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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伯群:《催醒術(shù)》——1909年發(fā)表的“狂人日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ㄒ唬

          

          現(xiàn)在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新聞史的人都會知道陳景韓,因為他是近現(xiàn)代中國新聞界的名人。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人,知道陳景韓的恐怕就不太多了,因為他從 1913 年就任《申報》總主筆以后,就很少有精力再寫文學(xué)作品了。但是他的一些文學(xué)作品以其獨特視角,在“前五四”的早期啟蒙中使他成為文壇領(lǐng)軍人物之一。

          陳景韓( 1877 — 1965 ),別署冷血、冷,還曾與包天笑合用筆名“冷笑”,江蘇松江人(今屬上海市)。老同盟會員, 1903 年在日本東京出版的、由江蘇同鄉(xiāng)會編輯發(fā)行的《江蘇》,就連載過他的譯作《明日之戰(zhàn)爭》。

        1904 年,他在上海主編《新新小說》。同年,就任上!稌r報》主筆。當(dāng)時,上海的“申(報)、新(聞報)、時(報)”是鼎足而立的三大報紙。而《時報》當(dāng)時的主要讀者對象就是知識階層。請容許我多引用幾句胡適的話,說明由陳景韓主持筆政的《時報》的獨樹一幟、銳意革新的面貌。

          我于前清光緒三十年的二月間從徽州到上海求那當(dāng)時所謂“新學(xué)”。我進(jìn)梅溪學(xué)堂后不到兩個月,《時報》便出版了。那時正當(dāng)日俄戰(zhàn)爭初起的時候,全國的人心大震動。但是當(dāng)時的幾家老報紙仍舊做那長篇的古文論說,仍舊保守那遺傳下來的老格式與老辦法,故不能供給當(dāng)時的需要。就是那比較稍新的《中外日報》也不能滿足許多人的期望!稌r報》應(yīng)此時勢而產(chǎn)生。他的內(nèi)容與辦法也確然能夠打破上海報界的許多老習(xí)慣,能夠開辟許多新法門,能夠引起許多新興趣。因此《時報》出世不久就成了中國知識階級的一個寵兒。幾年之后《時報》與學(xué)校幾乎成了不可分離的伴侶了。

          我那年只有 14 歲,求知的欲望正盛,又頗有一點文學(xué)的興趣,因此我當(dāng)時對于《時報》的感情比對于別報都更好些。我在上海六年,幾乎沒有一天不看《時報》的!耶(dāng)時把《時報》上的許多小說詩話筆記長篇的專著都剪下來分貼成小冊子,若有一天的報遣失了,我心里便不快樂,總想設(shè)法把他補起來。

          我現(xiàn)在回想當(dāng)時我們那些少年人何以這樣愛戀《時報》呢?我想有兩個大原因:

          第一,《時報》的短評在當(dāng)日是一種創(chuàng)體,做的人也聚精會神的大膽說話,故能引起許多人的注意,故能在讀者腦筋里發(fā)生有力的影響!稌r報》對于這幾件事都有很明決的主張,每日不但有“冷”的短評,有時還有幾個人的簽名短評,同時登出。這種短評在現(xiàn)在已成了日報的常套了,在當(dāng)時卻是一種文體的革新。用簡單的詞句,用冷雋明利的口吻,幾乎逐句分段,使讀者一目了然……這確是《時報》的一大貢獻(xiàn)。我們試看這種短評,在這十七年來,逐漸變成了中國報界的公用文體,這就可見他們的用處與他們的魔力了。

          第二,《時報》在當(dāng)日確能引起一般少年人的文學(xué)興趣!菚r的幾個大報大概都是很干燥枯寂的,他們至多不過能做一兩篇合于古文義法的長篇論說罷了!稌r報》出世以后每日登載“冷”或“笑”譯著的小說,有時每日有兩種 冷血 先生的白話小說,在當(dāng)時譯界中確要算很好的譯筆。他有時自己也做一兩篇短篇小說,如福爾摩斯來華偵探案等,也是中國人做新體短篇最早的一段歷史!覀兛梢哉f《時報》的第二個大貢獻(xiàn)是為中國日報界開辟一種帶文學(xué)興趣的“附張”。自從《時報》出世以來,這種文學(xué)附張的需要也漸漸的成為日報界公認(rèn)的了。

        1

          引了這么一大段,主要是想說明陳景韓在新聞與文學(xué)兩方面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貢獻(xiàn)。胡適在 1921 年已是文化界的新興的權(quán)威人士了,他那么深情地用“愛戀”這樣的詞匯來稱頌當(dāng)年的《時報》,真可謂高度評價了。冷血的獨創(chuàng)性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至深的印象。其次,胡適在文中也提到了包天笑的小說與《時報》總經(jīng)理狄楚青(平子)的“詩話”,當(dāng)年狄的《平等閣詩話》也是影響很大的專欄。我過去讀胡適這段話,還覺得他給我提供了許多我所不懂的知識,例如“時評”是“雙關(guān)意”,它最早是專指“《時報》的評論”,顯示了《時報》的獨樹一幟;
        以后才發(fā)展成為“時事的評論”的總名與泛稱;
        又如報紙與小說的結(jié)緣是有一個過程的:最早, 1897 年天津《國聞報》發(fā)表《本報附印小說緣起》,這篇論文長達(dá)萬字,可是《國聞報》卻連一篇小說也沒有刊載,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后來的小報,例如李伯元辦的《世界繁華報》連載《官場現(xiàn)形記》,很受注目。接著專門的小說刊物也出現(xiàn)了?墒谴髨髮d小說還是很冷淡的,也許總認(rèn)為小說不登大雅之堂。而在 1904 年的《時報》上,才讓大報與小說結(jié)緣(是否是全國首創(chuàng),連胡適也未敢肯定)?傊,讀了胡適的這篇贊揚《時報》的文章,喚起了我對陳冷血這個人物的極大的興趣。

