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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學(xué)嘉:三年大饑荒中的何家壩(下)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ㄈ

           

          “三年大饑荒”,我們這里其實應(yīng)從1959年下半年直至1962年。

          1958年“大豐收”、“放衛(wèi)星”畝產(chǎn)千斤/萬斤后,國家當(dāng)然按標(biāo)準(zhǔn)足額征收愛國糧。剩下的則留在公共食堂“放開肚皮吃了!敝皇欠砰_肚皮吃不了多久,就見倉底了。人們似乎明白了什么,上千人的公共食堂,白米干飯看來不能持久下去了,趕緊化整為零,以每個自然村100多人為單位,建立小伙食團(tuán),開兩餐稀飯,算是繼續(xù)體現(xiàn)集體的優(yōu)越性。我們村就將伙食團(tuán)設(shè)在富農(nóng)何德興的大院里,靠從公共食堂分回的一點點糧食維持130多口人一日兩餐的蘿卜苕菜稀飯。父親那時還是生產(chǎn)隊長,每日早晚,稀飯煮好了,他就拿著湯瓢按人頭一瓢兩瓢舀給大家,人們默默地按序來舀,又默默地離去。一兩瓢稀飯顯然填不飽前不久敞開撐大了的肚子,于是有人干活偷懶了,或者干脆不出工去挖先前沒放在眼里的秋紅苕,揪田里的冬苕菜帶回家中,重新壘起灶來煮熟充饑。有些先前有眼光、狡猾的人,家中多少還有點陳糧,此時便慶幸自己的眼光看遠(yuǎn)一步,將這陳糧看得寶貝一般,精打細(xì)算著過,像村里何耀章一家,經(jīng)商出身,二十幾口人無一損失,即為一例。但絕大部分人家,即如我的父親母親,當(dāng)初是把一切都交了出去的,此時就傻了眼,干著急。人們不出工下田勞動,怎么能行?為了讓這些靠著稀飯活命的人能出工下地勞動,唯一的辦法就是扣他們的稀飯。本來,自從公社化“組織起來力量大”之后,人們就不能隨便外出趕場,走親戚或在家休息,從早到晚,都聽從著號聲哨聲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隨意游走的人叫“流竄犯”,要被抓去勞動改造的,讀中學(xué)的三哥就被當(dāng)“流竄犯”抓過一次關(guān)過大半天!胺砰_肚皮吃飽飯”時,“瓢兒子栽樁”舀干飯,吃喝無憂,理發(fā)也是有人來地頭免費理,倒也無須趕場走親戚之類的個人自由活動,但現(xiàn)在是“瓢兒子撐船”舀稀飯,人們要各自想辦法填飽肚子,干活好像與自己無關(guān)了,于是干假活,逃工之類被發(fā)現(xiàn)被扣稀飯的事就常發(fā)生了。直到今天,村民龔少成還在講他當(dāng)年因趕場被父親扣掉兩頓稀飯的事?蓱z的是,這伙食團(tuán)的稀飯也沒維持多久,到1959年底,連稀飯也沒有了,完全斷糧了,人們才徹底醒悟過來,驚慌起來,紛紛奔向田間地頭,溝邊河沿,墳地沙灘,有的撿經(jīng)霜的苕藤爛根,有的扯米湯蒿水芹菜,有的剝枇杷樹皮,有的捉魚蝦螃蟹,總之,見吃就尋,見吃就找,尋來找去,終非能長久維持,于是,在這斷糧的幾月里中,村里就開始死人了——死那些很本分的,食量大的人了;
        死那些老弱幼小了。

          最先死人,而且死絕戶的是何祝安一家。何祝安50多歲,識字,人稱“二老師”。解放前是何益林的佃戶,土改時分得何益林3間大瓦屋居住。和老伴何二奶一樣,何祝安是講故事高手,每逢農(nóng)閑雨天,他家寬大的房檐下總坐滿大人小孩,隔著板壁聽坐在里屋床上的老兩口爭講狐仙鬼精的故事,精彩之處,老兩口還互相爭辯求證,互不相讓,惹得滿屋大人小孩哈哈大笑。他們有3個兒子:老大何學(xué)員,老二何奎奎,老三何友貴。這3個兒子都已成人,但由于低能,都未能成家。老大何學(xué)員解放后曾當(dāng)志愿軍,但不知為啥只在離家30里遠(yuǎn)的元通場駐防半年即復(fù)員轉(zhuǎn)業(yè)回家,成為鄉(xiāng)里年輕人的笑柄。老二何奎奎完全是個白癡,禿子,公共食堂吃大鍋飯吃得肥頭大耳,圓禿腦袋油光閃閃,佛爺一般,憨態(tài)可掬,我至今印象很深。老三何友貴好點,讀過高小,印象中記得他買回成套的連環(huán)畫《鐵道游擊隊》,在他父母大講狐仙鬼精的時候,就給我們講鐵道游擊隊的故事,還讓我們翻他的寶貝連環(huán)畫。父子4人顯幾分斯文,對人處事,和和氣氣,從不爭風(fēng)奪氣,最大的優(yōu)點是善良、憨厚。這點從收養(yǎng)何俊瑤/何俊清姐妹及讓何子光在其家院里建房居住就是證明。

          何俊瑤/何俊清姐妹當(dāng)時十多歲,是何益林的重孫女,何盡義的女兒。何盡義在成都被政府鎮(zhèn)壓后,其妻在成都另嫁他人,其他親屬也惟恐避之不及,這姐妹二人便成了孤女,何祝安一家卻毅然收留了這姐妹倆,視若親生一般。更不可思議的是,他3個兒子早該成家立業(yè),正需房子的時候,竟然把本來就不寬的院壩讓出一半來,讓村里何子光一家在上面建房安家,全沒有為3個兒子做點長遠(yuǎn)打算的意思。

          前面說過,1958年平墳造田時,他脫了何益林埋了8年的尸衣拿回家重穿,本也出于無奈,因為穿件新衣置雙新鞋在當(dāng)時是人們不敢輕易就有的奢望,無錢買不起且不說,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全憑票供應(yīng),后來許多年也都這樣,連火柴鹽巴都如此。布票有兩年就沒發(fā)過,有一年每人一尺八寸,所以蘇聯(lián)人扯破臉時攻擊中國人“三個人合穿一條褲子”,雖惡毒至極,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實,硬不起腰桿還不得嘴。

          伙食團(tuán)一垮,糧一斷,何祝安一家馬上陷入絕境,首先是老倆口拖了兩月就相繼死去,這3個憨厚兒子立馬了無生機(jī),很快也就死去。較經(jīng)得拖的是老二何奎奎,因原來體胖如佛,體內(nèi)有些存儲,去得緩慢,在柴堆中睡了7天7夜,還不斷氣,一直拖到第9天。而俊瑤姐妹,靠投奔成都母親,總算活了下來。饑荒過后,回來住了何祝安家的瓦房,出嫁時,便將這房賣與何子光,了其一大心愿。

          何德興母子的死有點戲劇性——死去活來,活來死去。他的母親我們叫何二奶的,是個文文靜靜的尖腳老太婆。在斷糧一個多月臥床無氣息后,孫媳楊仲華燒了紙錢,磕了響頭,算是送終。但在為其穿壽衣時,翻動幾下,這老太婆竟緩過氣來,口中喃喃有語:“我餓,我要吃飯!睏钪偃A出身于書香門第,溫厚孝道,還教過私塾,見此于心不忍,設(shè)法弄了點稀飯喂下,居然又活了過來,但幾天后,還是因為又無糧下肚死去。而何德興也如母親一樣,也經(jīng)歷了這死去活來,活來又死去的過程。他是個彪形大漢,三代單傳,巨大的腿肚子上青筋暴出十分嚇人。他祖上有20多畝地,土改時劃為富農(nóng)但那有“兩道龍門,七柱二”的10多間大瓦房沒有被沒收,伙食團(tuán)時就騰出大部分正房做了食堂。我親眼所見,有天中午他和全村人一樣,很早就守在食堂的大鍋邊巴望著稀飯早熟早分早吃,正等著吃,突然撲通一聲,他像個柴捆子一樣倒了下去,臉無血色,人事不省,分明死了一般。有兩個好心人求得司務(wù)長龔素芬同意,舀來碗半生不熟的紅苕稀飯,撬開他的嘴灌了下去,剛下去兩口,何德興便在迷糊中竟像3歲小孩一樣哼哼呀呀,直說:“好吃,好吃,還要,還要!”一碗稀飯灌完,他就像大夢后一覺醒來一樣,揉揉眼睛,喘兩口氣,站起來又行走如常了。但沒過一個月,伙食團(tuán)完全斷糧垮掉后,他還是死了,死的還有他的老伴,一個5歲的孫女和他的獨子何仲文。何仲文是死在西昌的礦山上,被飛石削掉了腦袋,尸首沒運回來。何德興的兒媳楊仲華后來改嫁了——何德興家就成我村第二家“絕戶”。

