時,傳媒視聽空間處于飽和狀態(tài),知曉者與其說是人人關(guān)心,還不如說是沒法躲避。參與討論超女民主意義的基本上是一種即逝公眾。

          即逝公眾不是圍繞著“媒體”,而是圍繞著“事件問題”形成的。即逝公眾有一定的輿論作用。在傳媒不能反映公眾關(guān)切的問題、不能引起公眾興趣、不能反映公眾意愿的情況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即逝公眾的存在反映了人們冷淡主流傳媒、與之保持距離、對之持懷疑和鄙視的態(tài)度。在網(wǎng)絡(luò)上對超女公共政治意義的熱烈討論,反映的正是這樣一種對主流媒體的疏遠和冷淡。2003年以來,許多不同的網(wǎng)絡(luò)事件都有過形成事件公眾的作用,如SARS、長江學術(shù)獎評選、孫志剛之死、盧雪松停課等等。但也有許許多多事件因媒體報道的限制而無法成為事件,特別明顯的就是“礦災(zāi)”。有一位網(wǎng)客用這樣的話表示了對“超女”事件的不滿:“在超女浪潮里,請為(礦難者)上柱香吧!……礦難兄弟們!你們的卑賤身體撐起了‘共和國’的電網(wǎng),還有‘共和國’先富起來的特權(quán)階層的口袋!那飛奔的悍馬,還有肆虐的GDP!‘共和國’的普通百姓不會忘記你們,大家與你們同受難!‘共和國’巨大的難民營里囊括了--礦工、農(nóng)民、下崗職工!薄沧10〕礦難不能成為事件,超女可以成為事件,既是因為它們受到“共和國”權(quán)力的不同控制,也是因為思想公眾對有的事件敏感,對有的事件就不那么敏感。

          在中國,事件公眾的形成不是一種民主社會的常態(tài),而是偶然發(fā)生。這些事件能否成為公眾事件,完全是不可預(yù)期的,甚至是撞大運式的巧合。對這一點,肖功秦在對孫志剛事件的分析中說得很明白,關(guān)鍵在于“領(lǐng)導(dǎo)”讓它成為一個事件。象孫志剛這樣的案子,“持續(xù)地受到社會廣泛關(guān)注,并形成強大的持續(xù)的社會壓力,又取決于另外一些具體的條件,例如,該事件的社會影響已經(jīng)很大,大到甚至影響到國際上廣泛的關(guān)注;或者,受害人屬于一個有重要社會影響的階層,或有國際影響,或有特殊后臺或背景等等,以至于如果不予以及時處理的話,矛盾激化可能對政治穩(wěn)定造成更為嚴重的消極后果,才能層層下定決心,予以徹查,即使如此,也不一定得到公正的裁決,中央甚至必須派出可以繞過地方庇護網(wǎng)的欽差大員或異地工作人員,介入辦理此案,才有可能撥開地方庇護網(wǎng)的重重迷霧,使案情水落石出!薄沧11〕并不是所有的社會黑暗事件都能成為焦點事件的,“中國社會上許多事件中的受害者,不象大學畢業(yè)生孫志剛那樣,有著引起國人注目的幸運。謝松濤在《多少個卑賤的礦工抵得上一個孫志剛》中憤怒地寫道:“孫志剛?cè)チ?隨其遠去的是險惡的收容遣送制度:一批批的礦工去了,陪同他們的是一起又一起的礦難和一批又一批的礦工。我們不禁疑惑,究竟多少個礦工的生命可以抵得上一個孫志剛,能點燃我們內(nèi)心深處對生命尊重、悲憫的烈火!薄沧12〕

          在中國,思想公眾討論社會事件時受到的限制要比討論娛樂事件多得多。超女事件讓我們看到,討論娛樂事件也可以幫助人們更好,更有效地關(guān)注社會事件中的問題,因為大眾娛樂文化代表的并不是一個低俗的白日夢世界,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社會生活經(jīng)驗世界。