          

         。ǘ

          

          過去,我們談起晚清的小說期刊時,總是說“清末四大小說期刊”,即《新小說》( 1902/11 — 1906/1 ,共出 24 期)、《繡像小說》( 1903/5 — 1906/4 ,共出 72 期)、《月月小說》( 1906/11 — 1909/1 ,共出 24 期)和《小說林》( 1907/2 — 1908/10 ,共出 12 期)。這四種小說期刊被稱為“大”,那么其他的小說期刊就變“小”了。但我認(rèn)為還有其他的值得關(guān)注的期刊,例如陳景韓主編的《新新小說》( 1904/9 — 1907/5 ,共出 10 期)和黃世仲(小配)和黃伯耀兄弟主編的《粵東小說林》( 1906 創(chuàng)刊于廣東, 1907 遷香港,改刊名為《中外小說林》,至 1908 ?,我們現(xiàn)在已知 37 期)。這些刊物皆有它們自己的特色。下面只談陳景韓主編的《新新小說》的特點及其文學(xué)上的成就。

          首先,它為什么取名《新新小說》。在《〈新新小說〉敘例》中他說:“小說有支配社會之能力,近世學(xué)者論之綦詳,……欲社會之日新,必小說之日新。小說新新無已,社會之革新無已,事物進(jìn)化之公例……吾非敢謂《新新小說》之果有以優(yōu)于去歲出現(xiàn)之《新小說》也,吾惟望是編乙冊之新于甲,丙冊之新于乙;
        吾更望繼是編而起者之尤有以新之也,則其有裨于人群豈淺鮮哉!” 2 他是希望期刊生生不已,面貌新新不已。但是如果比較《新小說》與《新新小說》的主旨,那么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梁啟超是改良派,他的《新中國未來記》就是提倡“無血革命”;
        而陳景韓的《新新小說》倡導(dǎo)的是一種革命精神,有時還不得不采取暴力手段。他宣稱的“任俠好義、忠群愛國”的內(nèi)核是革命與反帝思想的結(jié)晶。因此,我覺得,陳景韓也許認(rèn)為《新小說》并不新,他編的是比《新小說》更“新”的《新新小說》。他是既同意小說有至偉的社會作用,同時又對梁氏的改良主張并不茍同,因此以“新新不已”的追求目標(biāo)來自勵。

          不知為什么,這一刊物在創(chuàng)刊號上的征稿啟事與刊物的實際內(nèi)容是相互矛盾的。它在征稿啟事中說“凡有詩詞、雜記、奇聞、歌謠、俚諺、游戲文字,以及燈謎令、楹聯(lián)、詞鐘等,不拘新舊體裁,本社均擬廣為征集,按期錄選,四方風(fēng)雅勿吝珠玉為幸! 3 可是刊物上并不多見這些東西。創(chuàng)刊號上的第一、二、三篇分別是政治小說《中國興亡夢》、社會小說《俠客談》和歷史小說《菲律賓外史》(皆是連載小說),好像放“排炮”似地宣告該刊編者有一種變革現(xiàn)狀的迫切愿望,而且小說中采取的行動還頗為劇烈與叛逆。在第 2 期中,首頁就發(fā)表《法文馬塞爾士原詞第 1 章》、《漢譯法蘭西大革命國歌第 1 章》,也即是陳景韓譯的《馬賽曲》。這也許是在中國首譯《馬賽曲》,還附上五線譜與簡譜。梁啟超在《新小說》上寫法國革命的小說的題名是《洪水禍》,而陳景韓卻大唱《馬賽曲》,因此,我認(rèn)為他的《新新小說》是不贊成梁啟超的立憲模式的,而他的《俠客談》中的“俠”,并非是中國武俠小說中的“俠”的概念,他的“俠”是期望要建立一種無視清政府的獨立不羈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锏搅说 3 期,又在卷首的《本報特白》中宣告:“本報發(fā)始,不過為一二友人戲作,后為見者慫恿,因以付刊。故一切定名等類,皆近游戲,F(xiàn)雖仍舊不背此義,然自本期始,已籌足資本,認(rèn)定輯員,按期印行,不再稍誤。且本報……又以 12 期為一主義,如此期內(nèi),則以俠客為主義,故期中每冊,皆以俠客為主,而以他類為附。至 12 期后,乃再行他主義。凡此數(shù)語,皆當(dāng)預(yù)告,以代信誓! 4 我們可以估計,這是出版了兩期之后,幾位刊物的同人又一次的“新設(shè)計”,也圍繞主旨亮出了新版式。從第 3 期起,目錄上就標(biāo)明以“俠客談”為總題。將過去連載的《菲律賓外史》冠以《南亞俠客談:菲律賓外史》的新版式;
        把第 1 、 2 期連發(fā)的《俠客談》改名為《百年后之俠客談:刀余生傳二》;
        又新發(fā)了兩篇譯作《俄羅斯俠客談:虛無黨奇話》和《法蘭西俠客談:秘密囊》。其它與俠客無關(guān)的作品則一列歸入《附錄》與《雜錄》欄內(nèi)。后來各期均貫徹這一原則,如政治小說《中國興亡夢》冠以《理想之俠客談:中國興亡夢》,新作有《女俠客》,新譯有《法國俠客談:決斗會》和《俠客別談》等等。

