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稼祥:我們時代的幸福與痛苦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要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幸福和痛苦下定義并不難:幸福就是有錢沒病,痛苦就是有病沒錢。這個定義不是我在書齋里想出來的,也不是接到約稿短信后臨時編出來的,它當年像一枚尖刺刺痛我的思維神經(jīng)時,我正在一家醫(yī)院的門診部。
當時,我正陪我的一位大學同學的姐姐到某醫(yī)院看病。我的同學是個清官,沒錢;
他的姐姐是個農(nóng)婦,有病。那病有點古怪,渾身肌肉疼,時緩時劇,疼起來徹夜難眠,這病被稱為“風濕性肌肉病”,很難根除。
我陪她坐在門診室的門口等待就診時,從一張翻皺了的《北京青年報》上抬起頭來,突然發(fā)現(xiàn)我似乎并非坐在醫(yī)院門診室門口,而是坐在地獄的入口:身邊的人們或站或坐或蹲,個個形體歪斜,眉頭打結,口鼻挪位,聲聲呻吟像被關押在喉嚨里的濕漉漉的耗子,不時地從這兒那兒鉆出來亂跑,讓你毛骨悚然,空氣似乎是一潭死水,呆滯而郁悶,甚至散發(fā)著種種讓你屏息的難聞氣味……猛然間,我的心一陣緊縮,痛徹肺腑地感受到了那個被人們通常稱為“幸!钡臇|西。我清楚,此刻,我的幸福只有一個來源,那就是健康。
人在健康的條件下,幸福和痛苦都是相對的。我認識一個當代油畫大家,他最近的一幅作品以500萬元人民幣被拍賣,但他說,他當時并沒有感受到多少幸福,他平生最幸福的時刻之一,是他第一幅作品被拍賣的時候,雖然只賣了3萬元,但當時他所深愛的妻子就坐在他身邊,他家里也正等待這筆錢去買第一臺彩電……而如今,錢來了,名來了,妻走了(病逝),他不確切知道那些與他殷勤相迎的明眸鳳眼,到底是看中了他這個人,還是他的名,抑或他的錢?磥,幸福是不好論價的,它并不與錢成正比。
有個古代的國王病入膏肓,經(jīng)過神醫(yī)診斷,說還有希望痊愈,他的處方是:找到自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襯衫,讓國王穿三天。國家為此成立了“幸福襯衫對策本部”,任務是尋找到那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先找到丞相,國王之外最有權力的人,但丞相說他自己即使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也是第二不幸的人;
又找到全國首富,首富說他正準備跳樓……絕望的“襯衫本部”成員邁著疲憊的步伐正準備回去復命時,忽然聽到一陣歡樂的歌聲從御花園外的樹林邊飄來,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乞丐正在“巴比扣”(燒烤),還一邊唱,一邊舞蹈。
“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嗎?”本部的人急切地問道。
“當然啦,世界上有誰比我更幸福呢,我吃完了就睡,睡餓了就要……”
本部的人一聽,大喜過望:“那我們能借你的襯衫用三天嗎?”
乞丐愣了一下,很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我沒有襯衫!
