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光:關于“萬歲、萬萬歲”的聯(lián)想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前不久,有客自遠方來,談及當地一次領導干部會議。會上,書記做報告,眾領導進行討論。大家爭先恐后,發(fā)言踴躍,一致贊揚書記的報告水平高。與會領導具是高學歷者,才思敏捷,贊揚之詞層出不窮,一個勝似一個。輪到最后一位發(fā)言時,前面的發(fā)言者已經把高瞻遠矚,深謀遠慮,統(tǒng)領全局,指導一切之類的好詞都用完了,出新頗難。這位搜腸刮肚,憋得滿臉通紅,最后來了一句:“書記的報告,頂天立地!”客人揶揄說:“就差說萬歲!萬萬歲了!”
客人調侃的是現在官場頗具普遍性的“一把手現象”。所謂“一把手絕對真理,二把手相對真理,群眾有真無理”是也。筆者受客人之談的啟發(fā),聯(lián)想起我們歷史上的“萬歲”現象!叭f歲”是封建專制時代的產物,為帝王者的專利名詞。其他人再有能耐,最多也只能是九千歲。革命,所革的也就是“萬歲”的命。但是,在革命之后,“萬歲”卻又為革命者沿襲了下來。不僅是對領袖稱頌是“萬歲,萬萬歲”,到“文革”時期更是發(fā)展為“萬壽無疆”。最后甚至連領袖本人也不勝其煩,連連批評“四個偉大”討嫌。在這里,也可以看到領袖為個人崇拜所困的騎虎難下。這是一個令人十分困惑的異化現象。
皇帝萬歲,領袖萬歲,和“一把手”的“頂天立地”,當然不是能夠同日而語的事情,但卻可以看到一條貫穿其中的伏線!叭f歲”一詞的符號意義當然不是指壽限。帝王們并不真的認為自己能夠“萬歲”,否則就不會從登基之日起就大修自己的陵寢,預謀后事了。領袖們也并不會真的認為自己能夠長命百歲,否則也就不會存在“革命接班人”的問題了。“萬歲”所要表達的真實含義是在“九五之尊”的絕對權威面前五體投地的絕對臣服。而在臣服的意義上的“萬歲”一詞,并不會隨著封建皇權制度的倒臺而消失。
有權無威的權力不是真正的權力,權力需要造就自己的權威!叭f歲”就是這樣一個制造至高無上的權力威嚴的特定政治符號。能夠讓一個民族產生領袖萬歲的個人崇拜現象,僅靠領袖個人的超凡魅力和不世功績是不夠的,還需要用權力意志自上而下地制造大一統(tǒng)的臣服。對群眾來說,前者是一種自然形成的權威心理,后者則是來自現實利害的考量。在這里,權威和權力構成了特定的表里關系。真正英明的領袖人物,其執(zhí)政的權威性是不言自明的。但一旦他的執(zhí)政活動出現重大失誤,自信心受挫,政治威望下降,就會用手中的權力人為制造崇拜領導的權威。從歷史上看,一個國家出現個人崇拜的時期往往就是國家政治出現失誤的時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所以出現那場狂熱的“造神”運動,正是由于“大躍進”的慘敗大大損害了領袖威望,所以要“大樹特樹”他的最高權威。這場“大樹特樹”的結果,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
經過“文革”的劫難,“萬歲”的個人崇拜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官場的權力崇拜并沒有根本改觀,近年來在“一把手”身上甚至大有演烈之勢。書記和委員之間,不是同級的平等的工作關系,而是表現為一種領導和被領導的關系。由于我們的官位職務自上而下授受的。上級主要領導人的認可與否,直接決定下級進退升遷的命運,并不靠個人的資望能力。正如一個官場的流行諺語所言:“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這種“一把手”個人起決定作用的授權方式,固然能夠造就官場中唯上是從的權力崇拜,跑官、要官、賣官、買官的關系學大行其道,同時也必然存在就任職務者的領導權威先天不足的問題。一旦這些領導者就任之后,首要的執(zhí)政活動是如何樹立領導權威,讓下屬完全聽命于己。當然,這種領導者樹立個人權威的執(zhí)政活動,并不是真的要讓大家能夠心悅誠服,能夠做到表面上口服就可以了。這就是說,作為下屬,必須有明確表達出來的聽命和服從,公開表示出來對領導個人絕對臣服的姿態(tài)。如上述的例子,該書記的報告或許真的水平很高,但絕對不會高到“頂天立地”的程度。言者所以急不擇言,就是要急于表達的對“一把手”權威完全臣服的態(tài)度。在這里,態(tài)度是決定一切的,真理和原則是次要問題。
“頂天立地”和“萬歲、萬萬歲”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即在權力意志下的臣服。
毋庸置疑,領導需要權威,屬下需要服從。但是,權威和服從都是有原則的。僅僅從領導個人的權力意志出發(fā),刻意地為自己樹權立威,勢必會帶來官場上的荒謬性。我們經?梢钥吹,就是有些人喜歡對領導極盡巴結奉承之吹捧,也就是有些領導對這些廉價的吹捧十分欣賞。上好下行。于是,一些人的阿諛之詞說得越來越肉麻,越來越不堪入耳;
一些領導卻偏偏把肉麻當有趣,非常受用,洋洋得意。我想,這些領導人并不是智力低下之輩,不會連那是溜須拍馬的話都聽不出來,不會不知道這些說假話的并不真心,不會不懂得忠言逆耳的道理,但他們當下就能在這種奴顏婢膝中獲得大權在握的快感,樂在其中,何樂不為。有的領導為了獲得這種絕對臣服的快感,甚至還會有意地指鹿為馬,以訓練人們對他的絕對服從。這是公共權力的個人化使然。這種風氣所到之處,小人得勢,君子隱匿,以“跟風、吹牛、拍馬”為能事的“風馬!备刹看笮衅涞,吏治敗壞,莫過于此。
官場上的諛風盛行,自古以來都是一件非?膳碌氖虑。對此,道德批判是必要的,但也是很不夠的。在“萬歲”走進歷史后,個人崇拜已失去了基本條件,凸現出來的是對權力本身的膺服。在奉公和奉上的邊界錯亂中,可以看到一種體制性的尷尬。領導會遇到分不清職務權威和個人權威的尷尬,屬下會遇到分不清聽命上司和曲意奉承的尷尬。當然,領導必須要有行使職權的權威,屬下必須要履行服從上級的義務,問題在于建立權力行使的合理性。以建立領導的個人權威來提高行使公共權力的執(zhí)行力,雖是一種現實存在,但不是政治文明的發(fā)展要求。建立領導和被領導之間正常關系的現代政治邏輯,是要打破這種唯上是從的權力格局,讓公共權力回歸于公共利益。無論如何,要真正做到權為民所用,大前提只能是權為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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