          在諸多反映俠客的作品中,我們不妨重點分析第 1 期所發(fā)表的、乍看能令人驚邪不已的《俠客談:刀余生傳》。那是講一個曾殺過很多人的匪窟,這位“刀余生”原也是被強盜虜俘來準(zhǔn)備宰殺的人,可是經(jīng)過審查后,刀下余生,不僅沒有殺他,以后竟“接班”做了匪首,F(xiàn)在這位后來者被定名為“刀余生第二”的旅客也是被強盜俘來的。匪首刀余生見此人強毅而有定見,頗為賞識,不僅不殺他,還帶他在匪窟中到處參觀,其中有“洗剝處”、“斬殺處”、“解剖處”等殺人的場所。虜俘來的人該殺不該殺是有“內(nèi)定標(biāo)準(zhǔn)”的。刀余生介紹說:

          鴉片煙鬼殺!小腳婦殺!年過五十者殺!殘疾者殺!抱傳染病者殺!身體肥大者殺!侏儒者殺!軀干斜曲者殺!骨柴瘦無力者殺!面雪白無血色者殺!目斜視或近視者殺!口常不合者殺(其人心思必收檢)!齒色不潔凈者殺!手爪長多垢者殺!手底無堅肉者腳底無厚皮者殺(此數(shù)皆為懶惰之證)!氣呆者殺!目定者殺!口急或音不清者殺!眉蹙者殺!多痰嚏者殺!走路成方步者殺(多自大)!與人言搖頭者殺(多予智)!無事時常搖其體或兩腿者殺(腦筋已讀八股讀壞)!與人言未交語先嬉笑者殺(獻(xiàn)媚已慣)!右膝合前屈者殺(請安已慣故)!兩膝蓋有堅肉者殺(屈膝已慣故)!齒常外露者殺(多言多笑故)!力不能自舉其身者殺(小兒不在此例)!凡若此者,均取無去。其能有一定職業(yè),能勞動任事者,均舍去,且勿擾及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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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上去像是“格殺毋論”,但實質(zhì)上主要是向中國民族劣根性與若干民族陋習(xí)的一種宣戰(zhàn)。當(dāng)時在知識分子中“物競天擇”、“生存競爭”的《天演論》學(xué)理深入人心,為加速淘汰劣敗,就在小說中構(gòu)想了一幅“血腥”的畫面,再加上帶點幽默感的“注釋”。讀來確有點像是“戲作”,但更多的是表達(dá)了作者的憤激心情。關(guān)于這一點可由匪首刀余生的一番議論作證:

          世界至今日,競爭愈激烈,淘汰亦愈甚,外來之種族,力量強我數(shù)十倍。聽其天然之淘汰,勢必不盡滅不止。我故用此殺人之法以救人,與其淘汰于人,不如我先自為淘汰,與其聽天演之淘汰,不如用我人力之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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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景韓對那些“該死”的同胞是抱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理,他對我國的民族劣根性與若干傳統(tǒng)陋習(xí)“咬牙切齒”,苦于無“速成”之法以扭轉(zhuǎn)乾坤。于是只好在幻想中將它們“開刀”,殺!殺!殺!不僅如此,作品中還將這個龐大的盜窟描寫成一個自成體系的新型社會。他們內(nèi)部不僅有自己的大金庫,而且成員之間還有精細(xì)的分工。犧牲部是專管搶掠與殺人的;
        營業(yè)部是從事農(nóng)、工、商業(yè)的,他們有了錢可以去買地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辦廠或開礦,甚至有人打入官府去做官。考察部是派遣到各處去考察的;
        而游學(xué)部則是“余供學(xué)費以游學(xué)者”,那是到各國去留學(xué)的?傊澳苌,能殺人,能育人,能用人,能支配人之財,能干涉人之行;
        有錢,有人,有土地,有事業(yè),政府能有者,我無一不有!” 7 而匪首刀余生的目的是“我意欲救我民,救我國,欲立我國我民于萬國之民之上! 8 如此看來,《新新小說》的“俠”精神的第一個層次是要改造國民的精神與體質(zhì),革除傳統(tǒng)的陋習(xí),以強硬的鐵腕,按照自己的理想建立一個國中之國。當(dāng)然這只能是一個幻想之國。作者也承認(rèn)他的刊物中有許多是“戲作”,但是受“慫恿”而將它們發(fā)表出來,就是為了張揚一種救國救民的“俠主義”。

          《新新小說》的“俠主義”的第二個層次是介紹外國的革命精神、叛逆精神和反抗侵略與壓迫的精神。如果我們國人沒有這種民族的魂魄,那就真有亡國的危險。在《菲律賓外史·自敘》中,他甚至用亡國的菲律賓人民強毅的民族性來剌戟、激勵我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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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律賓人,為近頃亡國健者。其一軛于西(班牙),再軛于美。頻年血戰(zhàn),兩當(dāng)強大國之沖;
        內(nèi)顛多年之異族政府,外抗甘言之野心徑敵。彈丸黑子,志不稍屈;
        力竭勢窮,愿舉全島為焦土,遂使菲律賓三字之價值,輝耀于全世界。固一時之雄杰哉!雖頓遭挫折,然其民族之強武,學(xué)藝之精邃,文明程度已彬彬乎達(dá)于共和自治之域。其視吾東方病夫,任人宰割,猶復(fù)謂他人父,忝顏事仇者,固未可同日語也,居嘗欽其俠勇,又以同病之故,感念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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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新小說》動用了許多國家的革命史、反殖史,痛斥奴化思想,喚醒我同胞,用心是良苦的。這里應(yīng)該附帶說及, 在 20 世紀(jì)之初,陳景韓是我國翻譯和創(chuàng)作俄國“虛無黨”革命題材最著的作家之一。他筆下的所謂“虛無黨”實際上是俄國的革命民主主義者。他們對農(nóng)奴制度 和封建 君主專制所采取的斗爭是前赴后繼的,他們的獻(xiàn)身精神是可歌可泣的。他們有早期革命者的局限,但也并不像布爾什維克上臺后所“歪曲”的如此不堪!缎滦滦≌f》中有《俄國俠客談:虛無黨奇話》。在《新新小說》?,陳景韓自 1907 年 11 月《月月小說》第 10 期起,連續(xù)發(fā)表了若干篇有關(guān)“虛無黨”的小說。因為當(dāng)時翻譯小說不一定注明是譯作,所以我們也一時分不清陳景韓此類作品是譯是作。不過在小說的結(jié)尾,他往往學(xué)太史公的“模式”站出來作幾句總評,他將“刻實堅定”、“艱苦敏捷”、“堅忍不拔、窮心經(jīng)營”等優(yōu)秀品質(zhì)獻(xiàn)給這些出生入死的革命民主主義斗士。

