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民間化的表達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一個詞匯的出現(xiàn)決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而更是一種社會心理現(xiàn)象。近幾年在思想、學術文章中頻頻出現(xiàn)的“民間”正是如此。思想的傳播依靠語言、詞匯進行,正如聲音的傳播憑借空氣得以實現(xiàn)。在《一九八四》中,奧威爾創(chuàng)造一個詞,叫“新話”!靶略挕笔且惶兹碌恼Z言體系,創(chuàng)造目的是為了縮小思想的范圍,使小說中的英社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思想找不到相應的語言載體從而不可能再存在。在中國的“文革”中,漢語的下流一面得到最瘋狂的體現(xiàn),批判胡適、胡風的詞匯,研究《紅樓夢》、《水滸傳》乃至李白杜甫所用的詞匯,闡釋魯迅的詞匯,都顯示出語言的意識形態(tài)化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拔母铩笔钦Z言的災難,它的語言模式乃至其背后的思維模式,遠比這一歷史事件本身的影響更為深遠。當政治力量侵犯了民間社會,政治語言就粗暴地踐踏了民間語言。
“民間”在思想上意味著獨立性,表述作者的獨立視角與思想。曾幾何時,“個人”、“獨立”都被視為對集體主義的否定而遭受批判,彰顯人性,肯定人的價值的“人道主義”、“個人主義”等詞,都被貼上“資產(chǎn)階級”的標簽,掃進語言的垃圾堆。而“階級成分”、“牛鬼蛇神”一類“新話”公然流行,構成一個以仇恨為核心的語言世界。只有當社會出現(xiàn)一定的自由空間——不管這空間有多么狹窄——民間化的表達才能微弱地、曲折地發(fā)出。民間化的表達的基本立足點是問題,即民間的真實遭遇與真實境況,以問題為出發(fā)點去進行獨立的分析、解答。事實上,只有立足于社會、人生問題的知識命題才是有意義的。一百多年來中國學人的基本思路都是引入西方理論,分析、解答中國問題,這是十分合理的。但是所謂“中國問題”,則需要知識分子真誠、獨立的體察。民間的表達不同于政治化的表達,它立足現(xiàn)實問題而非既定政策,崇尚獨立思想而不附和權貴。同時,民間化的表達不同于學院化的表達,它彰顯思想而非凸現(xiàn)學術,重視平白易懂的文字而不是古奧艱澀的語言。
民間思想者首先是獨立思想者。所謂思想,其題中之義包含了獨立性。思想只能是個人的、獨立的思想,因此,思想本身是異質的,知識分子就是這種異質思想的持有者。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這樣定義知識分子:“根據(jù)我的定義,知識分子既不是調節(jié)者,也不是建立共識者,而是這樣一個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評意識,不愿接受簡單的處方,現(xiàn)成的陳腔濫調,或迎合討好、與人方便地肯定權勢者或傳統(tǒng)者的說法或做法。不止是被動地不愿意,而是主動地愿意在公眾場合這么說!币虼,知識分子是流亡者和邊緣人,是對權勢說真話的人,是失敗的諸神。當然,由于薩義德對知識分子的定義過高,歷史與現(xiàn)實中符合這種標準的知識分子寥若晨星,我們可視之為一種知識分子的理想模型,就是理想的知識分子標準形象。然而,不依附于官,做官的幫忙幫兇,不依附于商,做商的幫忙幫閑,甚至不依附于“人民”,做媚俗的作者,涂著文化口紅闖蕩江湖以搏民寵,也就是具備基本的獨立性與批判性,則是知識分子的內在要求。簡單地說,民間知識分子代表他自己說出他所看到的真相和他的分析判斷結果!拔逅摹币淮R分子幾乎都是持民間立場的思想者,“獨立性”視他們的天然血液。陳獨秀、魯迅、胡適、錢玄同等先驅紛紛以他們特有的角度對社會發(fā)出批判的聲音。他們以個人思想對抗傳統(tǒng)思想,以自由學說對抗專制體制,以獨立意志對抗習慣勢力。后來陳寅恪先生在中山大學向中科院的答復中重申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視為知識分子獨立性在一個新的時代的新體現(xiàn)。當獨立精神已經(jīng)死亡,自由思想已經(jīng)毀滅的時候,陳寅恪先生的重申讓后來的人們看到一個傳統(tǒng)史學家的凜然正氣。顧準、張中曉、遇羅克、林昭是“文革”時期民間思想者的杰出代表。當思想大一統(tǒng)的時代來臨,民間思想者注定要為他們的獨立性付出慘重的代價,承擔悲劇的命運。然而正是這些民間思想者的存在,使那個時代不至于成為徹底的絕望的深淵,而顯出一絲隱約的希望之光。
與民間化表達相對應的還有學院化的表達。學術與思想共同傳承著人類文明,兩者是相通的。只有深厚的學術根基,才可能有深刻的思想洞察。學術語言是歷史上無數(shù)大師積累形成的。然而現(xiàn)在,學院中的表達有一個相當突出的問題,就是以術語代替學術,“術語化”傾向越來越嚴重。誠然,每一門學科都要有專門的術語,人文社會科學尤是如此。但是,術語是為內容服務,為更清晰無誤、明白清楚地表達問題而產(chǎn)生的。術語絕不可用于堆砌、炫耀。在我看來,無論什么領域的研究,正確的態(tài)度應該是立足問題,以問題為出發(fā)點,通過對問題的分析、梳理、解答構建一篇文章,一種論著。然而,翻開各種學報、核心期刊,只要仔細一看,許多“學術論文”,只不過是一個用專業(yè)術語構建起來的一個空架子。其中無問題,無內容,無鮮血,無生命,更無思想。外文著作的大量翻譯又為串術語寫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只要隨手抓一個哈耶克,德里達,哈貝馬斯,都有一堆現(xiàn)成的術語可以現(xiàn)炒現(xiàn)賣。這種稻草人式的學術無處不在,這樣的論文多一萬篇少一萬篇,對這個社會的進步毫無影響。