          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電視娛樂本身的現(xiàn)實世界性。第一,在具體國家中,電視娛樂的表現(xiàn)和接受特征取決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特定的節(jié)目制作、發(fā)行和放映條件。例如,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晚會和湖南電視臺的“超女”不同,官方控制的節(jié)目又與純商業(yè)的不同,等等。某種形式的娛樂對其它事情會有“弦外之音”沖擊。超女的弦外之音被許多評論者不斷點穿,例如有人寫道,“奉勸央視的大腕兒們也向咱們的胡主席、溫總理學一學,在日理萬機中抽出點時間到國內(nèi)各大論壇轉(zhuǎn)一轉(zhuǎn),聽一聽別人對自己的評論,比較一下自己和人民大眾的心聲有多大的差距。別總是呆在自己的圈子里顧影自憐,鏡頭和腦子只知道圍著領(lǐng)導(dǎo)轉(zhuǎn),整天自以為是地唾沫星亂濺,一副代表人民群眾的話霸作風。也看看人家超級女生節(jié)目是怎么做到三貼近的。”不少象這樣的超女贊揚都折射著某種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評。

          第二,娛樂文化體制與公眾生活的其它形式相互聯(lián)系,相互作用。例如,電視節(jié)目作為藝術(shù)和思想表現(xiàn)能否獨立,這和輿論、出版等公眾空間有關(guān)。又例如,什么樣的娛樂被當作政治無害,或政治有害,又與政治和其它領(lǐng)域(不只是娛樂)的界線劃分及定義有關(guān)。在這兩個層次上,娛樂都可以向我們提出一系列有關(guān)公眾空間(即社會基本集體生存空間)的問題:哪些經(jīng)驗可以在公眾中公開地談?wù)?公開地表現(xiàn),哪些就不能?怎么談?wù)?公眾和隱私領(lǐng)域的定義是什么,劃分的依據(jù)是什么?現(xiàn)存的公眾生活是怎么規(guī)定的,由誰規(guī)定的,使誰得益,使誰受壓制?它包容或壓制了什么樣性質(zhì)的集體經(jīng)驗?現(xiàn)存的公眾生存是不是最理想的?為了改善現(xiàn)存的公眾生活,如何才能形成新的更民主、更有益于大眾參與的公眾空間?這些都是思想公眾在超女討論中不同程度涉及的問題。

          中國式傳媒事件中所形成的思想公眾對自己實際受到的政治限制不是全無察覺,但他們?nèi)猿ψ约旱莫毩⑺枷牒团袛嗄芰τ羞^高的估計。思想公眾對其它公眾持居高臨下的批評態(tài)度。這在一些思想者對“超女”公共政治意義負面評價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這種負面評價中,有一種是技術(shù)性的,那就是超女的競爭中有太多不符合民主程序和規(guī)劃的瑕疵。另一種是意識形態(tài)性的,那就是超女粉絲生活在一個虛幻的娛樂世界里。娛樂為大眾提供了太多太強烈的分心迷惑,使他們在庸俗的享受中,快樂地忘卻嚴肅的公共事務(wù),成為一種波茲曼所說的“娛樂至死”。第一種批評可以適用于任何一種民主實踐,因為沒有一種民主實踐沒有瑕疵,民主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實踐、不斷完善的過程,在一個從來沒有實行過民主的社會中更不可能期望民主的條件從一開始就萬事具備。以不完美來取消任何具有民主意義的嘗試,會起到為壓制民主制造“善良理由”的作用。下面來看一看第二種批評,那就是,超女是一場商業(yè)文化秀,粉絲們只不過是一群被看不見的手所操縱的消費者,并不具有民主政治參與者所需要的獨立自我意識。

          

          二. 自由選擇和能動參與

          