          《新新小說》的“俠主義”的第三個層次才是傳統(tǒng)的“劫富濟(jì)貧”。在《馬賊歷史之慷慨談》中寫道:

          吾屬雖以劫掠為生,然亦頗有所擇。勞力之貯蓄不取,血汗之貸價不取,正大之商販不取,孤寡貧弱之養(yǎng)贍不取,無業(yè)小民,猶時時出其所得金帛,周其緩急。彼貪黷宦囊,壟斷盈利,百計千方,為吾屬聚其財,藏之外府,吾屬不啻為司出納而均平分配于世,以故良善平民,絕無以吾屬為可怖者。其與吾屬勢不兩立之人,惟為富不仁之守財奴,與其間官吏耳。近者略吾土地之俄人,仇視吾屬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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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所寫的“劫富濟(jì)貧”最后還是落實到當(dāng)時在東北的抗俄的民族正義斗爭中去。

          這三個層次大概就是編者想統(tǒng)率這第 1 年的 12 期的“俠主義”的主要內(nèi)容?上е怀隽 10 期,刊物就終止了。雖然在第 3 期中表示了自己的“信誓”,可是這個刊物的最大缺點還是像以前那樣脫期嚴(yán)重,最后兩期幾乎是成了年刊。但是我們并不能因為它只出了 10 期,就把它排斥在清末重要刊物之外。它的內(nèi)容在這 6 種刊物中還是有特色和獨樹一幟的,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同時從中也反映出了陳景韓的思想及其在文學(xué)上的貢獻(xiàn)。

          

          (三)

          

          《新新小說》是 1907 年?。到 1909 年,《時報》的總經(jīng)理狄平子手中還握有印刷技術(shù)先進(jìn)、設(shè)備精良的有正書局,認(rèn)為自己麾下的編輯力量與印刷力量足夠辦幾個刊物。他先在 1909 年 10 月,創(chuàng)辦了《小說時報》;
        以后又在 1911 年 6 月創(chuàng)辦《婦女時報》。

          《小說時報》由陳景韓與包天笑共同主編。這是在《小說林》?蟮囊粋重要的小說期刊!缎≌f時報》開始為月刊,從 17 期起改為 4 月刊。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陳景韓到《申報》去任總主筆了,編輯工作就只能由包天笑獨自承擔(dān)?锏 1917 年 11 月?,共出了 33 期加 1 期增刊。創(chuàng)刊號的首篇就是陳景韓的短篇小說《催醒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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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寫“予”(我)某日被一個手持像筆管一樣的“竹梢”者一指,“我”就像脫胎換骨似地從此心明、眼亮、耳聰……一切都變得“豁然開朗”。那時他才看清自己身上竟是滿身塵垢,而世人也遍體積穢。他趕快洗清了自己,再幫友人們洗滌。他哀嘆:“予欲以一人之力,洗滌全國,不其難哉!笨墒桥笥褌兏究床坏阶约荷砩系奈勰酀崴,反而“群笑予為狂”。他聽到屋外有可憐人的哀號,趕去救助,可是友人們都聽不到,反而“竊竊取私議曰,彼殆病神經(jīng)!彼锤小昂稳巳讼堂@若此”?他覺得世界上“穢氣觸鼻”,到處是蠅、蚊、虱、臭蟲、飛蛾吮吸著大家的鮮血,他就拚命去撲殺?墒侨藗儏s“安之若素”,談笑自若。小說最后,“我”嘆息道:我原以為自己變得耳聰目明,心敏身捷,是自己莫大的幸福,哪里知道反而狼狽到這般地步,而且還不為人們所理解。這位“異人”既然要點醒人,為什么只催醒我一個?他決心要去找那個手持筆管的人,,“問彼以故”?墒撬奶帉ひ挘翢o蹤影。……陳景韓用象征的手法,寫出當(dāng)時先進(jìn)分子覺醒后的孤軍奮戰(zhàn)與內(nèi)心苦悶。這是一種智慧的痛苦。世人反而嘲笑他是狂人,說他患了“神經(jīng)病”。這些描寫,自然使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 1918 年所寫的《狂人日記》及有關(guān)的魯迅的雜文。我覺得就深刻的程度與藝術(shù)性的高下而言,《催醒術(shù)》與《狂人日記》相比當(dāng)然是有很大差距的,但陳景韓的構(gòu)思與魯迅的《狂人日記》以及有關(guān)雜文,也不無相通之處。鑒于《催醒術(shù)》創(chuàng)作于 1909 年,說明當(dāng)時陳景韓的思想確是站在時代的前列的。

          陳景韓在小說的開端就表示了自己的感慨:“中國人之能眠也久矣。”他之所以寫《催醒術(shù)》就是希望“所宜催者醒耳”!他描繪了一下催醒后的中國:“伏者起,立者肅,走者疾,言者清以明,事者強以有力。滿途之人,一時若飲劇藥,若觸電氣,若有人各于其體魄中與之精神力量若干,而使之頓然一振者!边@是作者的理想。