如果一篇現(xiàn)代文比古文還難讀,那一定是有問題的。白話文的提倡,就是為了用明白曉暢的語言去表達思想,特別是五四時期提倡白話文的時候,主要就是為了對大眾進行思想啟蒙。事實上,五四時期學術大師們的成就也已經(jīng)證明了白話文完全足以表達深刻的思想與深奧的學術。梁啟超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里面還有很多口語。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同樣深入淺出,明白曉暢。寫出中國第一部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哲學史與第一部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文學史,奠定了這兩個學科的基本學科模式的胡適曾在《四十自述》中說:“我的長處是明白清楚,短處是淺顯……我抱定一個宗旨,做文字必須要叫人懂得,所以我從來不怕別人笑我的文字淺顯!闭Z言通俗完全不會妨礙深奧的思想的表達,F(xiàn)在的學院論文需要“奧卡姆剃刀”,奧卡姆針對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的繁瑣提出“如無必要,毋增實體”,我們今天必須提出,如無必要,毋增術語?梢杂闷桨讜詴车恼Z言表現(xiàn)的內容就不必要處心積慮地挖幾個外國術語裝點門面,可以用通俗易懂的文字表現(xiàn)的意思就不要挖空心思尋幾個專業(yè)術語來以示高深。許多知識分子為了思想的傳播,放棄了學術化的寫作,以平實的語言承載深刻的思想,同樣起到很好的效果。
尋求民間化的表述肇始于五四時期的文學革命。在文學革命中,思想的民間化與表達(語言)的民間化同時進行。從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其大體內容就在于文學的平民化。文學革命是思想啟蒙的需要。古文與街頭俚語、拉車賣漿者之言相距過大,不利于知識分子與大眾的溝通與交流。而啟蒙則是對大眾的啟蒙。只有進行文學革命,才能是文學由貴族的、僵化的變成平民的、活潑的。胡適、陳獨秀們以破壞的勇氣與建設的眼光推行文學革命與白話文建設。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破壞的“八不主義”:不做言而無物的文字,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字,不用典,不用套語濫調,不重對偶,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不摹仿古人,不避俗語俗字。接著他便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出,“要有話說,方才說話”,“有什么話,說什么話;
話怎么說,就怎么說”,“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是什么時代的人,說什么時代的話”。這樣破壞與建設的姿態(tài),足以顛覆古文,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國文文學。陳獨秀響應胡適的“文學改良”,提出更加激烈的“文學革命”的“三大主義”:推翻雕琢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民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以平民化的語言對大眾進行思想啟蒙是他們的目的,陳獨秀明確地說到舊文學“與吾阿諛夸張?zhí)搨斡亻熤畤裥裕橐蚬。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于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蔽逅闹R分子的啟蒙文章,就是民間化的表達。文學革命剛一開始,白話文便在魯迅的筆下迸發(fā)出旺盛的生命力。魯迅的小說、雜文、散文顯示了一個深刻的民間思想者的良知與反抗精神。本來,魯迅完全有能力踱進書齋,皓首于線裝書中,經(jīng)營那種向來被視為萬世不朽之大業(yè)的學術,他的《中國小說史略》顯示出他在學術上極高的造詣。然而他卻走向廣場,面對公眾,寫下一本又一本連他自己也希望速朽的揭露社會黑暗,暴露國民性瘡疽的文字。中國失去一個學術大師,卻樹立起一個時代的精神巨人,一個歷史的精神坐標!
伴隨著“民間”一詞的出現(xiàn),中國文界的另一種新的文體,思想隨筆也在興起。民間化的表達的主要文學載體,就是思想隨筆。我把八十年代巴金老人的隨想,《新啟蒙》中的文章,九十年代民間思想者林賢治、摩羅、謝泳、余杰等的文字,學院中錢理群、朱學勤、秦暉、袁偉時等學者的文章,曾在體制中的李慎之、李銳等等的文字均視為思想隨筆。當代思想隨筆這一文體的直接源頭,就是五四文學革命中興起的新白話文,而它所承載的啟蒙使命,也直接來源于五四啟蒙思想家的思想。思想隨筆的內核是思想性,這種思想性體現(xiàn)在針對現(xiàn)實、歷史問題提出作者獨特的個人見解,由此啟人之思,喚起人們的理性與思考的能力。隨筆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具有較強的可讀性,比較容易被接受,因此也有利于思想的傳播和發(fā)揚。思想一旦民間化,由于是獨立的,因此必然呈現(xiàn)一種開放的氣度,由此導向多元的傾向。思想隨筆的命運值得我們關注,思想隨筆的繁榮需要我們共同努力。
2002.10.7
發(fā)表于《粵海風》2003年第五期,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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