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學術泡沫的環(huán)境性、體制性起因，學術界、教育界已經(jīng)有許多討論。本文擬從社科類學術期刊編輯的角度，談一談我們眼里看到的學術泡沫及其直接成因，但愿在幫助我們自己更清楚地識別學術泡沫的同時，也能幫助那些本無意制造泡沫的作者避免參與制造泡沫，或者起碼是少制造一些泡沫，少浪費一些資源（紙張、油墨、時間、精力……），多增添一點研究的含金量，以此為學術多贏回一些尊嚴。

　　既然是“泡沫”，就是說寫出來的東西其實沒有什么價值，不管它是發(fā)表了還是沒有發(fā)表。學術泡沫不少是學術不端的產物。那些似乎稱不上“不端”的泡沫，其起因或是學識、學力所限，或是缺乏嚴格的學術規(guī)范意識，無論如何，尚可理解為被逼上梁山卻又未諳此道，而真正的學術不端則是精神、品格方面的問題了，欠缺的是良好的學術道德。

　　對學術不端的表現(xiàn)也曾有不少文章從各種角度作過分析，本文只談在來稿中見到的比較突出的一些現(xiàn)象。就表現(xiàn)形式而言，學術不端又可以分為顯性和隱性兩種，加上學識所限等等，這些問題大體可以分為三類。

　　一、顯性學術不端

　　這是指一些明顯的違規(guī)行為。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

　　1、一稿多投。審稿是要有一段時間的，為了“與時俱進”，各刊都已經(jīng)盡量把這個周期縮短了，從半年直至三個月甚至兩個月。但這仍趕不上作者方出于種種原因“用稿”的緊迫。因此，在投稿時的一稿多投已經(jīng)比較普遍，可以理解為一種不得已之舉，關鍵是如有一家打算采用了，就必須立刻通知另外幾家，否則真的都登出來，就形成了事實上的一稿多投。無論是粗疏所致，還是故意而為，一稿多投都是對學術研究首創(chuàng)性、原創(chuàng)性的欺騙，也是對讀者和編輯的不尊重。因此，一旦出現(xiàn)一稿多投，有關期刊對作者的懲罰性處理都是比較嚴重的，至少要“封殺”幾年。還有一種做法也是比較惡劣的有意違規(guī)，就是從已經(jīng)出版的專著中抽出一部分，敷衍成文后再次發(fā)表。期刊審稿人受閱讀面所限，遇到這種情況，一有疏忽，極易中招。

　　2、文獻引注粗疏。雖然近幾年學界一再強調引注規(guī)范，但這方面的問題仍然很普遍，有意無意地掩蓋著研究中的許多漏洞。如極為常見的“模糊引證”：只給作者名和出版年份，不給頁碼，讓讀者無法查證。又如僅憑記憶“旁征博引”而不給出處，頂多只在參考文獻中列出條目，卻看不出引用他人觀點和文獻的關系，同樣無法查證。這些做法很容易造成對前人的研究成果張冠李戴，甚至于無中生有，“查無此話”，使研究失去根據(jù)，進而失去價值和意義。其實，只要是認真的研究，就必然會認真地引注，不注和粗注只能說明有糊弄之意，無求真之實，一個“粗心”是解釋不過去的。

　　3、關系稿。有一句話很厲害，但卻基本上是事實：凡是托人說情的，都不會是好稿子。例外的情況是，明明文章寫得不錯，仍然篤信關系。不正常的成了正常，正常的成了稀罕，不知是哪一方的扭曲。

　　4、關于作者職銜的一些看似“無意”的“小錯”。如：碩士生→碩士，博士生→博士，副教授→教授，等等。一字之“差”（當然不會反向“差”的），“預支”了前程。

　　二、隱性學術不端

　　相比之下，隱性學術不端不太容易看出來，一般要細讀才能發(fā)現(xiàn)。當然，有這種情況的人是非常不希望有人真的去細讀他的文章的。但是，編輯審稿要細讀，學位論文審查要細讀，該細讀的不細讀，無異于協(xié)同制造學術垃圾。這類不端行為常見的有這么幾種：

　　1、編譯拼湊他人成果作為自己的研究成果。這無疑是一種剽竊。但是，以不說明或說明不足的方式編譯國外文獻作為自己的著述，這種現(xiàn)象在我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是比較多的，語言學界和文學界都有，背景因素有兩個，一是閉關多年后對國外理論的渴求，一是學術中斷多年后對治學規(guī)范的陌生。時至今日，以違規(guī)的編譯方式著述這一流弊已收縮為學界十分警惕的一種學術不端行為，偶有發(fā)生，一般總會有人揭露，有關刊物也會表態(tài)，予以譴責。雖然目前我國有關體制對這種現(xiàn)象還沒有相應的懲罰措施，表現(xiàn)得比較寬容，當事人不致因此而身敗名裂，但其學術聲譽還是會受到相當大的影響，據(jù)筆者所知，就有人為此不再覬覦高職，埋頭做一基層教師了事。這種編譯拼湊，量越大越容易發(fā)現(xiàn)，如果是在文章局部出現(xiàn)，那么，不是同一領域的研究者，或者受閱讀文獻所限，就很難看出來，只能訴諸作者的學術良知。

　　2、自我復制。即同樣內容改頭換面分別作為單獨的論文發(fā)表。如果說上面是抄別人，那么這里就是抄自己。如果說一稿多投有的是出于時間上的不得已，那么這里的改頭換面就是明知故犯的“惡意透支”，是一種欺騙行為。這種泡沫也是不太容易看出來的，因為同一作者完全可以就某一專題做系列論文，但每篇論文之間的差異究竟有多大，這些差異的性質如何，具有多少學術含金量，這才是文章是否值得發(fā)表的關鍵所在。