          饑荒使許多人死在家中,死在床上,死前還能見親人一面,算不幸中之一幸,而有不少人是死在路邊、溝邊、河邊的。運氣好的,有人認(rèn)得,帶個信回,或許還有家人來領(lǐng)尸弄回去埋掉;
        運氣不好,或者根本就沒有親人,那就橫尸曠野,三五天都沒人理會。

          龔作興就屬運氣好的一類,可仍然活活餓死在路上。

          龔家是富裕中農(nóng),發(fā)家于他父親龔模久解放前當(dāng)水管事,置了好幾畝田,一座獨院大瓦房。解放初又種甘蔗等經(jīng)濟(jì)作物,生活條件在村中屬上等,光是每年五月栽秧趕水前背回兩簍燒酒慢喝,過年殺肥豬就令全村人羨慕不已,更何況還供著兩個大女讀著中學(xué),另外三個讀著小學(xué)?梢煌线^1959年進(jìn)入1960年,龔家也同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日無逗雞之米,夜無鼠耗之糧”。餓急了的他,拄著根棍棍,到張河壩他姐家求救。最終討得捆芹菜背著往回趕。寒風(fēng)中,他走著走著就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來了。后來有人帶信告之家里,他讀高中的二女龔玉清推著輛雞公車把父親推回家中,早已氣絕身亡。如今,龔玉清已是齊魯石化集團(tuán)的高級工程師、石油專家,每談及父親的死,仍是涕淚漣漣!

          死在路上的還有何大花臉。

          他是個唱戲的武生,聲如洪鐘,演技了得。何大花臉是我家鄰居何躍章家的親戚和?。據(jù)母親講,每當(dāng)花臉一來時,何躍章家上下都?xì)g呼雀躍,熱鬧非凡,因花臉豪爽俠義,對他們家照顧有加,歷來被奉為上賓。1961年冬天,花臉又來了,可這次是來討賬要飯的。劇團(tuán)垮了,他餓得走投無路,快餓死了,忽然想起有個老友、世交在白頭鎮(zhèn),所以拖著快站不住的浮腫的雙腿來了。但何躍章家怎么能在這個“一日無糧,父子不親;
        二日無糧,夫妻不親;
        三日無糧,全家不親”,各保其命的時候接收他呢?這時是一碗粥,得之可活命,失之要亡身呀!所以只得把他關(guān)在大門外,任其哭天喊地,哀嚎呻吟。我就親眼看見他在那大門外躺了兩天兩夜,沒有人答理他。3天后,何家叫來村中的小伙子何學(xué)貞、邵平安,找來輛雞公車,哄花臉說推他去街上找何大爺給飯吃;樅锖康乇环錾宪嚕吡瞬坏揭焕锫愤h(yuǎn),就是現(xiàn)在到白頭路上的高電桿處,何學(xué)貞把雞公車一翻,花臉就摔了下來,何學(xué)貞便推轉(zhuǎn)雞公車跑回村了;樤谀莾呵蟮鏍, 呼天搶地, 凄號之聲慘不忍聞。天快黑了,有幾個半大小孩去看稀奇,花臉已爬到一個稻草堆邊躺著,見有人來,他從兜里摸出一把非常漂亮的“提扣刀”與何學(xué)林換了半根紅蘿卜吃。娃娃們看完了,走了,留下花臉沒人管。那天晚上起白頭霜,冷極了。第二天我們上學(xué)經(jīng)過那里,花臉?biāo)懒,凍得硬邦邦的。我們不覺得害怕,更不覺得稀奇——因為在這不到3里的上學(xué)路上,我們一天看到過4個死在路邊溝邊的人。后來,不知是哪幾個人,用鋤頭在原地挖個坑,把花臉埋了。母親私下里曾說,何躍章家早年曾受助于花臉,現(xiàn)在連人也不見,推來丟在路上,有點過分了。而何家則說,是叫何學(xué)貞、邵平安推到街上鄉(xiāng)政府去,哪曉得他們推來倒在半路上,小伙子辦事靠不住。

          而何學(xué)戶的啞巴妹妹,卻是他們自己丟出去餓死的。

          何學(xué)戶家也是村里少有的富裕中農(nóng)之一,和龔作興家不相上下。何學(xué)戶有1姐1哥和3個妹妹。饑荒一來,老老小小七八口,無論如何保不全了,于是父母決定減縮掉最小的兩個:4歲的啞巴妹和2歲的幺妹。怎樣減呢?帶出去丟,任其自生自滅。具體由何學(xué)戶和母親一人背一個到20里外的大邑縣城后,放在一大戶人家門前,買塊饃哄住,走了。母親可能于心不忍,第二天又去那里探聽,啞巴妹妹已經(jīng)死了,幺妹叫人給抱走了,母親打聽到了是哪家,稍微放心而回。1993年,何學(xué)戶打聽到幺妹在大邑醫(yī)藥公司上班,前去認(rèn)妹妹,幺妹也回白頭故鄉(xiāng)給父母上了墳,祭拜了祖先一番,可就回來過那一回,再無來往了。

          伍志清的死,倒有幾分人情味。

          伍志清原為伍家庵的和尚。紅軍長征經(jīng)川西環(huán)山崗時脫下袈裟投了紅軍?谷湛堋⒋蚶鲜Y直到抗美援朝,戰(zhàn)功卓著,復(fù)員后優(yōu)先安排來我村,分了村中最好的何益林的三大間瓦房并兩間廚房居住,成為我們村的一員。印象中,伍志清五短身材,操一點外地口音。他孤身一人,整天氣哼哼的,菜園里的蘿卜丟了幾根,他便把蘿卜纓用一根樹枝支上插在地頭,然后就抬條凳坐在那里罵半天。但對到他家里玩,看他滿屋跑的兔子的小孩倒很和氣,還指著貼在大堂屋里的毛澤東、朱總司令的像給我們講打仗的故事,還給我們唱《東方紅》《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的歌,但不知為啥,他唱的《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的歌詞卻是“革命軍人個個想老婆,三個五個我也不嫌多”之類,只是想歸想,直到死,他也沒娶到老婆。

          饑荒一來,伍志清孤身一人,兔子早賣光吃光了,就賣房子。當(dāng)時有心思,能想到買房子的,只有龔少成。龔少成解放前當(dāng)鄉(xiāng)丁,娶下個比自己年長的山里女子為妻,養(yǎng)下八男二女,解放后,七大八小一家十多口擠在幾間破房里,確實也難。饑荒一來,活命都難,為啥想到要買房呢?因為他干的是與糧食有關(guān)的活:
        開初在公共食堂煮飯,后來又在碾米廠碾米,做保衛(wèi)。每晚拿著明晃晃的梭標(biāo)守著那比黃金白銀還要金貴的黃谷大米。聽說伍志清要賣房子,就賣掉10只鴨子(每斤8元),用90元錢買下了伍志清的全部房子和家具,為幾個兒子做長遠(yuǎn)打算,使后來為房子吃盡苦頭的人們羨慕不已,也憤憤不平好多年。

          伍志清賣了房子揣了錢又對龔少成說,他餓了兩天沒進(jìn)一粒米了,要吃碗稀飯再走,龔少成說稀飯沒有,有兩個蛋,給了他讓他快走。伍志清只得立馬走人,回到伍家庵他侄女家,侄女見叔叔賣房揣錢來投奔,歡喜不已。這90元錢,幫她與叔叔一起維持了2個月,最終伍志清還算有福,死在侄女家中,再后來侄女一家也死得一個不剩,使買房的龔家徹底放心,這房一直住到1998年才拆掉重建。最終龔少成家還是死了孩子:龔老五、龔老十。