          在避免過度樂觀評估中國公民政治狀況的同時,也要避免忽視和懷疑娛樂文化消費中的個人主體意識和選擇要求可能對中國今后公民政治發(fā)揮的積極作用。這種忽視和懷疑在相對程度上繼續(xù)受到法蘭克福學派傳統(tǒng)的影響, 繼續(xù)強調(diào)現(xiàn)代社會中群眾傳媒對大眾的控制以及意識形態(tài)工業(yè)化和通過消費、消遣而實現(xiàn)的壓制。有一種看法認為,超女比賽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由選擇”純屬個人性質(zhì),沒有公眾意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已經(jīng)享有很多這樣的‘自由選擇’,例如可以自由地選擇消磨閑暇、假日的方式,自由地點菜,自由地在飯桌上交流一些段子,自由地選擇電視頻道,自由地跳槽,自由地在家里做膀爺,出門在外,旅行社還給你安排‘自由行’等等。這種私域中的自由比比皆是,乃至在一定程度上麻醉了我們的感覺。” 這種個人的選擇和自由被看作只是在提供“麻醉感”和“郁悶宣泄”,是一種愚(娛)樂至死!沧13〕還有一種看法認為,超女是一種“集體迷狂癥”,觀眾只是在“充分地消費丑陋”。超女比賽不過是類似于“雞血療法、君子蘭、紅茶菌、炒股票、搓麻將、買彩票、瘋狂英語和集體傳銷(這樣的)集體行動”,“在這些超級權(quán)威的蠱惑下,像被迷魂似的被驅(qū)使,不顧得自身的客觀條件和尊嚴,不顧一切地奔向一個集體性的娛樂“廣場”,在那里癲狂不已”。〔注14〕

          我們當然不排除觀眾中有欣賞丑惡的,有專門看選手痛苦失敗而幸災(zāi)樂禍的,也有“癲狂不已”的。但顯然并不所有的觀眾都是這樣,大多數(shù)還是在欣賞美好。有不少不少對美好的贊揚,反倒是投射出對現(xiàn)實丑陋的不滿和厭惡。一位評者寫道,“自由、親民、真美,這無疑是《超級女聲》的靈魂所在,“今年《超級女聲》的口號從‘想唱就唱’改進為‘想唱就唱,想說就說’,這無疑是個進步;
        也就是媒體從‘娛樂自由’曲線地回歸‘言論自由’!薄沧15〕另一位評者寫道,很多人喜歡李宇春,并不是因為她的中低音,而是她這個人本身“干凈、帥氣、灑脫、純真”!爱攺埶囍\四處尋找鞏俐的替代品、當李連杰帶著上唇的傷疤含恨離開香港、當章子怡肆無忌憚地在成龍懷里尖聲大笑、當趙薇身著日本軍國旗招搖過的時候,我們的娛樂界其實就只剩下娛樂,而沒有精神了,而沒有精神的娛樂,不過消遣而已!痹诶钣畲荷砩,許多觀眾看到的是“她是現(xiàn)在一潭死水、充滿銅臭、緋聞、骯臟的潛規(guī)則的娛樂圈的顛覆者”。〔注16〕(當然,這種顛覆能維持多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超女紅軍”就是例子。)

          粉絲公眾富有想象(那種阿倫特認為公共生活所必不可少的制創(chuàng)性),粉絲們創(chuàng)造了群體自我辨認的標記稱號,張靚穎的粉絲們自稱“涼粉”(綠豆粉做成的涼拌食品,在此取“靚”粉諧音)。而其他歌手的粉絲的名字也同樣富有創(chuàng)意。進入“十強”的何潔,她的粉絲自稱“盒飯”(何fan)。而李宇春的粉絲則自稱“玉米”(宇迷)。這種群體自我標志甚至會令人聯(lián)想到世界有些地區(qū)民主政黨政治和顏色革命中公民群體對顏色的想象性運用。