          可是一旦他自己被“催醒”,小說進(jìn)入了它的象征性情節(jié)時,事情就并不如此簡單了。他在“目明”之后,“一時頓見予向之所未見者”;
        那就是周圍到處的“塵垢”與“積灰”;
        “予夙自命為清潔之人”可是“目明”之后,看到自己滿身是“宿塵”與“宿垢”。魯迅認(rèn)為,中國人是一貫自詡“固有的精神文明”。因此他們從來不去睜了眼看,更不談不上去解剖自己!凹t腫之處,艷若桃花;
        潰爛之時,美如乳酪”。

        12 “加以舊染既深,輒以習(xí)慣之目光,觀察一切,凡所然否,謬解為多,此所為呼維新既二十年,而新聲迄不起于中國也。夫如是,則精神界之戰(zhàn)士貴矣! 13 國人一切以“舊染”與“習(xí)慣”為觀察與權(quán)衡之標(biāo)準(zhǔn),在傳統(tǒng)“謬解”中還自以為是,F(xiàn)在有一個人看到這些其實全是“積塵”與“宿垢”,這就是“醒”的表征,更何況他能自己忙于洗滌,還不厭其煩地為諸友人與諸仆洗滌,稱他為“精神界的戰(zhàn)士”,也是名實相副的了。但是在這一過程中,“予”始終有一種“孤獨感”:“欲以一人之力,洗濯全國,不其難哉?”。而他的嘆喟聲所得到的回響則是“諸客與諸仆人,群笑予為狂”,“客、仆益大笑,笑予為狂”。而對待他所聽到的貧者和弱者的“悲以切”“慘與酷”的呼號,大家“淡然”“若勿聞”。他喟嘆“何人人咸聾若此”?墒侨藗兘浴案`竊取私語曰,彼殆病神經(jīng)!彼粌H孤獨,而且被視為“狂人”。魯迅對這種“個人的自大”曾作過很精辟的分析: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的宣戰(zhàn)。除精神病學(xué)上的夸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 Nordau 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嫉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dāng)场。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fā)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14

          “我告訴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保ㄒ姟秶裰?dāng)场罚?15

          魯迅的這些話我們還不能完全吻合地套在“予”的頭上,但“予”與魯迅所分析的人的精神是相仿的。我們應(yīng)該看到陳景韓能寫出這樣“個人的自大”的人,有這樣的“醒”者,即使深感自己孤立,但民族的“幸運”,卻因有這樣的“醒”者而發(fā)端。陳景韓的筆下能塑造這樣的“狂人”,其實也與他的品性有關(guān)。人們雖然未說陳景韓有“幾分狂氣”,可是他也曾被同事們視為“怪人”:“人每目景韓為怪人,當(dāng)時的所謂怪人者,便是不諧世俗,好自立異,或者出于禮法之外。但景韓實一志識高尚的人,凡所作為,亦未見有損于人。” 16

          “予”在醒后,覺得這世界簡直無法使他安身。周圍“穢氣”觸鼻,“毀敗之氣”直沖腦門,“凄然臭氣”陣陣襲來!叭合墧_擾”,“蚊也,虱也,臭蟲也,飛蟻也,種類不一,而擾予身,吮予血則一!彪m然其象征性僅為單純的比喻,而不象魯迅的“復(fù)調(diào)式”小說有縱深感,可是能用這樣的語言去概括當(dāng)時的世界,也已不失為有一份“清醒”。他所痛心的是人們“均甚安然若無鼻”,或“若無目口鼻,并無手足身體皮膚之感覺者”。于是有一種“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感覺泛上了他的心頭。魯迅曾說:

          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
        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17

          “予”倒并非無路可走,他只是自怨自艾:醒了而無能為力。我想這大概也應(yīng)該劃在無路可走的范圍之內(nèi)的。他深感孤軍奮戰(zhàn),有一種進(jìn)入了“無物之陣”的疲勞和無奈。“醒”對一個人來說,是應(yīng)該感到慶幸,可是在“予”說來,卻產(chǎn)生了生存的巨大的壓力。這樣發(fā)展下去,他是否會因“憤世嫉俗”而成為“厭世家”?陳景韓沒有告訴我們。他只是寫到“予乃復(fù)上途,四處尋問彼手持竹梢異人。盡終日力,不得。”他要責(zé)問的是“彼既能醒人,何獨一予?”但是如果這位異人一下子能點醒所有的人,或者能點醒一大批人,使中國舉國“頓然一振者”,那還要“精神界戰(zhàn)士”干什么呢?在結(jié)尾時,“予”牢騷滿腹,而不像魯迅那樣:

          這種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國即無希望,但正在準(zhǔn)備毀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數(shù)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來,一多,可就好玩了。

        18

          在分析陳景韓的《催醒術(shù)》時,我們不得不拿魯迅的《狂人日記》出來作一番比較。當(dāng)然,這也是我們對陳景韓的苛求。因為有些魯迅在 1907 年時所寫的論文中的思想,與陳景韓在《催醒術(shù)》中所表達(dá)的思想是有相通之處的。但我們也拿魯迅在 20 世紀(jì) 20 年代的思想水平與陳景韓作品中表達(dá)的思想水平相比,那他當(dāng)然會自嘆不如了。但我們也不能否定他在 1909 年,能寫出他自己的“狂人日記”,那還是有一定的價值的。作為《小說時報》的創(chuàng)刊號首篇,陳景韓恐怕也是自己“掂”過份量的。《小說時報》沒有“發(fā)刊辭”,但陳景韓將《催醒術(shù)》放在第一篇,也就是他在主觀上是想辦一個刊物,它的宗旨就是“催醒”。他是一位很有貢獻(xiàn)的早期啟蒙者。