          教書先生、國民黨員何學(xué)仁之死,也值得記述一番——

          何學(xué)仁家解放時劃為中農(nóng),(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幾代書香門第,兄弟3人有的教書,有的行醫(yī)。解放初,其小弟何學(xué)禮和何學(xué)仁自己本可繼續(xù)教書當(dāng)先生的,何學(xué)禮還被正式通知錄用,背著行李告別鄉(xiāng)人去學(xué)校報到了的,只是后來一政審,何學(xué)仁是國民黨員,通不過,其弟何學(xué)禮也受牽連不能用,遣返回原籍務(wù)農(nóng)。幸好其二弟何吉生是志愿軍退伍,軍醫(yī),安排到王場衛(wèi)生院行醫(yī)(后來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也被清退了)。

          學(xué)仁、學(xué)禮教書不成,學(xué)禮還能種田,記點工分當(dāng)個會計什么的。學(xué)仁可就慘了,白面文弱書生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斯文儒雅,“走路都害怕踩死螞蟻”。學(xué)仁妻子早亡,留下光照、元慶、英才3個兒子,雖都已成人,卻只有光照一人成家并生子。何學(xué)仁一家5口,就有4條光棍,日子難熬。學(xué)仁書沒教成,開初靠兄弟吉生在王場醫(yī)院的關(guān)系,到醫(yī)院里當(dāng)了個十幾人食堂的司務(wù)長兼炊事員,工資雖少,但有吃有住,倒也無妨。

          但好景不長,公共食堂一垮,何學(xué)仁就被清退回家,生路即斷。先是家中大兒光照,一個彪形大漢,和2歲的孫子死了,媳婦回了娘家。緊接著,元慶,一個很斯文的小伙兒,也死去了。元慶死前的一個細(xì)節(jié),我至今還記得清楚——當(dāng)時的何元慶,也就20來歲吧,一表人才,書生氣十足。但餓久了,變得骨瘦如柴,眼眶深陷,胡子拉碴,勾僂著腰身,活似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有個問路的人就叫他“大爺”,元慶苦笑著回答了人家,然后就不斷地?fù)u頭嘆氣。

          何學(xué)仁回家后,更是陷入絕境。我那當(dāng)隊長的父親可憐他,就讓他提個墨桶,端個臉盆在村里小伙食團(tuán)的墻上壁上寫標(biāo)語、畫圖畫作宣傳來抵下地干活掙口稀飯吃。那些他寫的配有畫的標(biāo)語如:“一處開花,四處結(jié)果”、“人民公社、大躍進(jìn)、總路線、三面紅旗萬歲”、“發(fā)憤圖強(qiáng)、自力更生”等,一直保持到那幾棟房子在1992年被何學(xué)全、曹樹清拆舊房建新房時才不見了,給人長長的回味。

          再后來,小伙食團(tuán)也垮,剩下何學(xué)仁父子二人相依為命。但英才畢竟年幼,不滿父親國民黨員的身份,再加之都在各自逃命, 就難以想到他人,哪怕是自己的父親。有天晚上,我和母親在菜地里守二季豆,半夜時分,一個黑影慢慢向二季豆架移動過來,停在了二季豆前。母親大喊一聲:“哪個,干啥子的?”“是我,幺嫂,是學(xué)仁。”母親上前一看,果然是學(xué)仁,就明知故問他半夜了為啥還不睡。他回答說睡不著,想找找白天留下的兩根麥稈嚼嚼水吃,哪知讓英才吃了,所以出來走走。母親安慰了幾句這位先前人人尊敬的先生,先生又嘆著氣慢慢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村子里一下沸騰了,何學(xué)仁死了,喂在他家的社里當(dāng)家牛也死了。人們喧鬧沸騰,并不是因死了村里的先生秀才,而是牛死了,有牛肉吃了。人們圍著那條不知多少天沒人看一眼沒進(jìn)水食的當(dāng)家牛,正盼著分牛肉的當(dāng)兒,有人吃了一驚:牛舌頭沒有了!疑惑中,有人揭開鍋蓋一看,牛舌頭正煮在鍋中,水微溫,牛舌沒熟,而學(xué)仁正死在灶下。人們明白一半疑惑一半:明白的是,牛舌頭是被這位從不殺生,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先生割下的鐵定無疑;
        疑惑的是,這牛舌頭是牛咽氣前割的還是咽氣后割的,是他割了牛舌頭被嚇?biāo)赖倪是等不及牛舌頭煮熟而餓死的?吃驚疑惑一番之后人們便不管他,而是像過節(jié)一樣,大人小孩在牛身旁圍得水泄不通,眼巴巴的看著村里善于殺豬宰牛的龔少成等人把牛剝皮開膛,再切割成丁丁塊塊,按人頭三兩二兩分給各家各戶。于是,人們歡天喜地離去;
        于是,傾刻間整個村子里便充滿了久違的、短暫的生氣。事后,人們幫英才把父親抬到離家兩百步遠(yuǎn)的現(xiàn)在胡俊邦修房子的那塊地上埋了,和先前死去的十多人一樣,連墳堆都沒壘一個。多年后,英才良心發(fā)現(xiàn),拿著鋤頭來此向人們問父親所埋之地,想壘個墳堆。知情人說,這小塊地上重重疊疊不下埋了30人,咋能記得呢?英才只得作罷。我母親為此事,后悔傷感了好多年,說那晚要是不去守二季豆,學(xué)仁摘點去煮吃,可能就死不了;
        而我卻說,他割了牛舌頭還是死了,免不了的,母親總是不信。

          被牛嚇?biāo)赖倪有兩人:曹瑞午、張玉泉。

          毛澤東主席說:“牛,是農(nóng)民的寶貝。”他老人家的話一點不假,特別是那年月,種田無肥,豬已絕跡兩年,莊稼也只好像人一樣“瓜菜代”了,靠點草皮灰渣維持生長,“草比禾苗高”并非虛構(gòu)。那時也不知有什么免耕之類,就是免耕,無除草劑,也必?zé)o收,所以田地還得犁。幾百上千畝的耕地,靠幾條牛顯然不夠,無力耕作全部,結(jié)果稻麥兩熟的大好良田,只好輪作,留下一部分只種一季水稻,留下一部分休耕,叫做“板田”,或灑幾斤苕子,讓其自生自滅,權(quán)作綠肥。剩下的要耕種,牛力不夠,就靠人用鋤挖,或以人代牛拉犁拉耙耕地。如果能多條牛力,人就少挖十畝八畝,所以牛當(dāng)然是農(nóng)民的寶貝了。所以,農(nóng)民深知,政府深知,毛澤東他老人家更知牛的金貴了。

          所以,當(dāng)時的耕牛由信得過的人家專門飼養(yǎng),冬天為保其過冬不死,還配有少量口糧給養(yǎng)牛人家,但這口糧在饑荒之時難于真正吃到耕?谥,所以一些牛才兩、三歲正當(dāng)青壯出力的時候,就成“風(fēng)谷機(jī)架架”死去。而牛一死,又是大家有牛肉分吃的時候,所以人們對喂死牛的人家并無多少不滿,有時還懷一種感激之情,希望隔兩天喂死一頭再分回牛肉吃。

          我的大哥在3年里喂死了2頭牛,大家吃了牛肉不忘他恩,照樣選他當(dāng)副隊長(1964年四清運動中對他仍是好評如潮)。沒辦法,政府和干部認(rèn)為,牛糧必須進(jìn)?,不能讓牛背著有糧吃還死去的黑鍋,辦法是將牛糧集中保管,每日按量煮成稀飯端到打場上,各養(yǎng)牛人家?guī)盆子牽上牛到打場上,在眾人監(jiān)視下,打來稀飯讓牛親自吃下那份屬于它自己的口糧。牛們好生感激,而我們則好生眼紅——牛出力耕田,還有稀飯吃;
        而作為人,連稀飯都沒有。

          可惡的是有人鋌而走險,偷殺起牛來了,要獨自享用牛肉了!張玉泉、王興順就是偷殺牛吃的兩個人。這兩人本屬我們臨村的二隊。張玉泉50多歲,老婆孩子五六口,有點文化,能吹簫拉琴。王興順40多歲,文盲,力氣過人,膽識過人,有7個孩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二、三歲吧。饑荒一來,看著左鄰右舍家家死人,聽著滿屋兒女的哭嚎之聲,于是二人合計干出了件驚動四里八鄉(xiāng)的大事來:偷殺了我隊剩下的唯一一條當(dāng)家牛。那牛喂在我隊曹瑞午家,曹瑞午是王興順連襟,兩家相距二里,常有來往。有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曹家的牛兩天都沒來吃稀飯了,于是到曹家一看,牛沒了,這可是件大事,馬上報告大隊,大隊報到公社,公社再報到縣公安局,公安局來人,一天就破了案,在王、張家發(fā)現(xiàn)了煮熟的牛肉,于是人、肉一起弄到縣上,張玉泉來不及公判,就嚇?biāo)懒,王興順押回公社,開萬人大會公審,判了15年徒刑,刑滿在萬家勞改煤礦就業(yè),直到1990年代初才回家,至今健在。如今問起他對此事有何看法,他說幸好殺了牛判了刑,雖勞改十幾年,鉆了十幾年煤洞,但撿了一條命,值!  