          歌賽還能引起別的對民主的聯(lián)想。“喜歡”在群眾擁戴心理中發(fā)揮著很大的作用,歌手比賽如此,政治人物競爭也是如此。你代表歷史、代表人民的理論再高妙,普通人不喜歡你,照樣還是不選你。普通人的平庸喜愛能顯示令人驚訝的集體威力,他們能推出一個“平民化”的李宇春, 換一撥人就能推出一個“平民化”的瓦文薩。他們能為李宇春當義工, 換一撥人就能為瓦文薩當義工。難怪高貴的人們不能放心讓普通人自由自在地選擇和參與。

          這些普通的庶民,他們真是不可捉摸,難以預(yù)料,防不勝防。他們看似一覽無余,卻又深不可測,再怎么設(shè)計防范,冷不丁就出了意外。他們并不在意民主,卻意外地引起了對民主的熱烈討論。他們只是想唱就唱,想樂就樂,但卻“不經(jīng)意”地在嘲笑永遠正確的央視,“不經(jīng)意”地在鄙視有名無實的代表、“不經(jīng)意”地在抵抗偽善丑惡的政治,“不經(jīng)意地照亮了當下公共生活中民主機制的匱乏和參與意識的萌動。”〔注17〕他們在超女比賽中自由選擇和積極參與不過是無傷大雅的“望梅止渴”和“畫餅充饑”,他們并沒有吃到民主的梅和餅,但卻把饑和渴用拉伯雷式的夸張大聲吼叫了出來。

          在還不太久之前,在專制權(quán)力嚴格全面控制娛樂,娛樂消費文化根本不存在的年代,中國并沒有存在過普通人可以自由、積極參與公共事務(wù)的民主公眾社會。二十年來中國迅速發(fā)展的娛樂文化并不是中國至今仍不存在民主公眾社會的主要原因。波茲曼的“娛樂至死”的警告不是針對象中國這樣的社會發(fā)出的,它只是恰巧被中國的某些現(xiàn)狀映證而已。波茲曼清楚地告訴他的讀者,他所擔心的是娛樂文化(電視)對美國“自由民主社會基礎(chǔ)……所造成的威脅!薄沧18〕這個基礎(chǔ)就是公眾對嚴肅公共事務(wù)的關(guān)心,這種關(guān)心不能私底下放在個人心里,而是要成為公共生活中“嚴肅的公共對話”!沧19〕波茲曼把奧維爾在《一九八四年》中所作的預(yù)言和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里所作的預(yù)言對比甚至對立起來,是針對美國的特定情況而言的,“在美國,奧維爾的預(yù)言很少相關(guān),但赫胥黎的預(yù)言卻在變成現(xiàn)實,因為美國人……正在接受電氣時代以來最大的技術(shù)干擾!薄沧20〕

          那么,被“干擾”的又是什么呢?那是美國立國二百余年從來沒有間斷過的公眾參與和民主政治。正如羅森(J. Rosen)所說,美國的民主政治是一種尚在進行的實驗,它是與新聞的實驗同時發(fā)展起來的。美國建國之前有動員民眾從英國獨立的早期報紙,后來出現(xiàn)了商人和黨派報紙,再后來有了宣傳廢奴的報紙,還有那些一文錢大眾報紙,以及二十世紀以客觀和事實專業(yè)精神所指導(dǎo)的報紙,在羅森看來,“它們都是憲法新聞自由條款的實驗。它們對之實驗的便是那個由憲法所締造的國家!泵绹鴳椃ǖ谝恍拚钢嘘P(guān)于新聞自由的規(guī)定不僅僅是一項條款,而根本就是一種“活生生的公眾文化”!沧21〕在美國,活生生的公眾文化不是新聞自由條文的結(jié)果,而是公眾參與的結(jié)果。公民的知情權(quán)和美國新聞對嚴肅公共事務(wù)信息的傳播保證了公眾的自由、理性參與。波茲曼因此告誡美國人,“奧維爾的世界比赫胥黎的世界(對我們)更容易辨認,也更容易反抗。我們的(民主)背景使我們能知道什么時候牢門開始關(guān)閉,在牢門開始關(guān)閉的時候應(yīng)該如何反抗。我們不會對薩哈諾夫和瓦文薩的呼聲無動于衷,……但是如果我們聽不到痛苦的聲音又會如何?我們誰又有能力去反抗那無邊無際的娛樂?”〔注22〕波茲曼憂心忡忡的是娛樂正在瓦解美國公民積極參與公共事務(wù)的傳統(tǒng)。美國的民主傳統(tǒng)知道如何抵抗暴政專制,卻不知道如何抵御娛樂對公眾生活的侵蝕。

