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輯志:紀念我的父親王力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今年是父親誕辰100周年。他離開我們已經(jīng)14年了,他住院病危時我們兄弟姐妹幾人輪流在他身邊看護,在他去世前幾天,他神志有些不清,也沒有氣力說話,但他已經(jīng)意識到他的生命到了盡頭,不時嘆氣,我猜想他是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人世的,因為還有計劃中的書沒有寫完,還希望要多寫些文章……
我父親的身體一向很好,很少生病。他是在1986年3月底病倒的,那時他已經(jīng)有86歲了,當時我不巧沒在國內,那時我在四通公司主持開發(fā)四通文字處理機工作,正帶領一支開發(fā)隊伍在日本橫濱做產(chǎn)品開發(fā)的最后調試。在開發(fā)工作進行到了最后、也是最關鍵的時候,我接到總裁的電話,告訴我父親生病住院,我聽了之后開始沒有在意,他又加了一句話:你父親的病很重,就是說,可能等不到你回國了……這時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有點不敢相信,因為我離開北京還不到一個月,那時他還好好的呀!總裁對我說,如果需要,你可以中斷手中的工作,立刻回國見你父親最后一面。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們在日本的簽證期限是一個月,這次是四通第一次開發(fā)自己品牌的產(chǎn)品,這時也即將結束,如果我回國,就意味著這次開發(fā)要中止,公司產(chǎn)品的推出必然要拖延一段時間,甚至將失去商業(yè)機會;
如果我不回國,萬一父親去世了,我將失去和他見面的最后一次機會,也不能在他病重的時候在他身邊盡一個孝子的心意?偛弥牢业拿苄那,沒有立刻要我表態(tài)。放下電話之后,日本ALPS公司的領導也說,如果王先生要回國的話,我們可以立刻安排。我隨即向北京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這才知道,當他生病時,起先是發(fā)燒,大家都以為是感冒,誰知住進醫(yī)院之后才發(fā)現(xiàn)情況嚴重,是白血病,而且病情很快惡化。我想,我是否回北京,可以征求母親的意見,她的意見將會起很大的作用。如果她要我回去我必須立刻動身?墒悄赣H說,“我知道你在日本的工作很重要,如果那里的工作離不開你,你就不必回來了,北京有你的弟弟和妹妹在!币怨ぷ鳛橹,是我父親母親的一貫作風,我父親和母親不會輕易以身體不適而請假,一般小病都會堅持上班,而我還在中學上學的時候,不管是肚子痛還是有其他不舒服的癥狀,我母親都是要求盡量要堅持上學。以我父母親以身教導我們的做人原則,留在日本繼續(xù)做開發(fā),是很自然的選擇。于是,我決定留下。
在日本的開發(fā)工作順利完成了,我在4月中旬回到北京,立刻就到北京友誼醫(yī)院去看望住院的父親,這時他神志還清醒,但已經(jīng)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了。我向他匯報了我在日本的工作,告訴他開發(fā)工作已經(jīng)基本完成,他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我在出國前,曾經(jīng)給他講解過文字處理機的工作原理,當時他始終不太理解,我本來想搬一臺電腦到父親家里給他做模擬演示,但一來那時開發(fā)工作太忙,二來想到反正很快就會有產(chǎn)品出來,等產(chǎn)品問世后再給他講豈不更好嗎,因此就沒再給他做進一步的講解。誰知到產(chǎn)品真的開發(fā)完成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這個機會了。沒能讓自己的父親用上自己設計的文字處理機,是我終生的遺憾。后來,四通文字處理機累計銷售了20余萬臺,成為四通的拳頭產(chǎn)品,為社會發(fā)展做出了貢獻,這是后話。
子承父業(yè),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所以很多人問我,你怎么沒有選擇你父親的專業(yè)呢?我從小喜歡數(shù)學、物理等,而父親是搞文的。他曾對我說過,他也喜歡數(shù)學,但是他年輕的時候由于個人財力的原因,只能選擇文科,要不然,他也會選擇理科。所以他并沒有要求我繼承他的專業(yè),倒是支持我學理工科。我在上高中的時候,曾經(jīng)在北京市中學生數(shù)學競賽中獲得二等獎,因此1957年考大學時想選擇數(shù)學專業(yè)。當時計算機業(yè)正在興起,那年大學剛開始設置計算機專業(yè),他勸我報計算機專業(yè)。他說,計算機是一門新興的行業(yè),必然會有比較大的發(fā)展,你應該選擇它。但是父親的建議沒有起作用。當時整個學術界有一種重理論輕實踐的傾向,以至于影響到了我們中學畢業(yè)生。我的同學都反對我報考計算機專業(yè),他們說,計算機技術里沒有什么高深的理論,還是學傳統(tǒng)的數(shù)學有出息。我在這樣的氛圍里,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還是報考并就讀了北京大學數(shù)學專業(yè)。
我1963年大學畢業(yè),經(jīng)過多年的各種變遷,最后在1973年開始搞計算機,一直到現(xiàn)在。我所做出的任何成績都與計算機有關。可以說,計算機現(xiàn)在成了我的主業(yè);叵肫饋,父親是很有遠見的,實踐證明了他的建議是正確的。我的大學同班同學,有一半的人后來都改搞了計算機。
我父親平時總是很忙,從我們小時候起就一直是這樣,很少有空管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我們的家庭教育主要來自母親。我小時候不聽話,常挨母親打,父親反對母親打我們,他自己也很少打我,但有一次,我不記得是什么事惹怒了父親,被他痛打了一頓。
盡管如此,因為父親是研究語言學的,他對我們子女的語文要求很嚴,我們寫的文章里不能出現(xiàn)不通順的句子,更不能有錯別字。此外,還要求我們的文章要符合邏輯。因此,盡管我后來學了數(shù)學,但在用語言表達自己思想方面和寫文章方面,我從父親那里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父親也很少和我一本正經(jīng)地談心,我記得只有一次,就是我在大學快畢業(yè)的時候,我的女朋友突然和我分手了,我特別想不通,心里很痛苦。他見狀找我談話,他說:“中國有句成語叫‘老馬識途’,我就算是一匹識途的老馬,給你一點建議,世上好的女子那么多,要想開一點……”
還有,我從父親那里受到的一個影響,就是獨立思考的習慣。我從小就喜歡獨立思考,凡事自己拿主意。1984年,受改革開放思潮的影響,我決定從國家單位辭職,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民營的四通公司,這在當時是要有很大勇氣的。我曾擔心父親會不支持我的這種行為,但他很支持。不但如此,還在當年的年底揮毫寫了一首《七律》給我做鼓勵:
不負當年屬望殷,精研周髀做疇人,
霜蹄未憚征途遠,電腦欣看技術新。
豈但謀生足衣食,還應服務為人民,
愿兒更奮垂天翼,勝似斑衣娛老親。
我把父親的墨寶拿到榮寶齋去裱好,掛在我家的墻上,從此,“豈但謀生足衣食,還應服務為人民”這兩句,成了我的座右銘。后來雖然我離開了四通公司,這兩句詩,仍然是我辦企業(yè)時永不忘記的原則。我想,時刻記住父親的教導,照這個原則去做,就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