          

          (四)

          

          現(xiàn)在該寫到我家,寫到我可敬可憐的父親母親了。當(dāng)公共食堂無節(jié)制地猛吃猛喝大浪費,而田地里草比禾苗高,明明大減產(chǎn)甚至絕收卻又大喊畝產(chǎn)千斤萬斤的時候,父親開始擔(dān)憂懷疑了:這樣的急躁冒進(jìn)浮夸虛報,大呼隆胡亂搞,能長久么?正確么?父親不相信畝產(chǎn)能有千斤萬斤,在公社匯報產(chǎn)量時,就只報4挑,最多600斤。于是他便被當(dāng)作右傾保守典型,在王場的千人干部會上站了高板凳,接受批斗,在大隊、公社的夜會上檢討,直到深夜才回家,回家后不斷地嘆氣嘮叨,我就聽他說過:“翻身翻身,翻到沱沱頭去了!”“人民公社好,眼睛吃大臉吃。 1959年下半年小伙食團(tuán)垮掉斷糧時,我一家10口人中,大哥在成都工廠工作,二哥還在西昌部隊,三哥在西昌師范校讀書,大姐已出嫁城關(guān),四哥在崇慶中學(xué)讀書,家中只剩下五哥、八妹和我,與父母相依為命。吃公家喝集體不成了,吃的一下就變得無比金貴起來,黑市上米賣到三、四元錢一斤,一般工作人員的月工資還買不到10斤米。我們靠煮吃僅剩的幾十斤小麥維持一段后,就粒米不見了,只得響應(yīng)政府號召“瓜菜代”了——只能靠谷糠、麥麩、厚皮菜、苕菜、各種野菜度日了。每天放學(xué),我就和五哥各提個篼篼,到河邊溝邊,墳地河壩去摘水芹菜、米湯蒿或挖綿根子,揪葫豆秧。厚皮菜之類清水煮了就那樣抓來吃,鹽巴也沒有,更不說調(diào)味腥,吃久了就脹氣發(fā)嘔。米湯蒿之類煮熟了放在臼窩里搗爛,加上少許米面麥麩之類做成饃,已是難得的美食。葫豆秧煮吃后,會頭昏惡心,那其實是中毒的表征。綿根子之類,是邊挖邊吃,但這東西扎根很深,要花大力氣,很不易挖到。

          饑餓的感覺像鬼魂一樣,每時每刻附著在我們身上,我們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集中到找吃的事上,凡是能吃進(jìn)嘴能填肚又死不了的東西都找了吃了。家中原有只花貓“三張皮”,可愛極了,但饑荒一來,半年沒聞過油腥味的我們現(xiàn)在看到它在眼前晃來晃去之時,分明看到了它皮毛下的塊塊肥肉,分明聞到了它身上的陣陣肉香,早已是“目無全貓”了,再說,它要是跑到別家去,早晚也性命難保。于是,屠殺在所難免了。四哥、五哥找來根細(xì)繩,套在依偎撒嬌的花貓脖子上后,就各蹬著門坎,閉著眼猛拉死勒好一陣才置花貓于死地。這情景我至今想起,特別是想起花貓在撒嬌之時被人暗算,還不寒而栗!后來又發(fā)現(xiàn)個用了多年的皮撮箕,母親把它放在水里泡了兩天,軟脹了,拆開來,架上柴火猛火煮了一天一夜,居然煮軟了,用刀切成條狀,外觀看起來分明是臘肉條,透亮亮的,可吃在嘴里啥味都沒有,綿綿的就像嚼紗布一般,喝口水和著吞下肚子,肚子痛了一夜,第二天拉出來還是綿綿的一團(tuán)老樣子。

          我們還吃樹皮,較好的是枇杷樹的皮。先用石頭在枇杷樹上砸一番,之后厚厚的樹皮就碎落下來,撿回后,再砸爛磨細(xì),和上點米糠麥麩米面之類, 就可做成硬邦邦的口味不錯的饃饃了。有人還想到了吃白蟮泥(觀音土),從東關(guān)鄉(xiāng)山溝里挖回白蟮泥后,放在鍋里架火燒得焦黃,再弄成粉狀和上野菜米糠之類即做成結(jié)實美觀的饃饃了。這東西下肚當(dāng)時很管飽,但不易拉出,盡是“硬頭屎”,好不容易掉下兩大坨,便如飛機(jī)投彈一般,直炸得糞坑里浪花飛濺,撲通作響。

          比較高級、正統(tǒng)的替代物還是米糠。據(jù)考證,歷朝歷代的饑民都首選它,但那時米糠已不易弄到。危難之時顯聰明,還是母親辦法多。家中的廚房原是用1958年的稻草蓋的,母親忽然想到,大躍進(jìn)時做不到精收細(xì)打,顆粒歸倉,必有顆粒遺漏。于是動員起一家大小,把房上稻草全扒了下來,“人人動手”,一根根搓過揉過,居然有了一大升秕谷的收獲。全家高興極了,馬上燒火炒熟,架磨磨面,最后竟然磨出了兩升焦黃噴香的谷面,用來攪拌菜糊吃了好多天。

          然而,父親身材高大,食量過人,過去一天能吃3斤米,這東一頓西一頓的菜糊草根顯然不夠他的需要,他不顧母親的勸阻,餓急了就干吃起米糠來了。我清楚記得,餓急了的他,端著半升炒得焦黃的米糠,先抓一把塞進(jìn)嘴里,再喝口開水沖下,第二天就“結(jié)住”久拉不下,血流如注,呻吟不止,不久就渾身浮腫,臥床不起。接著,致命的一擊又接踵而來。1959年底,家中還有只鵝,偶爾還能下個蛋,全家如命般地養(yǎng)著。父親當(dāng)時還是生產(chǎn)隊長,因偶爾有人家的雞鵝出門啄生產(chǎn)隊的麥苗、油菜苗吃,糟蹋莊稼,便在會上提出加強(qiáng)管理措施,有人提出,誰家雞鴨鵝再出門下田損害莊稼,誰見了誰逮來吃,父親同意了?珊髞韯偳捎幸惶,我家這只鵝出門下田了。社員何學(xué)民,何陳氏看見了,別家的倒也作罷,隊長家的可就沒話說了,這二人果真把鵝捉住,殺來煮吃了。父親知道了,嘆著氣,拄著棍,帶著我們兄弟3個到何學(xué)民家中哀求,希望能分給半只一腿,但何學(xué)民硬是連湯也沒給我們一碗。于是,我們的父親,這個曾是鐵骨錚錚的漢子,這個兒子們心中的真正英雄,此時只能又嘆著氣,拄著棍回到家中,從此就到死也沒下過床一步了。這情景,至今想起,仍歷歷在目,令人辛酸掉淚。