          這種公民參與的傳統(tǒng)在中國公共生活中還從來沒有真正發(fā)展起來的。對于中國人來說,奧維爾的預(yù)言曾經(jīng)遠比赫胥黎的預(yù)言要來得真實,而在今天,赫胥黎的預(yù)言也正在成為一個與奧維爾的預(yù)言同時相干的預(yù)言。中國人可能既不知道如何反抗奧維爾的世界,也不清楚如何反抗赫胥黎的世界。(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美麗新世界”的國民每天可以領(lǐng)到一份“舒脈”(Soma,一種維護社會穩(wěn)定、規(guī)導(dǎo)民眾激情和理解的鎮(zhèn)靜劑,其供應(yīng)由政府絕對保證),享受著“舒脈”的快樂,新世界的民眾覺得生活幸福美滿,無憂無慮,再沒有煩人的公共事務(wù)可以操心!沧23〕“美麗新世界”在遭遇到“一九八四”時變得更加可怕。專制統(tǒng)治下的國民陷入娛樂至死的泥沼之時,也就是極權(quán)統(tǒng)治徹底勝利之日。

          “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合并,同時到來,這是公共生活可能發(fā)生的最壞的情形。這種情況只有在全體國民完全徹底喪失一切自由意識(自由思想的要求,自由選擇的愿望,自由參與的欲望)的時候才會發(fā)生。在一些沉溺于物質(zhì)主義享受,把社會正義完全拋到腦后的人們那里,這種情形似乎正在成為可怕的現(xiàn)實。但是,這種合并并不是命定的,不可避免的。大眾文化和消費文化中都包含著瓦解這二者合并的因素。這次超女比賽引起的公眾討論和民主意識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從實際情況看,在經(jīng)歷了“一九八四年”式的文革之后,消費文化在中國恰恰是喚醒了,而不是麻痹了人們的某種自由意識。這些自由意識一旦喚醒,就如同潘多拉故事中的精靈,再難重新關(guān)禁到哪怕是“美麗新世界”這樣的魔瓶之中。

          消費文化(大眾娛樂也是一種消費)是作為一種政治反叛出現(xiàn)在后文革的中國的。在經(jīng)歷了長時期的專政,包括“對需要的專政”(極權(quán)式的全能控制)以后,消費在中國獲得的第一個政治意義就是“自由選擇”,你可以選擇要什么,自己選擇如何花錢或以其它代價去得到你要的東西。誰也沒有權(quán)利和權(quán)力命令你該要什么,不該要什么!跋M者主權(quán)”讓人第一次體驗到人自己給自己作主的尊嚴,成為一種少有的、實實在在的“自由”的經(jīng)驗。

          消費者主權(quán)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成為一種觀念利器,一次又一次沖擊和顛覆各種以“集體主義”名義對個人的控制,從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到凱恩斯主義。個體消費者是一種每個普通人都能扮演的英雄角色,因此也被稱為“民主英雄”:“‘民主英雄’從個人最平庸、先前最被人瞧不起的欲望(快樂的、財富的、做生意、辦企業(yè)的欲望)中發(fā)現(xiàn)一種具有英雄氣質(zhì)的意志力和才智,這種意志力和才智讓人憑借自由個人選擇的欲望,去改變或主導(dǎo)自然和社會。消費者是英雄,因為他理性而獨立,因為只有(個體消費者)認可的需要,才是一切經(jīng)濟和社會制度合法性的基礎(chǔ)。”〔注24〕

