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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景中:讀罷陳寅恪,不再做文章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口述:美術史學者、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特聘教授 范景中

          筆錄:本報記者 劉悠揚

          

          我開始真正意義上的讀書,可能比較早。原因很簡單,我小的時候喜歡畫畫,后來因為父親的問題,沒有條件畫畫了。那時候出身不好,在各方面都輪不上,走上一條至少能夠自娛自樂的路,就這樣開始在書本中尋找樂趣。

          

          初中一年級,我喜歡填詞,對“詞樂”感興趣,主動讀書從這時就開始了。那時主要讀夏承燾先生的著作,還給他寫過信。他在民國年間發(fā)表過關于“詞樂”的論文,我當時讀不到,就建議他結(jié)集出版,這已經(jīng)是1965年的事情了。那時候形勢并不好,他回信說自己血壓高,醫(yī)生囑咐說不要多費腦筋。我那時年紀小,還不懂得老先生們面臨的壓力,“文革”以后才明白那信多么不合時宜。記得在1965年第一期的《文學評論》上,我曾讀到夏承燾先生的《詩余論》,“詩余”就是“詞”,這個稱呼已經(jīng)對“詞”透露出批評的意味,“文革”以后才明白個中意味。

          

          《愛因斯坦和相對論》

          

          影響終生

          

          初中時主動讀了一些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書。我父親上學時用過的蘇聯(lián)課本,一直在家里保存著,我讀來倒是非常認真。上中學時,我自己想學習和鉆研的是詩詞,另外一個愛好就是讀哲學。

          

          到了1978年上大學,經(jīng)歷了抄家、上山下鄉(xiāng)。其間,我在農(nóng)村的最大收獲,就是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老師。他是楊成凱,現(xiàn)在在社會科學院語言所。我倆認識很早,早在上中學時就因為共同的詩詞、版本學愛好結(jié)識了!拔母铩眮砹,這些愛好都變得不合時宜,彼此的來往便轉(zhuǎn)向別的話題。他是一個數(shù)學天才,我下鄉(xiāng)以后,用通信方式跟他學習數(shù)學。這個收獲,不只是一般的解題收獲,而是從數(shù)學思想上得到的很大收獲。這對我的影響相當大,跟我后來的讀書經(jīng)歷也有很大關系。

          

          我下鄉(xiāng)的地方,有一個很特殊的優(yōu)勢,天津最好的中學的學生都下在那里。很多人都帶著好書,大家互相借閱。我也把抄家時保存下來的書帶在身邊。《莎士比亞全集》、《古希臘悲劇》等,都是在農(nóng)村讀完的。勞動之余,煤油燈下,我也畫過《巴黎圣母院》。我們還經(jīng)常談威尼斯的事情,一起做數(shù)學題,甚至還對局勢發(fā)表一些“謬論”。對這些東西,還是很向往,希望有一天可以實現(xiàn)夢想。

          

         。保梗罚的昵昂螅易x了《愛因斯坦和相對論》,這本書可以說影響我終生。通過這本書,我把以前學過的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優(yōu)缺點,看得很清楚了。

          

          在江南,

          

          找到了貢布里希

          

          進入大學以后,我在北師大哲學系基本沒有上課,哲學書卻沒少讀,讀得也比較偏。那時我在讀塔爾斯基,波蘭一個數(shù)理邏輯學家。1963年,商務印書館就出過塔爾斯基的《邏輯演繹科學方法論導論》,讀大學時,我一邊讀他的書,一邊做數(shù)理邏輯的習題。另外一個是波普爾的書,他的“三個實踐”理論剛介紹進來。在那之前,實際上,商務印書館在上世紀60年代出過一套“資產(chǎn)階級哲學著作選讀”,其中有波普爾關于“人性論”的觀點,那是第一次接觸波普爾。70年代后期,他的“三個實踐”理論通過《哲學研究》雜志被介紹進來,我才開始大量讀他的書。

          