          還有件悔恨終身的事不時壓著我的良心,總覺對不住父親——

          就在丟鵝的前一個月吧,母親到城里大姐家去了,我和五哥、八妹待在家中,晚上餓急了,睡不著,知道柜里還藏著個鵝蛋,便偷偷爬起來,偷了這蛋,找來一些草紙,打濕了,把蛋包了起來,煨在火膛里燒起來,居然燒熟了,吃下后,竟無人發(fā)覺。天剛亮,就趕緊逃出家門,直奔城里找母親去了。母親擔(dān)心著家中大小,見了我,第二天,在大姐家吃了早飯便領(lǐng)著我往家中趕。那天是個逢場天,走到 糟店過一點,就碰到了父親:一身干凈的衣服,白白的頭帕,背著個扁背篼,一臉的擔(dān)憂,見了我后對母親說:“我們還擔(dān)心他掉在茅廁里了,找了半天也不見。他把鵝蛋偷來燒吃了! 母親不但沒罵我,反而責(zé)怪父親說:“吃就吃了嘛,別說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則躲在母親身后回了家;丶抑螅甯鐓s很高興,說我走后,父親不知從哪里弄回頭好幾斤重的死豬兒子,讓大家吃了回肉。父親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最后連翻身都要人扶,拖到1960年農(nóng)歷三月二十二日。

          就在這個春天的晚上,在公社醫(yī)院張玉歧醫(yī)生來家通知他去治浮腫病的前一夜,他把幾個還在身邊的兒女叫到床前,言語低沉,斷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們交代后事,并一一為我們祝福:祝大哥工作順利,下次回家一定為母親買個罐頭回來;
        祝二哥平安,不要再負(fù)傷了;
        祝三哥完成師范學(xué)業(yè),當(dāng)個好老師;
        祝四哥考上大學(xué);
        祝母親能享到兒女的福。最后兩句至今猶言在耳:“望全家都好,都好!”后來竟說死后就埋在大門旁邊,因為他舍不得8個兒女,也因為村里得“浮腫病”死了許多人,男人已沒有幾個了,抬不動棺材。直到半夜,父親才在母親、大姐、大哥、五哥和我的守護(hù)下咽下最后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父親死后,母親用一斤糧票請來二隊的王子清,拆下龍門子的屏風(fēng)門(那上面還貼著兩年前三哥寫的一個大大的“福”字,一副對聯(lián)“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喝水不忘挖井人——豐衣足食”),做成一個“火匣子”薄棺,一番粗粗裝殮,就悄無聲息地把父親埋在大門旁邊的一塊空地上,直至今天。

          記得安葬父親時,那個當(dāng)年提走母親板栗的工作組成員的那位軍人,不知為啥來了,默默站在旁邊,問大姐為啥就把父親埋在家門口?大姐說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位軍人像是很憂傷,母親見機(jī)便把家中的鏡框拿出來,指著穿軍裝的二哥的照片告訴他:“這是我的兒子,也是軍人,正在西昌山里剿匪!避娙丝戳,又默默地走了。不久后的一個星期天,那軍人忽然帶來了十幾名軍人,把我家垮了的廚房又給修起來了,再不久,母親忽然被人叫到公社,拿回個每月可領(lǐng)10元錢的取款本,一直取到1964年三哥去當(dāng)兵。

          可惜,直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這軍人姓甚名誰,屬何單位,歸何部隊。40多年過去,他該還在人世吧?

          父親下葬那天,大哥又從成都回來,沒能給母親買回罐頭,一言不發(fā),一個人默默地為父親壘了個大墳堆,而不是像別人那樣壘個小墳或者連墳堆也沒有。還讓我不明白的是,他整整一夜不睡,就在那把父親常坐的太師椅上坐到天亮,整個人像傻了一樣,直到母親喊他,才醒過來。

          而我,一是年齡小吧,二是看慣了家家死人,麻木了,更主要的是饑鋨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對父親的死,看得很自然,很平常。直到逐漸成人,特別是當(dāng)了父親后,才痛定思痛,才回味起父愛的深沉珍貴,但一切都晚了,不再有了!

          在西昌部隊的二哥得到父親去世的噩耗后,大為震驚,大為悲傷,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哭了一天一夜。來信說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父親死于饑鋨,因為前不久才從廣播里聽到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優(yōu)越無比,三面紅旗正大放光芒,畝產(chǎn)千斤萬斤,公共食堂放開肚皮吃大鍋飯,同時也從探親返隊的戰(zhàn)友口中得之“形勢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怎么一下就鬧饑荒呢?家信中說生活困難,他接信后總寄個三五十元回家,咋就沒想到寄糧票呢?家里咋不告訴他缺的是糧呢?他還寫信告訴在康定的三哥,一定要設(shè)法保全所有剩下的家人,絕不能再死第二個。于是便陸續(xù)三十五十斤的寄糧票回家了,這是確保全家再沒死人的關(guān)鍵。

          父親死后不久,政府看到死人太多,蔣介石又在叫囂反攻大陸,傳言:先殺黨,后殺團(tuán),然后再殺老社員。一時間,危機(jī)重重,形勢險惡,便實行了救濟(jì),恢復(fù)了伙食團(tuán),按人頭定量供給糧食,小孩、大人,半勞力、全勞力每天4兩、6兩,5兩、八兩不等,于是新的伙食團(tuán)重新開火,按定量發(fā)飯票,但不知為啥這新伙食團(tuán)又建在離村3里遠(yuǎn)的二大隊10隊石家大院里。比先前規(guī)模大一半,有300來人。每月10斤8斤糧,按今天人們的生活標(biāo)準(zhǔn),應(yīng)該不算少多少,至少不至于再餓死人,但那時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副食和營養(yǎng)補(bǔ)給,有段時間連鹽巴也買不到。(我就記得曾用一大碗筍子從隔壁何吉生家換半湯匙鹽巴解饞)更不用說油腥了,再加上斷糧已久,身體虧空大,所以那經(jīng)過司務(wù)長、炊事員之手的三五兩糧吃進(jìn)口中,遠(yuǎn)不能飽肚,饑鋨仍像魔鬼一樣糾纏著人們。每天早晚,我們村的人拿上飯票,帶上飯盒,穿過溝心頭那壩田,翻過黃桶堰高坎,經(jīng)過陳家碾碾溝的獨木橋,最后再經(jīng)過石家那壩田,來到石家院的伙食團(tuán)打飯窗口,排了隊遞上3兩半斤的飯票,打來一碗兩碗的蒸米飯,又返回家中,把米飯和上野菜草根或米糠麥麩之類煮成湯湯水水一鍋,以增加一些飽感,多一點溫?zé)。人們多希望能用票稱現(xiàn)米回家來自煮啊,多希望不再有伙食團(tuán),政府直接把糧分到各家各戶啊,但這得有公社醫(yī)院的病員證明,否則這就是反對集體化,是走單干走回頭路。

          說到打飯,我又有愧于母親。有次我主動要求去打飯,一共是兩碗,一碗半斤的,一碗3兩的,全是黃土碗蒸的硬邦邦的白米飯,剛打下回頭走,風(fēng)一吹,飯香撲鼻,餓急了的我實在經(jīng)不住誘惑,于是在那碗半斤的米飯面上掏吃起來,三里路快走完,已掏出個大大的洞來,我把它翻轉(zhuǎn)扣在盆里,仍是原封不動的一塊。進(jìn)門后,不安地把飯遞給正眼巴巴等著的母親。母親接過飯,用鏟切開,準(zhǔn)備和早煮在鍋里的米湯蒿一起再進(jìn)行混煮,一鏟下去,喳一聲空響,母親一看,什么都明白了,生氣地說道:“你下得心喲!”我羞愧難當(dāng),低著頭說:“我提前吃了,就不分我的吧!”但分飯時,母親仍把我的分上,沒少半點。

          那時,我家兄妹三人最感興趣的是圍著灶頭看母親煮飯、分飯。有時圍得母親不方便了,就生氣地說:“哎呀,你們怕灶垮么,一個個撐得這么緊!”但我們?nèi)圆蝗屉x開,專心地聽著水響水開,貪婪地聞著飯香菜香,大睜著眼看著母親把飯分在各人碗里,老是肚里咕咕響,嘴里口水淌。母親在分飯時,盡量分得均勻,但有時難免有干稀、湯面鍋底之別,三兄妹看在眼里,記在心頭,一當(dāng)分配完畢,母親一聲“端吧”的話音未落,三雙小手便如射箭般伸出,有時是三雙手同搶一碗,有時是兩雙手同伸一碗,有時則三雙手各端一碗,就看各人的觀察判斷能力了。而母親,卻端剩下的那碗,從不和我們爭,當(dāng)我們吃完并舔盡鍋、鏟、碗放下筷子后,母親總要問我們:“飽了吧?飽了吧?”我們則懂事地說:“飽了,飽了!”母親有時明知我們不可能飽,但聽了這樣的回答,總會露出點放心和滿意。盡管這樣,分飯最終還是分出了矛盾,分出了家庭的破裂——這又是我的心病了。