　　3、粗制濫造。比如，文獻信息錯誤百出：張三某年出了什么書，一查，根本沒有；
李四在某期某刊上發(fā)表某文，你去查，要么題目錯了，要么刊期錯了；
王五在哪本書里說了什么什么，把書找來翻開一看，掐頭去尾，斷章取義，根本不是原話。這種粗粗拉拉的所謂“小錯”，讓作者自己去改，不少人都是反復數(shù)次也“打掃”不干凈。這是一種非常遺憾的現(xiàn)象，因為正是這些“不過是不準確而已”的地方，使得研究失去了可靠性（出一個錯，就說明其他地方也可能有錯，這是心理常識），其價值也就大打折扣�？上У氖�，這種粗制濫造相當普遍，反映出我國學界確實存在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tài)，并不能解釋為僅僅是個人性格大大咧咧所致。

　　又如，很漂亮堂皇的圖表、數(shù)據(jù)，卻是認不得真的：里面的數(shù)字不對，還有的圖表前后的文字說明和表中反映的情況不符。像這些問題，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讀者真的要用到其中的某個文獻信息或數(shù)據(jù)了，一查卻發(fā)現(xiàn)是錯的，此時看這些發(fā)表出來的洋洋灑灑，無異于廢紙。而這類文章有很多還是各種項目的階段性成果，看上去非�；Ｈ�，真不知這種糊弄人的成果有什么價值。

　　還有一些粗制濫造屬于邏輯問題，大到整個論證的邏輯推理，近于信口開河，小到一句話的語言邏輯，可以作中學語文課上的病句實例。曾有一文，小節(jié)序號與論述層次不符，比較混亂，向作者提出修改，回答竟是：我這篇文章在國際會議上做過發(fā)言的，反映挺好嘛！虛名膨脹之下，治學天然之嚴謹竟入不得法眼，令人語塞！

　　4、參考文獻注水。有些文章看上去是很像樣子的（泡沫亮閃閃的外形），中英文摘要、長長的參考文獻、各種圖表，要什么有什么，就是不能較真。比如那些圖表。拿參考文獻來說，除了上面所說的粗制濫造，還有些別的貓膩。由于篇幅所限，也為了避免用沒看過的文獻裝點門面，現(xiàn)在期刊一般都要求文內沒有提到的文獻不列入?yún)⒖嘉墨I。為了讓文章和參考文獻“好看”，有些作者就將二手來源的轉引也作為直接引證并列入文獻，但由于作者畢竟沒有看過原文，引證就很容易曲解甚至出錯。還有些作者喜歡大量自引，想來都有一些非學術因素在里面作怪。

　　雖然學界并非真空，但中國人的成見里，學者的形象總是和書呆子掛鉤，書呆子又往往是老實人的別稱。如果做學問真的老實，上面這些現(xiàn)象就不會那么多了。環(huán)境所迫，老實人也不太老實了，自然是一種悲哀，但不管怎樣，這都不應該成為我們放手制造學術垃圾的理由。

　　三、學識所限形成的問題

　　學海無邊，對任何人來說學識都是有限的。但是，到了哪一級就得說哪一級的話�？上У氖�，一些本應是研究生寫文章才容易出的問題，在許多來稿中都可以見到。前面說了，這大概是逼上梁山所致，但既然是做起來了，就得遵守游戲規(guī)則。本文重點是前面兩個部分，這里主要是羅列一下現(xiàn)象。

　　簡而言之，學術研究是常識和創(chuàng)見的有機結合。如果出了問題，要么是常識方面的，比如做認知語言學弄不清“概念”指什么，談紐馬克的翻譯理論卻沒讀過他的代表作；
要么是創(chuàng)見方面的，比如重復研究，比如說不清要解決什么問題，或者所謂創(chuàng)新卻根據(jù)不足；
要么是兩者之間的結合有問題，比如研究方法不合理，等等。除此以外，就是一些技術性問題、語言基本功問題和一些非學術問題了。常見的有如下情況：

　　1、不了解課題背景、已有成果，把舊話當新說。主要原因：文獻檢索不足，或文獻范圍偏狹（如偏于國內或偏于國外或偏于某個人），不具代表性。

　　2、不去了解背景和已有成果，憑空“創(chuàng)造”新理論，既沒有依據(jù)，也無法繼續(xù)，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無法驗證，怎么說都行。

　　3、拿腔作勢，用最宏大的敘事方式囊括整個學科，卻說不清觀點，邏輯混亂，概念不清，論證漏洞百出，經(jīng)不起推敲詰問。

　　4、題目瑣碎，又挖掘不出其中價值，落得一地雞毛。

　　5、語言（漢語）表達能力差，話講不通、講不清。作為外語研究者，有不少文章的英文摘要語言質量實在不高，技術性錯誤并不罕見，有的甚至有語法錯誤，有的堆砌大詞，用最正式的短語、最復雜的句式，卻講不清意思。

　　6、不會寫摘要：只說本文談了什么，不說本文究竟是什么觀點，或者只是從正文里“拷”了幾句話湊在一起，整個摘要形不成一個由內在邏輯凝聚為一體的連貫的、獨立的語篇。

　　7、不會找關鍵詞：關鍵詞主要是用來檢索的，應該是最重要的、最有代表性的詞（概念），而有的作者隨便找三五個了事，甚至把例詞也列入其中。

　　作為學術期刊的編輯，看到好文章是由衷地興奮，看到以上問題也是由衷地為作者惋惜。值此學術爆炸之秋，但愿能以此文對其中泡沫澆一盆冷水，或能催生一點真貨也未可知。

　　2006年7月29日 南京茶亭

　　作者為楊曉榮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教授，來源:學術批評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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