          在中國,消費者英雄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下的角色。一旦突破了對“需要的專制”,它的另一個不那么英雄的方面也就開始顯現(xiàn)出來。消費的個人自由意義是以堅守消費的私人領(lǐng)域來實現(xiàn)的:“買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边@也造就了消費選擇的兩重性。從積極的方面來說,強調(diào)私人領(lǐng)域(個人、家庭、朋友)有助于抵抗專制權(quán)力對人的全面宰制。對現(xiàn)代個體來說,自由與私人的關(guān)系至為重要。啟蒙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把“理性”看作為一種私人資源,理性存在于個體之中,個人因為有了理性才能對抗象傳統(tǒng)、宗教、政治迷信這一類的非理性社會權(quán)威。作為個體資源的理性也稱作為個人“利益”(物質(zhì)的、審美的、甚至道德良心的)。消費選擇乃是這種廣義的私人個體自由中的一種。

          但是,把消費當作純私人行為也有消極一面。這就等于說,私人的消費行為沒有公共意義。我的消費只是關(guān)乎我私人的快樂和歡愉,與是否有助于好社會或群體生活價值和理想等等全然無關(guān)。消費選擇只是在一個很有限的范圍中享受權(quán)利和行使自由。把它當作最本質(zhì)或最主要的自由是極為有害的。專制權(quán)力實行政治限制加消費自由的政策,那是企圖以人們私人消費自由來換取他們淡忘或甚至自動放棄在其它生活領(lǐng)域中的權(quán)利和自由,尤其是政治自由。私人性質(zhì)的個人選擇與社會秩序、群體價值和正義共識之間必須相互聯(lián)系。主導(dǎo)個人消費和喜好的“需要”意識需要在公共生活中形成。缺乏在“需要”問題上的公共討論和共識,一個社會就不可避免地會在“禁欲”和“縱欲”之間劇烈搖擺,中國的情況就是這樣。

          把消費者作為公民模式,這在政治上是保守的。它符合專制政治制度的利益。專制政治對個人的威脅是兩方面的,一是針對個人的自由意識,包括一切可能引發(fā)政治自由意識的自我意識,如消費者自我意識。二是針對人的公共性。有公共生活和民主的集體行動才能有效抵抗專制。如果不與社會其他成員形成共同體,個人的自由意識無論如何強烈、明確,都無法有效對抗專制。消費者個體自我意識的積極方面和消極方面都是相應(yīng)針對能否有效抵抗專制兩個方面的威脅來說的。完整的公民民主必須同時包含個人自由和公共生活。這是評估消費文化在當今中國公共政治意義的基本尺度。

          在消費文化與社會的關(guān)系中,個人的基本身份是“消費者”。消費者是用理性來追求個人利益的私人個體,而市場則是一種既維護個人自由選擇又協(xié)調(diào)眾個體行為的社會機制。這個理想的個人和社會模式對個人“需要”和“欲望”的暗含前題是,在進入社會(即市場)之前,個人(即消費者)就已經(jīng)在私下知道自己要什么了。這個理想模式所關(guān)心的只是個人進入了社會,消費者進入了市場以后,他會怎么做。至于他欲求何物,為何欲求此物,則與公共群體無關(guān)。換言之,這個模式所關(guān)心的只是關(guān)于消費的“形式理性”,而不是它的“實質(zhì)理性”。〔注25〕這在購物文化中表現(xiàn)得最明顯,也最典型。