          那時的配額定量,我是每天6兩(十六兩進(jìn)制)八妹5兩,我覺得平均分飯吃吃虧,尤其是有天放學(xué)回家,八妹還偷吃了留給我的那碗菜稀飯,于是就一把火燒了書包,砸了筆硯,發(fā)誓不再讀書,發(fā)誓自找活路,并要求把飯票給我自行支配。母親見狀悲哀無奈,八妹驚恐無助,五哥則義憤填膺,大罵我不忠不孝,可我還是執(zhí)意分開過了。我把每天的6兩飯票扣著吃,早飯1兩,中午2兩,晚上有時1兩,有時2兩,然后就到擠過葫豆米的田里尋葫豆吃,扯油菜田里的日本油菜頭吃。說來也怪,1961年到1962年的日本油菜好像專長塊根一樣,大得如蘿卜,甜甜的,人們早扯晚偷,十幾畝田的油菜沒到抽苔開花就快沒了。

          有天早晨,白霜一片,我背書包上學(xué)路過(經(jīng)三哥、母親勸說,我又讀書了)。瞅著那里無人,飛跑下田扯兩根,把葉桿一揪,兩塊頭往書包里一按,又快速奔上路來。就在這時,一聲“干啥的,站!”嚇得我心驚肉跳,要跑已來不及,只得站住,來人是大隊干部楊開祥,他捉住我,拉過我的手看了又看,又看看田里,竟然把我放了。我慶幸萬分,幸虧他沒看我書包里,否則,不知要扣幾天糧了。放學(xué)了,我又和同學(xué)李福清來到王家碾上掃細(xì)糠子吃。所謂細(xì)糠子,就是碾米風(fēng)米時飄揚到碾上磚縫,板縫里的細(xì)糠灰塵,雖經(jīng)人反復(fù)掃過,但我們還是能用竹簽樹枝從縫里掏些出來舔進(jìn)口中,有時運氣好,還能撿到幾粒米。但這也不許。有天,我倆正在舔糠,公社書記青少成來了,可能是怕小孩在碾子上游蕩被碾死,就捉住我們,問了姓名地址后,警告我們不準(zhǔn)再來,再把我們的姓名和家長姓名寫在碾米倉上,嚇得我們半死后才放了我們。

          我分開單干過一月左右后,靠自我克扣,靠各種找吃技能,竟也攢下了2斤4兩飯票來。我把這2斤4兩飯票用一個鐵盒裝起來,當(dāng)成寶貝一般揣在衣兜里?珊髞碛幸惶爝@盒子突然不見了,我如五雷轟頂,急得大汗淋漓,翻箱倒柜, 揭被抖衣尋了整整半天,在終無結(jié)果后,便放聲大哭起來,哭了好久好久,哭得好傷心好傷心,那是命呀,是靠吃一口一口糠菜樹皮草根攢起來,準(zhǔn)備湊夠5斤稱米的呀,咋就不見了呢?五哥在躲躲閃閃,母親在不停地安慰,最后竟拿出2斤飯票說是賠我,可我怎能要呢,最后還是咬著牙挺過去了。

          事后不久,我在家中一個角落找到了這個鐵盒,只是里面的飯票早已沒有了,到底是誰把它拿走的呢?至今仍是個謎——就讓它永遠(yuǎn)成個謎吧,在那辛酸的年月,能怨誰呢,誰之過呢?

          1961年的春天到了,春天雖是春暖花開,卻也是青黃不接,饑荒仍威脅著人的生存。一天,母親忽然接到通知,要她馬上到公社去,去干啥呢?全家人都憂心忡忡?刹痪媚赣H回來了,滿臉喜色,歡天喜地,原來她竟領(lǐng)了本在王場糧庫買現(xiàn)米的本本,有300多斤呀!這不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嗎?這是咋回事呀!

          原來,因耕牛奇缺,為春耕生產(chǎn)計,白頭、王場兩公社組成了個10多人的買牛專業(yè)隊,挺進(jìn)西昌專區(qū)鹽源縣大山里去買牛。牛倒買成了,但糧食盤纏卻用盡了,走不了路了,即向駐地附近的林業(yè)局求救。林業(yè)局有人告訴他們說:“林業(yè)局大食堂的司務(wù)長何學(xué)良就是你們白頭公社的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找他好辦。”那人說得不錯,二哥學(xué)良當(dāng)時已轉(zhuǎn)業(yè)在鹽源林業(yè)局工作,正干著上百人食堂的司務(wù)長。這幫人在千里之外的絕境中遇到老鄉(xiāng),真是喜出望外,找到二哥,竟然還是熟人,更是喜上加喜。二哥熱情接待了這幫落難鄉(xiāng)親,馬上為他們籌了300多斤糧,但有個要求:回到崇慶后,這糧必須秘密還到白頭三大隊一隊我母親手中,求助者滿口答應(yīng)了,于是就有了母親到公社領(lǐng)糧本一事了。那時三哥已因病從康定師范休學(xué)回家,又帶回半年的糧食關(guān)系回來,每月可在糧站買27斤糧,并成為家中的主要勞動力,出工使牛掙工分糧,幫著母親拖著4個弟妹度日。我也不單干了,一家人因有了糧食和好如初了。

          更可喜的是,從這年春耕見水開始,我和五哥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條更好的求生手段:捉黃鱔泥鰍。那時人少田多,種田不用化肥農(nóng)藥,水田里的泥鰍黃鱔多得很。每當(dāng)春耕見水后,它們便都在夜間出來活動了。夜幕降臨,我便與五哥一起,點上用豬圈房上拆下的干竹篙綁成的長火把,提上笆籠,捏著鱔夾,出門捉鱔抓鰍了。盡管黑夜的曠野里冷風(fēng)嗖嗖,蛙鳴四起,偶而還碰到紅節(jié)子毒蛇,但我們一點都不怕。五哥火把照亮處,不時有一條條手指粗的黃鱔、泥鰍被我輕快一夾,就被夾住丟進(jìn)笆籠,任其翻卷折騰。偶爾還能夾到一兩條鯉魚秧子或鯰魚,更是喜不自勝。兄弟倆從何家壩轉(zhuǎn)到陳家壩,再轉(zhuǎn)到雙廟子,又從雙廟子轉(zhuǎn)到二隊王家壩,再到何家壩。轉(zhuǎn)滿一圈,已是半夜,笆籠已裝過大半,才回到家中。母親早已把半鍋水燒開,正和八妹在焦急等待。見我們回來,母親就揭開大鍋蓋,露條縫,我把笆籠一傾,黃鱔泥鰍鯉魚鯰魚嘩地下去。壓住的鍋蓋下面,頓時噼哩啪啦撲啦一陣倒海翻江般地猛響,一陣熱烘烘的腥味撲面而來,但也很快就沉寂下來。架上猛火煮一陣后,揭開鍋蓋,香氣撲鼻,半鍋純天然的高蛋白美味佳肴展現(xiàn)在眼前:大家各自動手,從鍋里撈起一條,劈背一口,吃在嘴里,簡直就是山珍海味,除了骨頭和些許腸肚,連血都沒浪費一滴,血在脊背處已凝成長長的血條了,格外好吃,而且連油鹽調(diào)味都不介入,百分之百的原汁原味。而且,母親還曾把這鱔魚的價值提高到幾百上千倍:二哥在鹽源山中寄了兩塊麝香給母親,母親一看這黃鱔血條和麝香一模一樣,于是就撿出好多條來,曬干了,摻到麝香里,順利地賣進(jìn)中藥鋪里了,至今我都還佩服母親這一大膽“壯舉”。

          天熱后,我們還下河摸魚捉蟹,也有的是,這大概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惟獨沒有觸及的地方吧,其情其景,就暫借筆者曾發(fā)表的散文《猶聞當(dāng)年河魚香》作證吧。