故事到此為止,但生活并不會到此為止。只要乞丐一病,他就會從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淪落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有病沒錢,也沒有親人。錢不一定能買來幸福,但能解除或緩解肉體的病痛。我們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或許還能聽到短暫的笑聲,但在家徒四壁的病榻前只能聽到呻吟,甚至還有詛咒與埋怨。
按照我在文章開頭對幸福和痛苦的定義,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痛苦多于幸福的時代。簡單的解釋是:如今,有錢的人每每有病,有病的人常常沒錢。說到有錢人的病,無非從兩個途徑獲得,一個是掙錢時“掙”來的,另一個是花錢時“買”來的。
先說“掙”來的病。獲得金錢的方式很多,一般來講,錢掙得速度越快, 掙錢的人越容易有病。由于不言而喻的原因,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就是暴富。暴富者最容易得暴病。這是因為,首先,暴富的方式容易造成暴富者的心理緊張,比如坑蒙拐騙,或者貪污受賄,或者權錢交易,當事人如果心理不夠穩(wěn)定,極容易疑心生暗鬼,老怕東窗事發(fā),半夜怕人敲門,走路常;仡^,看見影子心驚,這是心病。心病不治,必生體病,輕者盜汗失眠,重者潰瘍癌腫……其次,暴富的結果容易讓人眩暈,腰包一鼓,就覺得自己哪兒都硬,身不滿五尺敢去做模特兒,剛賣掉架把飛機,就覺得自己的公司可以代行國務院部分職能,小學沒畢業(yè)就以為自己通曉萬物奧秘……在一次晚宴上,某房地產(chǎn)老總在闊論了中美關系和臺海局勢,認定陳水扁是美國中情局特務之后,果盤上來了。
“你們知道餐后為什么要吃水果嗎?”他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塊哈密瓜,甜滋滋地考問道。
在座的幾個博士教授專家學者一起搖頭。
“告訴你們吧,人是猴子變來的,猴子下到地面之前靠吃水果為生,餐后吃水果,是那時養(yǎng)成的飲食習慣!备鶕(jù)他的解釋,我們可以理解當年武則天為什么要讓人用600里加急的快馬從嶺南送荔枝到長安,敢情是她進化得太慢,猴子習性難改。
這顯然是狂妄癥和妄想癥的前期征兆,這種病發(fā)展下去并非不會導致神經(jīng)分裂。
再來說說“買”來的病。買來的病通稱為“富貴病”,有生理上的,比如脂肪肝,胃潰瘍,痛風癥,肝硬化,花柳病……這些都是吃來的喝來的玩來的;
有心理上的,比如賭癮、毒癮、補癮,等等,這些都是錢燒的。不過,所有這些病都還不是不治之癥,最難治的一種病是“屁癮”。所謂“屁癮”,并不是有隨便放屁的嗜好,而是對“馬屁精”和“跟屁蟲”的強烈需求和依賴。
沒有桑丘,就沒有堂吉可德的騎士夢;
同樣,沒有馬屁精,也就沒有當今中國許多暴發(fā)戶的帝王夢。某些暴發(fā)戶以前大多是社會的邊緣人物,一旦暴發(fā),特別喜愛高檔精神消費,那就是花大價錢雇一批屁林高手,讓自己獲得飄飄欲仙的精神享受。屁林里最杰出的高手是“神屁”或“巫屁”,他或她們通過看相、算命、卜卦來為老板描龍畫鳳。
“哎呀,你的命貴不可言哪,將來能當財政部長!”一個自稱自己能盤腿騰空的“神屁”對高坐在上的顧主喊道,他以為“財政部長”已經(jīng)夠大,老板應當驚喜。誰知那匹被拍的“馬”只是矜持地笑了笑:
“有點功力嘛!
次日,那“神屁”又為老板算命,這次,他說他聽見了龍吟之聲,說老板將來至少能當總理。
“呵呵,沒看出來,你功力長得蠻快嘛!”老板這次真的開心了。
這種開心持續(xù)的時間不一定比吸毒者的快感更長,只要“神屁”開出的空頭政治支票得不到兌現(xiàn),該支票的持有者一定會陷入無法緩解的精神煎熬。
不過,比這些有錢的病人更痛苦的,則是那些沒有錢的病人。一方面是下崗人員、退休人員的持續(xù)增加,農(nóng)民收入的躊躇不前,另一方面是醫(yī)療費用正;虿徽5卮蠓噬,結果,疾病在我們這個時代釀造的痛苦的濃度是相當高的。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時代的幸福和痛苦與錢的關聯(lián)度遠遠高于與權的關聯(lián)度。權力是門,而金錢頂多是門檻?缭揭坏篱T檻要比跨進一扇緊閉的門容易多了。
因此,我們時代的痛苦是有望緩解的痛苦,我們時代的幸福是可以預期的幸福。
2006-6-6于北京。原載《SOHO小報》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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