          我認(rèn)為 1909 年的“狂人日記”(這至少是用象征手法所記下的一天的經(jīng)歷,但稱它為《狂人手記》亦可)與 1918 年的《狂人日記》的最大的距離是在于,魯迅經(jīng)過多年的思考與探索,將封建社會的“吃人”的本性看透了,因此,不僅在文學(xué)上成為巍巍高峰,而且憑其深邃的哲理性,在中國的思想史上也作出了突出的貢獻(xiàn)。

          差距是誰也會承認(rèn)的。但是我想再提出一個問題:我們過去為什么從來不提《催醒術(shù)》?我們應(yīng)該承認(rèn),在中國的“狂人世家”中是有一個發(fā)展的譜系的,老祖宗不免“原始”一點,后來者的發(fā)展是令人振奮的。中國的文學(xué)史上應(yīng)該研究文學(xué)形象中的“狂人史”。可是我們過去將 1917 年文學(xué)革命的產(chǎn)物稱為“新文學(xué)”,好像以前的東西就是“舊文學(xué)”。《新新小說》被擠出在清末小說四大小說期刊之外,當(dāng)然也不會去重視它了;
        而且還將《小說時報》劃進(jìn)了鴛鴦蝴蝶派的期刊,而陳景韓也曾被派定是“鴛蝴派”。但是讀一讀《俠客談:刀余生傳》,特別是《催醒術(shù)》,我們能說它們是“舊文學(xué)”嗎?一個鐵的事實放在我們面前,中國文學(xué)的現(xiàn)代化進(jìn)程,是早已在 19 世紀(jì)與 20 世紀(jì)之交就開始了。陳景韓的作品也可以為此作證。我們的不少同行說,現(xiàn)代文學(xué)是研究得差不多了。我認(rèn)為這個結(jié)論下得太早了。我們沒有跳出過去的框范,在一個單一的圈子里“兜來兜去”,便自滿起來。但以如此之視野,實在是兜不出多少新名堂來的。但我覺得有許多文學(xué)現(xiàn)象,有許多有價值的線索,一旦當(dāng)我們沖出了以前所劃定的框范,我們還是有極大的回旋余地的。

          陳景韓的主要貢獻(xiàn)是在新聞史上,關(guān)于這方面我沒有發(fā)言的資格。我只是談到從《新新小說》到《小說時報》,他在其中是發(fā)表了一些值得一讀的東西。陳景韓不一定要“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但是在談中國文學(xué)的“狂人譜系”,或是作“匪徒頌”時,都應(yīng)該有他的一席之地,那么他也就實實在在地“入史”了。

          ----------------------------------

          * 2004 年 4 月下旬,(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在參加復(fù)旦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等單位召開的《中國文學(xué)古今演變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談起陳景韓對近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文學(xué)的貢獻(xiàn)時,涉及他的《催醒術(shù)》一文,受到近現(xiàn)代文學(xué)界的幾位同行的關(guān)注,我也覺得應(yīng)對陳景韓的文學(xué)活動有一個較為全面的評價,并且應(yīng)該重刊他的這篇在 1909 年就發(fā)表的“狂人手記”,以引起學(xué)界對他的適度的重視。

          

          1 胡適:《十七年的回顧》,《胡適文存》第 2 卷第 285 — 286 頁,黃山書社 1996 年版。

          2 俠民:《〈新新小說〉敘例》,《大陸報》第 2 卷第 5 號,轉(zhuǎn)引自陳平原、夏曉虹編《 20 世紀(jì)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 1 卷( 1897 — 1916 )》第 124 — 125 頁,北大出版社 1989 年版。

          3 《 〈新新小說 〉 社啟 》:《 新新小說》第 1 年第 1 號封 2 。

        1904 年 9 月 10 日 出版。

          4 《本報特白》:《新新小說》第 1 年第 3 號封 2 。

        1904 年 12 月 7 日 出版。

          5 冷血:《俠客談》,《新新小說》第 1 年第 1 號第 22 頁。

          6 同 5 ,第 20 頁。

          7 同 5 ,第 18 頁。

          8 同 5 ,第 19 頁。

          9 俠民:《菲律賓外史·自敘》,《新新小說》第 1 年第 1 號第 1 頁。

          10 俠民:《中國興亡夢·馬賊歷史之慷慨談》,《新新小說》第 1 年第 2 號第 17 頁, 1904 年 10 月 26 日 出版。

          11 冷:《催醒術(shù)》,《小說時報》第 1 期第 1 — 4 頁, 1909 年 10 月 14 日 出版,下面所引《催醒術(shù)》之原文,均在第 1 期第 1 — 4 頁中,不再一一注明。

          12 魯迅:《熱風(fēng)·隨感錄 39 》,《魯迅全集》第 1 卷第 395 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63 年版。

          13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 1 卷第 233 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63 年版。

          14 魯迅:《熱風(fēng)·隨感錄 38 》,《魯迅全集》第 1 卷第 387 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63 年版。

          15 轉(zhuǎn)引自魯迅:《熱風(fēng)·隨感錄 46 》,《魯迅全集》第 1 卷第 407 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63 年版。

          16 包天笑:《〈時報〉懷舊記(上)》,《釧影樓回憶錄》第 410 頁,大華出版社 1971 年版。

          17 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 1 卷第 270 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63 年版。

          18 魯迅:《兩地書· 6 》,《魯迅全集》第 9 卷第 22 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63 年版。

          

          1909 年發(fā)表的一篇“狂人日記” ——介紹陳景韓的《催醒術(shù)》

          

          范 伯 群

          

          現(xiàn)在研究中國晚清民國新聞史的人都能知道陳景韓。研究中國晚清民國小說史的人,知道他的大概就比較少了。陳景韓( 1877 — 1965 )別署冷血、冷,江蘇松江人(今屬上海市)。同盟會員。