          田干了,冬天了,晚上沒有黃鱔捉的時候,我們就捉老鼠吃。老鼠肉好吃,老鼠皮也好吃,我就曾把別人晾著的一張老鼠皮偷偷拿走,燒掉毛后吃個精光。晚上肚子餓得睡不著,就把飯桌翻轉(zhuǎn),上面壓幾塊石頭,用根帶細(xì)繩的棍子支起半尺高,下面鋪點干草,灑上幾粒谷麥之類的誘餌,棍子的繩子直牽到床頭手邊。夜深人靜了,老鼠出來了,黑暗中桌下面的干草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再耐著性聽下去,有打架聲了,不止一只了,便將繩猛地一拉,隨即猛地翻身下床摸黑直撲過去,站在桌上左右搖擺幾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腳下晃悠悠的,估計全壓死了,才點燈清點戰(zhàn)利品,有時是兩三只,有時是五六只,不用說,又是一頓美餐。

          除了捉老鼠,我們還捉偷油婆(蟑螂)吃。那年月,可能是沒有殺蟲劑之類的藥物吧,灶房中的偷油婆起堆堆,人身上的虱子成串串,我就記得,課堂上,坐在我面前的女同學(xué)是位美麗的大姑娘,冬天的太陽穿過窗戶暖暖地照著她的全身,她正專心致志地聽課呢,而我卻怎么也聽不進(jìn)去,我在看前桌的大姑娘。看著她長長的頭發(fā)上,成群的虱子爬上爬下,爬進(jìn)爬出。更有趣的是,有些大虱公大虱婆還玩起“背娃娃”的勾當(dāng),成雙成對,大搖大擺,分明是在向我示威。而我,雖生來就把虱子恨入骨髓,此刻卻眼睜睜看著它們猖狂而奈何它不得。但對偷油婆則有妙法治之而后快,食之而后樂——

          晚睡前,清除盡灶上灶下一切可吃之物,把鍋里水舀干,放上些魚骨飯渣之類,再把能蓋嚴(yán)實無縫的一個鍋蓋蓋上,蓋邊伸進(jìn)一根筷子,使偷油婆能通過縫下到鍋里。夜靜后,估計偷油婆已全體出動,便悄悄起床摸過去,把筷子一抽,蓋子一壓,就聽得下面悉悉索索作響,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又像大海里潮起潮涌。只不管它,騰出只手來,拿回事先放在旁邊的木盆再壓上鍋蓋,然后才點燈燒火,穩(wěn)而殲之。灶內(nèi)烈火熊熊,鍋里又是一番翻江倒海,啪啪作響。過后一切沉寂,沉寂后便是一陣腥臭,腥臭后便有一股香氣透出。揭開蓋一看,半鍋紅燦燦油亮亮的美味直令人垂涎欲滴,抓一把塞進(jìn)口中,酥脆油香,比今日的龍蝦大蟹不知要美妙多少倍。

          總之,沒餓死的我們,就在饑餓中反饑餓,找到了好多吃的竅門,就連毛澤東他老人家也幫全國人民找竅門,指示說,農(nóng)忙吃干,農(nóng)閑吃稀,早上吃干,晚上吃稀,并代之以瓜菜(與原話有點出入,有心讀者能在《毛澤東全集》中找到原話)。但這也有差點丟命的時候。春耕播種了,糧食種子管得再緊,但播時總得要經(jīng)過人手,播種者瞅空就能隨手塞進(jìn)嘴里幾粒咬幾下吞下肚,比如玉米葫豆小麥大麥,紅苕洋芋。為了防止人們播種時偷吃或白天播下后夜里又去掏出來吃掉,有人發(fā)明了先將種子和上人屎或石灰的辦法來阻止,但盡管如此,人們?nèi)哉諛油党圆徽`,哪怕吃得滿嘴烏黑,滿嘴臭氣,也顧不得許多了,最多也就是吃前在身上多擦幾下而已。而像我們這些沒參加播種,不準(zhǔn)下地的娃娃,便在夜里下地去摸著窩一顆顆掏。其結(jié)果是一畝地的種,能種夠6分地就不錯了,而這6分地能有4分地長出莊稼就不錯了。要說自然災(zāi)害,我看這也是一種吧!沒辦法,有人又想出更好的辦法:在種子中拌“六六粉”農(nóng)藥,拌硫磺,但饑餓能使人“飲鴆止渴”,仍然照吃照掏不誤。隔壁我本家侄女何淑清,就是在黃桶堰掏吃拌了“六六粉”的紅苕種中了毒,渾身浮腫,臉更腫得雙眼都不能睜開,幸好她二伯何吉生是個醫(yī)生,弄了些藥吃,雖保住了命,但臉龐全部潰爛,昏睡幾天才又轉(zhuǎn)來,至今你看她,那臉上斑斑黑痕,即是鐵證。

          我們老師找吃的竅門可就要高人一籌,富有科學(xué)性了。畢竟是讀過書的人,沒有“瓜菜代”,有人竟想到“芭蕉頭代”。那時老師每月配19斤糧,有時還要捐點,更主要的是要顧妻兒老小,許多人就經(jīng)不住“考驗”,棄教他圖了。像我的班主任王恩禮;
        五哥的班主任李前魁;
        三哥的同學(xué)楊定郁,多優(yōu)秀的老師,就是那時棄教走的。有的走后就死了,像二大隊的張樹明老師,教我們幾弟兄,他的死讓母親嘆息了好久。

          而孟學(xué)良老師的走,更讓我至今都還在難過。

          孟老師中師畢業(yè),曾是我三哥的同學(xué),是個苗條端莊的大姑娘,挺讓人喜歡的。那時老師們在學(xué)校蒸飯,吃都是定量,每人每頓2~3兩米,由炊事員打在各人的飯缸飯缽或飯盒里,蒸好各自端去吃,老師們有的要在里面加上一塊兩塊紅苕芋頭或幾顆豆子之類什么的,以增加飯的分量,有的則又要勻點米出來,帶回家中給父母妻兒救急,所以蒸飯時大都要來廚房關(guān)照一番自己的這一頓飯,就是不加不減,看著炊事員把米量夠倒進(jìn)自己飯盒飯缽里,摻上水扣上籠蒸著,心里也踏實許多。這天上午,孟老師早課后又來到廚房,一看蒸籠上已擺好了已打上米但還未摻水的各式飯具,炊事員正在屋外提水,四下無人,孟老師就趁機(jī)在一個個飯盒里勻出一撮兩撮米往自己兜里裝,不巧的是,炊事員進(jìn)來了,愣住了,孟老師連忙求饒說:“別說,別說!”更不巧的是,這一切又讓進(jìn)來的學(xué)校的魏主任看見了。3人在場,那年月誰能包得住呢?誰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鹉兀克悦侠蠋煯?dāng)即被停課了,第二天便和學(xué)校的右派——我們的音樂老師鄭瑞清一起出現(xiàn)在抬磚的工地上了。當(dāng)我看見那美麗的孟老師和歌聲婉轉(zhuǎn)的鄭老師抬著磚羞愧地從我面前走過時,我真是難過極了。再后來孟老師終于被趕出學(xué)校,回崇慶縣城關(guān)公社菜蔬隊種菜去了。后來我讀初中進(jìn)了城,好幾次碰到她在賣菜,便連忙走開,怕她看見我認(rèn)出我,彼此都傷心難堪。而那位鄭老師,不久也死了。

          還有個男老師,他的找吃辦法就不太讓人同情了。他教我們體育,身材魁梧,打一手好球,但那時他卻不教我們打球,盡讓我們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因為大家早跳不動了。有天在大街上他見有個婦女買了塊“高級點心”(那時政府為回收貨幣,高價出售一些糖果食品,幾元十來元一個,其實和今天的三、五角錢的差不多)正要吃,便猛地從后下手搶來,躬著背往嘴里猛塞,任那婦女在背上猛捶猛打,直到吞完,他才站起說聲:“對不起了!”旁人只看不動,那婦女奈何不得,便自認(rèn)倒楣,讓他走了。這事傳回學(xué)校不知給過處分沒有,總之他仍教著書。這種當(dāng)街奪食的事當(dāng)時常有,或許領(lǐng)導(dǎo)念他有妻兒老小,饒了他,況且,餓不知恥,饑不擇食,他并不是像孟老師那樣奪的是自己同伴的口中之食,非領(lǐng)導(dǎo)親眼所見,就姑妄聽之,饒也無妨吧!

