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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鳳凰:白先勇《臺北人》之一:歲除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臺北聯(lián)合報一九九九年舉辦的「臺灣文學經(jīng)典」研討會及票選活動,小說類得到最高票的,是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距離它第一次出版成書,晨鐘出版社的一九七一年版,已將近三十年。經(jīng)過了這些歲月,仍然高居榜首,可見這本書受歡迎的程度,也顯現(xiàn)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當然,白先勇的成功并非偶然,他一生最燦爛的歲月,全花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他有句話,很值得引出來給今日文藝青年參考,他說:「小說是一種藝術(shù),文學是要當成一種宗教來信仰的,要有獻身的精神。絕不是在報章雜志上發(fā)表幾篇文章就夠了」。

          收入十四篇短篇小說的《臺北人》,顧名思義,是寫一群生存在臺北這個特殊時空,不同階層的形形色色人物。里面有美麗的風塵女子,如「金大班」「尹雪艷」,有退休的將領,有忠心的老仆,更有孤單落寞的老教授?傊,是一群過氣的,多半只能生活在回憶里的「大陸臺北人」──他們曾經(jīng)有輝惶的過去,也許是叱咤風云的大將軍,也許曾是五四運動時代的熱血青年,但是,美麗的青春已經(jīng)不再,「現(xiàn)在」只剩下老邁的,冷酷的,「今不如昔」,空留回憶的臺北生活。

          《臺北人》出版至今,得到各式各樣的評語,例如稱贊白先勇是一位「時空意識、社會意識極強的作家!瞄L的是眾生相的嘲諷」(顏元叔);
        「為當代臺灣的中上層社會塑下了多面的浮雕」(余光中);
        「《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展現(xiàn)「這一代中國人特有的歷史感和文化上的鄉(xiāng)愁」(夏志清)。

          除此以外,《臺北人》里各個主角,幾乎都有美好的過去:他們有過燦爛的生命,亮麗的青春,然而,那都只存在還沒來到臺灣以前的「大陸時代」。凡是描寫臺北當前歲月,則充滿現(xiàn)實社會頹敗腐朽、絕望萎縮的氣息。難怪葉石濤批評這本書的主題,圍繞著「放逐與飄泊」,「只能在回憶中,迷戀過去的榮華富貴而逐漸凋零…充分表示沒落的舊官僚和資產(chǎn)階級的,缺少民族意識的真相」 (臺灣文學史綱)。當然,從夏志清到葉石濤,無不推崇白先勇兼采中國傳統(tǒng)與西方小說技巧的優(yōu)點,作為小說家,他具備悲天憫人的胸懷,藝術(shù)成就是無庸置疑的。

          本身是小說家,也是白先勇大學同學的歐陽子,曾寫厚厚一整本書研究《臺北人》,書名就叫《王謝堂前的燕子》,附標題是:「臺北人的研析與索引」(爾雅一九七六年初版)。她以典型西方新批評手法,逐篇解析書中各色人物與情節(jié),詳述白先勇精微的藝術(shù)技巧,是一本細膩可讀,既可以當學習小說寫作的參考,更是有志于嘗試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一本實用的入門書。

          〈歲除〉主角:一個臺灣老兵的縮影

          我們挑出書中的第三篇〈歲除〉,來品賞其中一位「臺北人」的情節(jié)內(nèi)容,一來是因白氏筆下的女性角色,過去已經(jīng)討論過很多,不擬再重復;
        二來,剛跨過一個新世紀,年終歲尾的氣息還濃,不妨藉此機會回頭重看三十年前的「除夕小說」,也從中認識白先勇筆下如何刻畫人物,如何在小說里呈現(xiàn)「今昔之比」與「生死之謎」(歐陽子語)。

          〈歲除〉的故事大綱可以用幾句話來說明:某個除夕夜,在軍醫(yī)院大廚房工作的退役老兵,單身漢賴鳴升依照往例,來到昔日老戰(zhàn)友劉姓夫婦家一起「圍爐」吃年夜飯。就在這短短一頓飯工夫,賴鳴升除了回憶「當年勇」,提起在大陸抗日從軍時期種種英勇事跡,包括在「臺兒莊之役」出生入死,也談及他退役之后在臺灣幾次不如意遭遇,像整筆退役金因山地姑娘騙婚而花光之類。小說「現(xiàn)場」時間雖短,主角回憶的時空卻拉得很長,故事就在除夕的鞭炮聲,以及老兵大醉不省人事之下作結(jié)。

          賴鳴升長得高頭大馬,白先勇用細致的工筆,如此刻畫他的外型:

          「他那一頭寸把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到了頂蓋,可是卻像鋼刷一般,

          根根倒豎;
        鵹黑的面皮上,密密麻麻,盡是蒼斑,笑起來時,一臉的皺紋水波似的一圈壓著一圈」。(晨鐘版《臺北人》頁78,以下中文皆引自同版)

          寫過小說或苦思過人物描寫方法的人,一定知道,運用「像什么什么一般」或「什么什么似的」句型,可以讓讀者彷佛見到人物具體形象,正是小說高手的獨門技法。但是此處,白先勇在這類句型之外,還帶些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筆調(diào),因而增添英譯的困難度,例如,這里面最難譯的單句,應該是「根根倒豎」或「密密麻麻」這類成語迭字,不信看這段譯文。以下是Diana Granat 發(fā)表在1975年香港《譯叢》雜志的英譯:

          "His swarthy face was covered with liver spots, and when he laughed his wrinkles stood out like so many ripples. His inch-long hair, already frosted on top, stuck up like the bristles on a tough wire brush."

          主題與場景:爆竹一聲除舊歲

          賴鳴升雖然只是一介老兵,但提起當年出生入死的場面,雖事隔多年,重述時依然讓聽眾感到驚心動魄。如此繪影繪形的能耐,當然全靠作者白先勇精彩敘事功夫。小說家像魔法師般進入另一種身份人物,如此維妙維肖模擬老兵賴鳴升的口吻:

          「黃銘章就是我們的團長。天亮的時候,我騎著馬跟在他后頭巡察,

          只看見火光一爆,他的頭便沒了,他身子還直板板坐在馬上,雙手

          抓住馬韁在跑呢。我眼睛還來不及眨,媽的!自己也挨轟下了馬來,

          我那匹走馬炸得肚皮開了花,馬腸子裹得我一身!梗88)

          " General Huang Ming-chang was our regimental commander. At daybreak

          I was riding behind him on patrol. I just saw an explosion flash, and the next minute his head was gone, but his body still sat erect on his horse, hands grasping the reins, galloping. Hell, I didn"t have time to blink before I was blown off my horse myself. My horse was hit in the belly by a shell, and I was all tangled up in its guts."

          譯者不止翻得與原文同樣生動逼真,似乎還嚴謹?shù)奶糇,故意用grasping,galloping,以及belly,shell等等字形相近的字,顯現(xiàn)其修辭的工夫。但我們也從二者的比較,看到中文修辭之美,例如「直板板」(同句型如「白花花」「綠油油」),換一種文字呈現(xiàn)之后,只剩下「直」的表達,至于后面那兩個精致的副詞迭字只好放棄,例如「直板板」與「直挺挺」的細微區(qū)別,翻譯家就無能為力了。另外,英文只能說「炸到馬的肚皮」,但中文說「炸得肚皮開了花」,更為形象化,有呈現(xiàn)具體畫面的功能,只不過讀來似乎更血淋淋的有點嚇人。

          最后,引一段最能呈現(xiàn)當時老兵聲音的真心話,也可說是小說的主題重心。白先勇早在尚未解嚴的七十年代,已經(jīng)替千千萬萬離鄉(xiāng)背井的大陸老兵說出他們的心聲與苦悶,足見小說家的細膩與觀察入微。

          「這幾十年,打滾翻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沒經(jīng)過?到了現(xiàn)在還稀罕什么

          不成?老實說,老弟,就剩下幾根骨頭還沒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罷咧!

         。90)

          賴鳴升說的話有濃重的四川口音,加進方言的對白自然更不好翻譯:

          "All these years, through thick and thin, what strange things haven"t I

          experienced ! Now what do I care any more? Frankly, dear Brother, the

          only regret I have is that these old bones of mine have not yet found their

          way home."

          即使從英文我們也讀得出字里行間的落寞心酸。小說結(jié)尾,老兵醉倒了,白先勇以一片爆竹聲來呼應小說題目,〈歲除〉(New Year"s Eve),同時也用它結(jié)束這篇小說。全篇最末句是:

          「四周的爆竹聲愈來愈密,除夕已經(jīng)到了尾聲,又一個新年開始降臨

          到臺北市來!梗92)

          雖是文章的最后一句,但作者特意把除夕夜寫成既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因此這一句也就能像環(huán)扣一樣,隱隱然可以回接到小說的第一句:「除夕這一天,寒流突然襲到了臺北市」(頁77),形成此篇小說像一圈圓周般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小說字數(shù)雖短,結(jié)構(gòu)卻極其精致?赐耆,讀者能感受那『爆竹一聲除舊歲』的過節(jié)氣氛迎面而來。中文用「歲除」為題,的確比英文只能用「除夕夜」的單一名詞,更含蓄而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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