          消費的“形式理性”指的是個體盤算如何盡量滿足自己的需要和欲望的邏輯和程序。“價格”是形式理性的重要指標。在金錢有限,欲望無限的情況下,個人如何花費才能得到最大的滿足呢?我買一件物品,不買另一件物品,與有待滿足的需要的性質(zhì)無關(guān)。選擇只涉及我權(quán)衡自己需要的邏輯。我可以寧愿餓肚子,但必須穿一件并非為御寒的時裝,這由我純私人性質(zhì)的理性決定。

          “實質(zhì)理性”則不同,它關(guān)心的是我提出具體需要的理由是否正當、合理。我們常聽人說,“他想要這件東西是為‘虛榮’,”“她買這衣服是‘心血來潮’,”“這東西很好看,但不‘實用’。”這些說法都包含著消費的實質(zhì)理性。實質(zhì)理性將欲望和消費行為與某種價值觀或理由聯(lián)系起來,而這種價值觀或理由又是一個大環(huán)境社會價值和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所以說,實質(zhì)理性不可能是純私人性質(zhì)的。

          消費的“形式理性”和“實質(zhì)理性”的區(qū)別在大眾或娛樂文化的欣賞中雖然不如在購物文化中那么明顯,但道理是一樣的。欣賞趣味是受物質(zhì)性限制的。你不可能有足夠的金錢、時間、精力和教育程度去一一熟悉了解一切可能被你深深愛好的音樂、文學,等等。金錢、時間、精力和教育程度成為大眾文化消費“形式理性”的重要指標。一般人在這些方面的能力有限,消費的是一些最容易取得(在這個意義上是“廉價”)的對象。大眾歌曲即屬于這種對象。在象“超級女聲”這樣的大眾文化競賽中,還增添出另一個“形式理性”的指標,那就是,你只能選一個你最喜歡的。盡管你同時喜愛張靚穎的甜美和李宇春的平實,你也必須服從競賽的形式理性,在她們之間作非此即彼的選擇。

          “實質(zhì)理性”為形式理性選擇提供價值合理性的說明,它往往出于公共交際的需要,因而具有公共性。不同的人對他們的形式理性所提供的價值合理說明并不相同。例如,有人會為自己的選擇提出審美或道德的理由(因為“高雅”、“健康”、“思想正確”等等才喜歡)。還有人則把個人喜愛本身就當作正當?shù)膶嵸|(zhì)理由(“只要我喜歡,”“圖一樂”)。當然前一種人會覺得后一種人的理由根本稱不上是真正的實質(zhì)理由。在“超級女聲”這樣的競賽選擇中,如果人們要互相交流,那么他們必須為自己的選擇提供某種實質(zhì)理性的解釋。如歌唱者有“專業(yè)藝術(shù)水準”、“歌路寬廣”、“激情飽滿”、“率真”或甚至“人長得漂亮”等等。因此,對歌手的選擇事實上還包含著對“歌唱”、“歌手”和“歌曲”等等的一般價值判斷。當然,任何實質(zhì)理性都是簡約的,甚至是事后發(fā)生的。我們往往出于復(fù)雜的知覺感受先已喜愛上一位歌手,然后再將這種直覺喜愛理性化,為它找到理性的價值解釋。不管怎么說,這次競賽的結(jié)果中確實出現(xiàn)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價值共識,其中最一致,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真實”。這種價值在政治和日常生活普遍謊言化的社會中不單純是娛樂價值,而且也是一種具有普遍政治和社會意味的價值。