          現(xiàn)在,老師們找到了學(xué)校那兩大叢已有幾十年的芭蕉,該芭蕉不幸了。那兩叢芭蕉,一邊一叢坐落在學(xué)校大禮堂前的院壩里。春天一到,它們便張開巨大的葉子擋住烈日。過去,我們在它的濃蔭里嬉戲玩耍,在它那巨大的、重重疊疊的、小山般高的根篼上爬上爬下,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礁石般的根篼能吃,更沒想到,吃它的竟是天天教育我們要愛護(hù)學(xué)校一草一木,愛護(hù)這芭蕉的老師!能想到吃它的老師實在聰明,有大學(xué)問無疑。他找來鋤頭,對著幾十年的芭蕉根篼一鋤頭挖下去,“嚓”一聲就劈下一大塊來,里面白白的,就像劈開的是個巨大的芋母頭,滑滑地流著汁液。老師將它拿到廚房交給炊事員,炊事員再將它切成細(xì)塊,磨成糊狀,和上米面灰面玉米面之類,就蒸出了軟軟的饃來了,1兩米就做碗那么一大塊,2兩米的保管吃個大飽,雖然吃在嘴里有些苦澀,與真饃大不一樣,但能飽肚,老師們都喜笑顏開,直夸那會找竅門的老師辦了件好事,執(zhí)行“瓜菜代”指示有創(chuàng)造性。結(jié)果,這兩叢老芭蕉根篼直吃到1962年麥?zhǔn)铡N覀兛粗@芭蕉篼越來越小,最終被挖盡掏盡,雖然沒有了遮陽之所,但一想到這是老師們?yōu)榱顺燥柡蠛媒涛覀,也都無怨無恨,甚至覺得,早就該讓老師們吃掉它了。

          田里的麥粒一天天鼓起來了,一天天黃熟了,雖然夾雜在蒿草叢中,但上面畢竟有救命的麥粒呀,它那樣惹眼,那樣誘人。上學(xué)路上,我們有意繞路走,來到麥田邊,摘下麥穗,用手搓幾下,吹去麥殼,拋進(jìn)口中,咬幾下就吞下肚了。還記得有個叫何玉安的老師在批評被逮住的學(xué)生時總結(jié)的話,叫:搓幾下,吹幾下,咬幾下,就吞下!我們不管那么多,總是吃個半飽,才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放學(xué)了,我們又躥到麥田里,摘上半書包麥穗回家,在灶下燃起火堆,把麥穗投入火中,一陣劈啪作響之后,燒得焦黃的麥?删蛧娤憧煽诹耍m然吃得滿嘴漆黑,可肚里卻踏實多了。晚上,我又和五哥各拿上米篩、筲箕之類,來到麥田揉麥。先按倒一垅,放上篩子猛搓一陣,搓下大半,再按倒另一垅再揉。開頭兩夜還有點害怕被人逮住,但后來一看,月色朦朧中,好像到處都有人,到處都傳來嚓嚓的搓揉聲,甚至聽到有人互相打招呼,互相提醒的聲音,也就不怕了。

          揉完麥子回家后,本來可以和上水磨成糊做成饃吃的,但此時磨子已被干部搜出丟下糞坑,沉入深井中了。還是母親有辦法,磨不成,就煮,整夜的煮、燜。待到天明,那麥粒已煮得開花開朵,就如大米飯一般,滋潤香甜,各人一碗,又是難得的一頓美餐。

          這種大伙都下田偷麥偷谷的現(xiàn)象,后來定性為“群眾性的小偷小摸”,不予追究。但短短半月左右的麥?zhǔn)找贿^,又是漫長的青黃不接之際,又靠每天的幾兩半斤糧來維持生計,人們不是兩眼深陷,顴骨高聳,骨瘦如柴,就是渾身浮腫,尤其是雙腳小腿,一按一個深窩,好久都不能復(fù)原。這就是人們后來說的“浮腫病”,是死亡的前兆。我請教過醫(yī)生這所謂的“浮腫病”的醫(yī)學(xué)原理,醫(yī)生說是由于營養(yǎng)嚴(yán)重缺乏,具體地說就是蛋白質(zhì)嚴(yán)重缺乏所致。

          這是第二輪死亡高峰期,這期間死的人不像伙食團(tuán)剛斷火三五個月就死的,即像我父親、何德興那樣每天要吃3斤米的彪形大漢、大食量的人,而是些婦女、兒童,他們經(jīng)過一年甚至兩年的連續(xù)饑餓,逐漸耗盡能量,往往在路上走著走著就忽然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了。當(dāng)時走上三五里,就能見到這樣的一個“餓殍”,絕非危言聳聽或有意編造。而有的呢,雖在家中,但往往睡著就沒醒來。有的村死人太多,埋都沒人埋,干部就從別的村找人來,就地挖個坑軟埋了。

          寫此文前,我問過許多當(dāng)年的過來人,我說有人估計1960年代初期的饑荒使中國至少損失了1800萬人,他們都說哪里才止這點點。我不敢妄斷到底有多少,只將我們這個地處都江堰自流灌區(qū),地處號稱“天府之國”的“上五縣”——這個當(dāng)時有好多戶像我家有外援優(yōu)勢的小村莊損失的人口做一初步統(tǒng)計,讀者便可知一二(見統(tǒng)計表)。

          四川省崇慶縣白頭人民公社三大隊1隊1959年~1962年損失人口統(tǒng)計表

          死者姓名性別年齡死亡時間現(xiàn)有親屬及關(guān)系

          何祝安男571959-09無

          何祝安妻女561959-10無

          何學(xué)元男381959-11無

          何奎奎男351959-12無

          何友貴男251959-11無

          何啞妹女 51960-10何學(xué)戶之妹

          何幺妹女 31960-10(丟棄)何學(xué)戶之妹

          李子云男621960-09李福平之父

          李福全男361962-05李福平之兄

          李福牛男201962-04李福平之兄

          李福清男121962-05李福平之弟

          何德興男521960-03無

          何德興妻女501961無

          何德興母女701960無

          何德興孫女女 51962無

          何仲文(何德興子)男301959(礦山死亡)無

          龔模久男521959龔和清之祖父

          龔作興男 51959-10龔和清之子

          龔桂華女111959-04龔和清之妹

          龔桂華小妹女 31960(送人)龔和清之妹

          張黃糟男651959-02無

          何八斤男601959-02無

          何學(xué)仁男531962何英才之父

          何光照男231961何英才之兄

          何元慶男201961何英才之兄

          何光照子男 31959何英才之侄

          何吉生女女 21961-10何登文之妹

          何蔡氏女451962何登蜀之母

          何運國男121962何學(xué)貞之弟

          何運國妹女 31960何學(xué)貞之妹

          何紀(jì)云子男 21961何紀(jì)云之子

          何開松男501960-03何學(xué)嘉之父

          伍志清男521960-03無

          何火生男301962無

          死亡一直到1962年下半年伙食團(tuán)“下放”時才停下來。21家中的17家共死掉34人,生存下來96人,而且這3年中,全村未出生過一人。而我們的臨村四大隊八隊,人口死掉一半以上。

          伙食團(tuán)“下放了”,這在當(dāng)時叫“體制下放”,即不再吃伙食團(tuán)了,收下的糧食除了交公糧入國庫外,就人頭,勞動力、肥料的投入按比例分到各家各戶自行安排,還分給每個人頭1分田的“自留地”自行耕種收獲,盡管少的年份每人口糧也就只200來斤,多的時候有300來斤,但畢竟可以自行主宰安排這仍嫌少的口糧了。而且,又準(zhǔn)許喂豬、養(yǎng)雞,也可以趕集上自由市場了。

          于是,炊煙起處,雞鳴之時,鄉(xiāng)村又開始有了生氣——從1963~1965年,元氣大大恢復(fù)。但就在人們剛剛抹平傷痛,重建生活的時候,1966年開始的一場文化大革命,又席卷而來。我的父輩和我一樣,又陷入新一輪的困惑和苦難之中。

          

          【相關(guān)簡介:何學(xué)嘉,四川崇慶縣高中語文教師,已退休】

          本文發(fā)表于《領(lǐng)導(dǎo)者》(雙月刊)2008/6月號,總第22期。天益網(wǎng)受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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