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深秋,在月壇北街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假如我“冷個丁”說一句:“在月壇北街開了個拉德方斯門”,沒人能聽懂,——月壇北街在北京,拉德方斯在巴黎!——是不是全身麻醉還沒醒透?
怎么全身麻醉?皆因我剛動了個“搭橋”手術,這是俗稱,那手術的“學名”我記不住。
病名倒記住了,叫“冠狀動脈粥樣硬化”,五十四年前,我是在斯大林的訃告里,頭一次聽說,當時覺得這是個遙遠的、陌生的名目,跟我不搭界,想不到過了半個世紀,今朝都到眼前來了。我跟斯大林,雖不“相憐”,卻是“同病”啊。
那位大人物,因為說過他不呼叫誰也不許進他的寢室,且據(jù)說加上貝利亞的故意遲延,破門而入時他已經(jīng)倒在床下,來不及安裝“支架”或“搭橋”了(那時候似乎也還沒發(fā)明這兩手醫(yī)療新技術)。
我比他幸運,于是要到月壇北街住院接受手術。
月壇北街?說是住院部在紅塔禮堂旁邊。那方位我知道。這原是國家計委的內部禮堂,三十年前我的兒女都隨學校來此看過電影。當時我在一個文工團打雜,常跟著舞臺工作隊到紅塔禮堂裝臺。
那年月,記得有一天,新華社記者報道,說在北京全城,煙囪都冒白煙不冒黑煙了,我正從紅塔禮堂出來,向東一望,兒童醫(yī)院那個方向,煙囪正咕嘟咕嘟大冒其黑煙。
躺在病房,從北窗可以看到茂密的行道樹。這條街上公交車少,比較安靜。往西不遠,街口對面就是釣魚臺國賓館。
心里有事,醒得早,天還沒大 亮,窗前那位病友,忽然無奈地說,這烏鴉真討厭!我耳背,聽不見烏鴉叫,用老眼去搜索,依然濃密的枝葉間,穿出一只喜鵲,喜鵲的叫聲我熟悉,但好像沒有 叫,也許在專心地捉蟲。這烏鴉和喜鵲,照病友的推測,都是棲息在釣魚臺里的,那里水木清華,為什么還要上街來覓食?
隔著窗,看不真切,行道樹是白 楊,但似還夾雜著別的樹。白楊敏感,它的葉片一天到晚總在顫動。不過,只有二三級風的日子,說不上“白楊多悲風”。只是天漸漸暗下來,禁不住東想西想。想 起從今年春夏之交,鍾靈去世,秋天,黎煥頤去世,想起這次住院前不久,馬文通從香港來電話,告訴我陸拂為在加拿大去世了,我立刻轉告林斤瀾的女兒布谷,問 斤瀾能不能承受這個噩耗,讓她掂掇告不告訴她爸;
斤瀾、拂為,他們跟林昭曾經(jīng)在蘇南新聞學校同學……人生如寄,人竟比樹木容易凋零!聽著這些朋友的消息, 真是“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讓人感傷。
還好,病房里容不得你感傷。護 士來送藥,量血壓,送飯員來登記菜飯,各家家屬來探視,一時熱熱鬧鬧,因為同室的另外兩位病友也都在等待手術,免不了忐忑不安,我忙給他們貼安民告示:我 的老伴,整整五十一年前,因先天性動脈導管未閉,就到當時設在黑山扈的解放軍胸科醫(yī)院做手術,開胸結扎。那就是這家心血管病醫(yī)院的前身。你們看到了,半個 世紀過去,一切安好,還不放心?
我就是懷著對醫(yī)生的信心,對自己的信心,“梳妝打扮,送上門去”,上了手術臺。
據(jù)說是在手術結束后三小時,我從麻醉中醒來。先在樓上ICU,然后回到有監(jiān)護設備的兩人病房,進入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最突出的是口渴。事前早聽護理人員講過術后要控制飲水,但沒想到是這樣口渴難耐,不但切身懂得了什么叫“口干舌燥”,“舌敝唇焦”,舌頭不聽聽喚了,而且看看手和胳臂,皮膚變干,紋理變粗,使你不由得想起木乃伊——也就是干尸形成的機理。
不是有意去想象,我硬是覺得自己身在沙漠或戈壁,四顧無人,更不知綠洲何處,干渴中沉沉睡去。欲醒未醒,仿佛有人告訴我,我的身體是躺在“三國大地”上——就是三國時“千里無雞鳴”的中原大地嗎?我難道是散落在那干旱土地上的白骨?