          哈維爾曾敘述過藝術(shù)真實給他帶來的對生活謊言的強烈意識沖擊。1976年,哈維爾結(jié)識了“宇宙塑料人”的滾石樂團一位叫“伊萬”的朋友。伊萬給哈維爾放了幾首“塑料人,DG307”的錄音歌曲和捷克一些其它地下樂團的作品。哈維爾立刻被吸引住了,“我一下子覺得有某種特異的東西從這些表演中四射出來,它們并不是故意標新立異、賣弄噱頭或者不擇手段嘩眾取寵。我以前耳聞的關(guān)于他們的事都是這么說的。這音樂有一種深沉的真實感,讓人覺著了這些樂者的生命意識和他們遭受的人世不幸。音樂中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魅力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警訊。音樂中有一種嚴肅、真誠和內(nèi)心自由的表達,表達的是任何一個尚未徹底麻木的人都能聽懂的存在經(jīng)驗!惫S爾和伊萬并非同道中人,職業(yè)、趣味的差別和彼此間有過的誤會使他們未必能成為普通意義上的朋友。是人的真實存在體驗使他們有了惺惺相惜的溝通,“我以前聽到過許多關(guān)于(伊萬他們)的壞話。突然,我發(fā)現(xiàn),不管這些人多愛說臟話,頭發(fā)有多長,真理是在他們的一邊。我在他們身上,在他們的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中感覺到一種特殊的純潔、羞恥和脆弱,他們的音樂中寄寓著哀傷和解放的渴望。我覺得這個地下樂隊是在把希望還給那些最遭排斥的人們。”〔注26〕哈維爾體會的那種藝術(shù)真實感具有明顯的政治意味,因為它對拒絕生活在謊言中和拒絕謊言的麻痹,有重要的示范作用。今天,在“千萬人對千萬人”的超女比賽中,人們已經(jīng)不再象哈維爾那么孤寂地體驗真實,他們一隊一隊,一群一群地以自己的理解方式感受真實。他們甚至可以說,哈維爾,你看,不管多么不容易, 到底和以前不同了。

          

          注釋:

          1. 張念:《娛樂公民的快感原則》,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2. 王正緒:《超女中的粉絲與公民社會》,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3. James Carey, "The Press and the Public Discourse." Center Magazine 21 (March/April 1987): 4-16, p. 10.

          4. 5. Daniel Dayan, "The Peculiar Public of Television." Hermes, 11-12 (1997): 1-20, pp. 3; 7-8; 3.

          7. 18. 19. 20. 22. Neil Postman, 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New York: Elisabeth Sifton Books, 1986, pp. vii; 138; 155; 155; 155

          8. 丹尼爾.戴揚,伊萊休.卡茨:《媒介事件》,麻爭旗譯,北京廣播學院出版,1992,第67頁。

          9. T. Gitlin, "Illusions of Transparency, Ambiguities of Information. Notes on the Globalization of Fugitive Communities." In Tore Statta, ed., Media and the Transition of Collective Identities. Oslo IMK Reports Series. Oslo University Press, 1996.

          10. 因為冬天已往:《在超女浪潮里,請為他們上柱香吧》,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11. 蕭功秦: 《一個并不奢侈的心愿:對孫志剛案件的反思》,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12. 謝松濤:《多少個卑賤的礦工抵得上一個孫志剛》,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13. 莊禮偉:《超級女聲不過是一種娛樂》,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3/6/18.

          14. 張閎:《“超級女聲”與集體迷狂癥》,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15. Passionfly:《超級女聲的三大靈魂和兩大威脅》,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16. 一把老刀:《“超級女聲”背后隱含的文化符號(之一:李宇春篇)》,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17. 伍國:《超女現(xiàn)象是民主機制匱乏的一種象征》, 《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2005/9/7.

          21. Jay Rosen, What Are Journalists? New Haven, C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86.

          23. Aldous Huxley, The Brave New World, New York, 1969 [1932]. 除了分發(fā)“舒脈”, “美麗新世界”政府還號召積極消費和鼓勵“性愛游戲”(the erotic play) 。

        “一九八四”的禁欲和“美麗新世界”的縱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24. 25. Don Slater, Consumer Culture and Modernity. New York: Polity Press, 1997, pp. 33; 43-44.

          26. Vaclav Havel, Disturbing the Peac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90, pp. 12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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