          大學時間很短,讀了一年就考研究生到了浙江美院。原因很簡單,北京誘惑太多。那時西方電影開始在大學里上演,像《根》這樣的,覺得安不下心來讀書。以前讀詩詞,對江南的畫意一直很向往,再加上下鄉(xiāng)在內(nèi)蒙,在塞北已經(jīng)生活了八年,于是想去南方的新天地。

          

          去了浙江美院,我在讀書上遇到了困惑。一個終生要從事的工作,和過去僅憑興趣的讀書,對自己的要求是不同的。我的老師盧鴻基說,藝術的學習主要靠自己。我于是開始摸索一套讀美術史的方法,根據(jù)要追溯到初中讀夏承燾先生時的目錄索引法了,讀他的著作,同時研究他都讀些什么,我很自覺地進入一個版本目錄學的讀書領域。那時,沒有人告訴你美術史該怎么讀,該讀些什么。循著《牛津藝術指南》這樣的工具書,從附錄中尋找重合頻率最高的書來讀。就這樣找到了貢布里希,我日后最主要的一個工作。

          

          讀貢布里希的《藝術的故事》,一個新的天地打開了。這跟以前看的美術史截然不同。我找到楊成凱,游說他合譯《藝術故事》。這是我美術史工作的起點。我心里想著中國美術史,可是從外國美術史入手,想做一個迂回的嘗試。后來的讀書,我主要是讀波普爾和貢布里希,他們也是我的工作。

          

          錢鍾書和陳寅恪

          

          的“瑣碎”

          

          畢竟是學詩詞出身,我對中國的舊學一直念念不忘。上世紀80年代以后,我主要讀兩個人,一個錢鍾書,一個陳寅恪。這兩個人對我后來的學術研究影響非常大。錢鍾書的《管錐編》一出版,我就開始讀了。之前我在50年代的《文學研究》上讀過他的《論通感》,還讀過他的《宋代詩人小傳》,這實際上是他在《宋詩選》中給每個詩人寫的小傳。讀錢鍾書的文章,我覺得非常愉快。

          

          此外,就是讀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這是上世紀80年代初。讀完這本書之后,我就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不能再寫文章了。覺得自己功力、學力都不夠了,沒有資格再寫東西。之后,我很少寫文章,基本上不敢寫書。陳寅恪先生寫這書的時候已經(jīng)目盲了,他引用的文獻,能否給出更好的版本?從這個問題入手,我開始陸續(xù)為《柳如是別傳》做一個補充性附錄的工作。后來,我跟我夫人出的兩本書,《柳如是集》和《柳如是事輯》,就是這個工作的結(jié)果。

          

          有人批評錢鍾書太“瑣碎”,錢鍾書也曾批評陳寅恪“瑣碎”。很有意思,這倆人都得到了“瑣碎”的評價。我卻不這樣看。我讀錢鍾書,他的書確實非常瑣碎,可是一旦站開一個距離,會發(fā)現(xiàn)這些瑣碎的東西組成了一個新的知識宇宙。我并不認為錢鍾書的理論水平多么深刻、多么高明,但他在用他瑣碎的知識建立一個新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上,我覺得了不起。讀陳寅恪是另一番趣味,當他把無數(shù)瑣碎的東西組織在一個歷史的長卷中時,這些瑣碎仍然有它熠熠耀彩的光芒。可是現(xiàn)在的學者欠缺的,恰恰就是瑣碎。這讓我產(chǎn)生一個奇異的感覺,如今論道著作不少,論學著作太少。所差的不是理論,而是真正的學問。

          

          讀書人要給自己

          

          打“警惕針”

          

          我寫過這樣的話,如果我們讀了錢鍾書的《論通感》還覺得不過癮,可以讀一下貢布里希的《藝術與錯覺》。你會發(fā)現(xiàn),貢布里希三言兩語把通感說得非常深刻;
        可是錢鍾書在《論通感》中談到的通感現(xiàn)象,給人的藝術感受的給養(yǎng),也是別人書中得不到的。所以,讀書經(jīng)常需要克服自己身上過激、偏頗的見解,還有知識上的盲點,這是讀書人需要給自己打的“警惕針”。