        1904 年與友人創(chuàng)辦文學(xué)期刊《新新小說》,發(fā)表過不少思想新穎的小說。同年任《時報》主筆。當(dāng)時,上海 “ 申(報)新(聞報)時(報) ” 是鼎足而立的三大報紙。他曾首創(chuàng) “ 時評 ” 專欄。胡適說:
        “ 這種短評,在現(xiàn)在已成了日報的常套了,在當(dāng)時卻是一種文體的革新。用簡短的詞句,用冷雋明利的口吻,幾乎逐句分段,使讀者一目了然。

        ” 胡適還指出:
        “ 《時報》在當(dāng)日確能引起一般少年人的文學(xué)興趣。

        …… 那時的幾個大報大概都是很干燥枯寂的, …… 《時報》出世以后每日登載 “ 冷 ” 或 “ 笑 ” 譯著的小說,有時每日有兩種 冷血 先生的白話小說,在當(dāng)時譯界中確要算很好的譯筆。他有時自己也做一兩篇短篇小說,如福爾摩斯來華偵探案等,也是中國人做新體短篇最早的一段歷史。

        ” 1913 年陳景韓被 “ 挖 ” 到當(dāng)時的第一大報《申報》任總主筆,他算得上是著名的老報人了。

          在 1909 年,《時報》辦了一本大型期刊《小說時報》,由他與包天笑聯(lián)合主編。創(chuàng)刊號的首篇就是他的《催醒術(shù)》。小說寫“予”(我)某日被一個手持筆桿的人一指,就像脫胎換骨似的,從此心明、眼亮、耳聰、身捷……一切都變得“豁然開朗”。那時他才看清自己竟是滿身塵垢,世人也遍體積穢。他趕快洗清了自己,再幫友人們洗滌。他哀嘆:“予欲以一人之力,洗滌全國,不其難哉。”可是朋友們根本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污泥濁水,反而“群笑予為狂”。他聽到屋外有可憐人的哀號,趕去救助,可是友人們都聽不到,反而“竊竊私語曰,彼殆病神經(jīng)!彼锤小昂稳巳讼堂@若此”。他覺得世界“穢氣觸鼻”,到處是蠅、蚊、虱、臭蟲、飛蛾吸著大家的鮮血,他拚命撲殺,可是人們“安之若素”,談笑自若。小說最后,“我”嘆息道:我原以為自己變得耳聰目明,心敏身捷,是自己的幸福,哪里知道反而勞苦到這般狼狽地步。你既然要點醒人,為什么只催醒我一個?他要去找那個手持筆管的人,“問彼以故”?墒撬奶帉ひ挘翢o蹤影……陳景韓用象征的手法,寫出當(dāng)時先進(jìn)分子覺醒后的孤軍奮戰(zhàn)與內(nèi)心苦悶。世人反而笑他是狂人,說他患了“神經(jīng)病”。

          《小說時報》創(chuàng)刊號沒有“發(fā)刊辭”,看來陳景韓就是將《催醒術(shù)》替代“發(fā)刊辭”,說明他辦這個刊物的宗旨就是為了“催醒”——啟蒙。

          與魯迅的《狂人日記》相比,他的小說中的憂憤沒有《狂人日記》那樣深廣,開掘也沒有像魯迅那樣有歷史的縱深感;
        作品的藝術(shù)性也不及魯迅的《狂人日記》;
        可是陳景韓得了一個“早”字,占了一個“先”字。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講過一個“鐵屋子”的比喻,打不破這鐵屋子,你還是不要叫醒大家的好。在《墳·娜拉走后怎樣》中也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
        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驚醒他!薄洞咝研g(shù)》中也表達(dá)了這種夢醒后“彷徨于無地”的“智慧的痛苦”。陳景韓的態(tài)度是積極進(jìn)取的,他之所以寫《催醒術(shù)》,是因為“中國人之能眠也久矣。復(fù)安用催?所宜催者醒耳,作催醒術(shù)!彼恰爸鞔吲伞薄K麑懘似蚕M幸粋“伏者起,立者肅,走者疾,言者清以明,事者強以有力”的煥然一新的中國;
        他希望有一種精神力量注入國人的體魂中,使民氣“頓然一振!

          魯迅的《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豐碑。但我們寫文學(xué)史時,如果要排出一個“狂人譜系”來的話,應(yīng)該提到在 1909 年陳景韓所寫的《催醒術(shù)》,“英雄所見略同”,它與 1918 年的《狂人日記》已有了部分“共識”。

          

          [附:陳景韓《催醒術(shù)》原文]

          

          催醒術(shù)

          

          冷

          

          冷曰:“世傳催眠術(shù),我談催醒術(shù)。催眠術(shù)科學(xué)所許也,催醒術(shù)亦科學(xué)所許也。催眠術(shù)為心理上一種之作用,催醒術(shù)亦為心理上一種之作用。中國人之能眠也久矣,復(fù)安用催?所宜催者醒耳,作催醒術(shù)。伏者起,立者肅,走者疾,言者清以明,事者強以有力。滿途之人,一時若飲劇藥,若觸電氣,若有人各于其體魄中與之精神力量若干,而使之頓然一振者。”

          時予方倚窗而視途人,見途之人如是,余心甚異之。未幾,忽有一人來,衣常人衣,服常人服,所有一切,悉視常人,唯手持一竹梢,若筆管然。見有人在,即舉竹梢指之。被指之人,立時驚起,若前所云狀。

          予更心異之。彼何人,用何術(shù),能令途人若是?