明知道自己睡糊涂了,可還得想 辦法接著往下睡。一個屢試不爽的老辦法,是從小母親教給我的,連續(xù)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似睡非睡中我還想,應該念“南無阿彌陀佛”,但念了“南 無”,想不起下面的詞,“彌賽亞,米修斯,米歇爾……”繞一個大圈才找到“阿彌陀佛”,該是許久沒念佛的緣故吧,雖說費力,畢竟還是睡去。
白天好過,夜晚怕醒,醒了只能 睜著眼睛看窗戶。這里的窗外沒有樹,遠處樓房只剩下幾盞燈光,與我無關。窗玻璃背景是黑色。上面映出一方亮光(后來弄明白那是從病房門上的橫窗透進來 的)。望著望著,那一方光亮幻化出拉德方斯門,方門,開闊而閎偉,鋼結構的吧,襯著高遠的藍天,還有流動的閃光的白云……我仿佛從協(xié)和廣場向西,穿過凱旋 門,一直朝著拉德方斯門:是步行?是乘車?全無感覺,我只知道,我的窄窄的四條血管,像小巷塞車一樣,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現(xiàn)在卻一朝開通,車如流水馬如龍, 足可并駕向拉德方斯門馳去。
啊,在月壇北街開了個拉德方斯門!
這才叫“心曠——神怡”。
當冠狀動脈的血管堵塞超過75%(如下水道管子內壁上掛滿鐵銹)時,心不能曠,神不能怡。
終于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允許多 少吃一點潤口的水果,每天也可以喝若干克的水了,嘴里逐漸恢復了接近正常的感覺,在床上的玄想因而越來越自由,也越來越實際了,既不再如臥“沙場”與口渴 較勁,也不再重溫拉德方斯門前的“心曠神怡”,而回到了此時此地的月壇北街。月壇北街東頭2號樓里就是吳欒趙閻律師事務所,那里有幫助我們打過版權官司的 可敬的律師們,而離我更近的,是在我們住院部南面不遠,便是月壇南街,那條街路北69號一座樓里,有我每期必讀的《炎黃春秋》雜志的編輯部,可敬的編輯先 生女士們正在忙著發(fā)明年第一期的稿子吧?他們都不知道,在相距不遠處一張病床上,有一個人在為他們祝福。
我自己首先有一種幸福感。因為 我忽然憶起了曾經(jīng)的不幸。恰恰五十年前,1957年的深秋,我被置之于虛擬的手術床上,接受一場標榜“治病救人”的大手術。我聽著刀剪乞吃卡嚓地在我身上 響了一陣,傷口還沒有縫合,流血還沒有止住,疼痛徹骨鉆心,一看,“治病救人”的大夫們全已散盡,原來他們開慶功會去了……這比肉體痛苦更大的痛楚,我在 《沉船》中寫過。肉體的痛苦會過去,這種精神的痛楚卻是刻骨銘心的。
然而,半個世紀之后,我在月壇北街,領略了實實在在的“治病救人”,那來自第一等的醫(yī)院,第一等的醫(yī)生,第一等的護理的恩惠,自然,在這個過程中,還有我第一等的女、婿、兒、媳,第一等的金婚老伴,他們共同給我的余生一個新的起點。
出院時,我想,我是潘世偉醫(yī)生“改編”過的一件“作品”,我一定要在術后康復期謹遵醫(yī)囑,成為他眾多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你能想象我浸沉其中的愉悅和欣慰。然而,當我轉念一想,在我們這片土地上,還有幾億人不能獲得應有的醫(yī)療,有病只能“扛著”時,我的心情轉而黯淡了。
07,12,17. 手術后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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