          

          一方面做著西方美術史工作,另一方面讀錢鍾書和陳寅恪,還有線裝古籍,也是我長年不離的。實際上我讀書非常雜,但主線就是這三條,像《藝術的故事》,我自己讀了不會少于15遍。我經(jīng)常告誡自己,在學術上不要趕時髦,讀書也如此。

          

          有一個人的書,我是不讀的,就是海德格爾。我讀不懂,覺得晦澀。其他人的著作,也有許多留下一些印象。有一本書,是兩位年輕人寫的,克里斯和庫爾茨的《藝術家的傳奇》。這是研究藝術家繞不開的一本書,論述得又非常廣闊。最近,廣州美院的邵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把《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與藝術》翻譯出來,作者是美國的克里斯特勒,20世紀研究文藝復興的大師。這本書翻譯難度非常大,邵宏給出了一個完整譯本,對于國人認識文藝復興有非常大的幫助。

          

          與其寫書,不如譯書

          

          在西方美術史領域,很多重要著作尚未翻譯進來。中國美術史相對其他學科,確實比較滯后,但近年來也發(fā)生著一些變化,特別是2000年以后。比如對于文人畫的研究,廣州美院的黃專和深圳畫院的嚴善金享寫過一本書,《文人畫的趣味、圖式與價值》,把文人畫研究的視野、角度給出一些嶄新的看法。前兩年,中國美院一位博士萬木春研究晚明文人李日華,他的博士論文《味水軒里的閑居者——萬歷末年嘉興的書畫世界》水平相當高,這本書也已出版。還有我的博士生董捷,他的博士論文《湖州版畫的批評研究》,不論理論還是方法,都是中國版畫史研究的突破性成果。

          

          之所以取得這樣的進展,有一個很大的原因,與西方美術史研究的重要成果被介紹到內(nèi)地有關系。讀完陳寅恪之后,我對自己有一個評價,與其寫書,不如譯書,讀者可能更能受益。因為我們所受的教育太殘缺不全,最好的讀書年華都被歷史風塵淹沒。也因此,我對書籍一直抱著感恩的態(tài)度。

          

          我最近還想重讀《微積分概念史》,這是上世紀70年代上海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翻譯的,它教會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事物的連續(xù)和分離這對矛盾。當我用分離的語言概念來捕捉連續(xù)的繪畫時,會遇上很多問題,考慮這些問題的根源就是《微積分概念史》。數(shù)學對我的美術史研究影響很大,但只是一個方面。我還經(jīng)常思考中國文明對于世界文明的最大貢獻,我認為是人對于藝術的感受力,而這是從詩詞和中國山水畫來的。

          

          一想到這30年,最大的感受是學術氛圍越來越自由,正因為有了這個背景,我們才能安心讀書,研究點學問。展望未來,大概30年以后,我們可能有希望繼續(xù)出現(xiàn)像陳寅恪、錢鍾書這樣的大師。如果說到遺憾,陳寅恪在國外呆了10年左右,他從不為學位讀書,而是為學問、知識去讀書,用西方人的話來說,他是為黃金般的智慧去讀書,現(xiàn)在人們讀書越來越功利,這恐怕是想起來讓人遺憾的事情。

          

          人物簡介:

          

          范景中,1951年11月生于天津。先后任《美術譯叢》和《新美術》主編、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圖書館館長、出版社總編等職,F(xiàn)為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多年來一直從事美術史、美術史學史、中西美術交流史研究,以譯介西方美術史專著著稱。矢志不渝地向中國美術界乃至整個學界介紹貢布里希其人其書,意義深遠。作為一位貫通中西的學者,他卻創(chuàng)作舊體詩,用古文寫作,自稱最喜歡中國文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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