          彼忽仰視,見予下觀,次又用竹梢向予直指。

          予驚,予心豁然,予目豁然,予耳豁然,予口鼻手足無一不豁然。予若易予筋,換予骨,予若另成一予。

          予目乃明甚,一時頓見予向之所未見者。窗樓塵何多也,予手何多垢,途人之帽,何積灰若此。途人之衣,何積穢若經(jīng)年未濯。途人之面,途人之發(fā),何若多年未梳洗也。

          予急返身取予鏡,見予鏡甚不潔,急取物拭鏡。鏡明,視予面,予面亦然。視予衣服與發(fā),予衣服與發(fā)亦然。予急取櫛,拂櫛上宿塵。盡力櫛予發(fā),予發(fā)乃凈。予又急取刷,刷予衣服,衣服乃凈。予又急取盥洗具,又先力去盥洗具間宿垢,乃洗予面,洗予手,予手及面乃凈。

          予自思,予夙自命為清潔人,予日盥洗,予日拂拭,何尚多塵垢若此?然而予一仰視,忽大驚,何予室中,塵污多若身?一俯視,又大驚,何予桌椅塵垢又多若室?一周迴視,又大驚,何予室間所有一切物,塵垢多若桌椅?予急取水,急取拂拭具,急拂拭予桌椅,拂拭予一切物,拂拭予室及窗欞等,而予心乃稍安。

          忽有客來詢予何事。予一見客,未問客來何事,已見客帽積塵,客面積垢,客衣服積穢,急為客取水,取盥洗具取櫛取刷,請客梳洗,為客拂拭?痛笃,客不可,強而后可。正梳洗拂拭間,忽又來一客,積塵積垢積穢如前。予又急為之洗,急為之拂拭?陀执笃妫筒豢啥謴娍。正紛擾間,又有二三客來,塵垢積穢亦與前兩客等。予乃無法,急呼仆人來助予。待仆至,塵垢積穢,甚客數(shù)倍。因呼他仆,他仆如之。又呼他仆,他仆亦如之。予乃喟然嘆曰:“嗟乎!予欲以一人之力,洗濯全國,不其難哉?”而當(dāng)時室中諸客及諸仆人,群笑予為狂。

          予又自思,彼輩豈無目?如此塵穢積垢,何絕不在意?正縈思間,忽聞錚然一聲,予遽蹶起曰:“鐘聲又鳴矣,其殆七下!庇杷律形纯,急舍群客群仆,趨予位就事,客仆益大笑,笑予為狂。

          予方振筆,疾書數(shù)行下,忽又蹶起曰:“此哭聲也,何為乎來?”急下樓走。眾懼愕然,亦從余走。竊竊私語曰:“彼殆病神經(jīng),何嘗來哭聲?”走至道,道左果有一病婦,撫孩而號,號聲悲以切。予乃大可憐,探手入囊,取所有錢與之。然而行道之人,多如蠅蟻,淡然過之,若勿聞也者。

          予既與病婦錢,病婦謝。予忽又聞哭聲,急又轉(zhuǎn)身走,越鄰居,又越鄰居,立門外潛聽。推門入,進(jìn)內(nèi)室,見一半老婦,手鞭,鞭一十五六歲女兒。女兒正號,號聲慘以酷。予又大忿恨,奪婦手中鞭,扶女兒起。女兒大駭,婦大怒,與予斗,復(fù)奪鞭去,復(fù)按女兒鞭之。女兒又號,予乃呼鄰人,鄰人若勿聞。予乃出門呼巡街捕,巡街捕又若勿聞。予又喟然嘆曰:“嗟夫!何人人咸聾若此?”

          予方嘆息,似有穢氣觸予鼻,予又勃然起,四方審視,見巷內(nèi)宿菜若干,蠅聲哄哄然。予急掩鼻,疾走。走數(shù)武,又見一死鼠,棄路側(cè),蛆自其口出,毀敗之氣,直入腦。予又急掩鼻,疾走。走又不數(shù)武,其聲凄然,臭氣又陣陣來,胸間作惡數(shù)四,不能忍。予急四視,見有一人,方對墻而溲,溲處已有宿漬,若紅若白若黃。斑斕墻上,知系久溲者。然而除予之外,行道之人,均甚安然若無鼻。

          奔走間,予腹枵矣。予乃入飯肆,呼飯來。飯系雜宿飯者,味有異。呼菜來,菜亦系宿菜,氣有異。乃吐飯與菜。予方吐飯菜,而群蠅擾擾競趨飯菜間,甚若不肯吐棄飯菜者。予益心恨之。然群蠅猶未已,進(jìn)而擾及予手予面予耳目口鼻間。予更大忿恨之,正欲用扇驅(qū)逐蠅,予腿忽又觸如刺。予急探手刺處,肉已隆起,癢不可少耐。既而臂上亦如之,既而手指間亦如之。一一探視,則蚊也虱也臭蟲也飛蟻也,種類不一,而擾予身,吮予血則一。予乃急急尋覓,急急捕除,椅間桌間壁間空間,處處浮動,處處咸是,予手足幾不知所措。然而他客,同坐此椅,同撫此桌,同倚此壁,同處此室之空間,同受此蚊此虱此臭蟲此飛蟻之害,而食則食也,飲則飲也,若無耳目口鼻,并無手足身體皮膚之感覺者,亦若勿知,亦若勿知。

          予又喟然嘆曰:“嗟夫!予之生于世也,不自今日始矣。予之有身體手足耳目口鼻也,與生而俱來也。至今日而身體手足耳目口鼻之感覺,靈敏于他日,靈敏于他人,予方以為予之幸也。不意予有此靈敏之感覺,而予乃勞若是,予乃苦若是。予回憶他日,是他日之予逸,而今日之予勞也。予外觀他人,是他人之予樂,而予之予苦也。此皆予之感覺靈敏為之也,此皆予之醒之故也,此皆予遇彼手持竹梢人成之也。彼何人,用何術(shù),誤我若此?彼既能醒人,何獨一予?令予一人勞若此,苦若此,予必索彼,訪彼,問彼以故!

          予乃復(fù)上途,四處尋問彼手持竹梢異人,盡終日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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