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煉:虛到實時還是虛——幾乎無險可探的虛擬實在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都說技術改變了世界,我沒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近些年來,有人說技術創(chuàng)造了一種世界,稱為“虛擬世界”或“虛擬實在”,我也沒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最近,一位朋友寄來翟振明的新譯舊著《有無之間——虛擬實在的哲學探險》(原著1998年用英文出版,中譯本2007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孔紅艷譯),約我寫點評論。讀過之后,發(fā)現(xiàn)翟振明說“虛擬實在同自然實在是對等的”、“同等地‘真實’或‘虛幻’”,這下我倒覺得的確有點大不了的東西。
新鮮東西的出現(xiàn)總是引起人們的好奇,驅(qū)使人們?nèi)ダ斫馑忉屗,然后對付它。那么,虛擬實在是個什么東西呢?“虛擬實在”這個術語是由“虛擬”和“實在”兩個詞構成的。我不指望通過詞義分析來搞清楚它是什么意思,這是因為,一方面,意義分析太占篇幅,單說“實在”就要好幾頁;
另一方面,哲學工作在性質(zhì)上不同于語言學工作。我先從兩種簡單的虛擬事物談起,然后看看翟振明眼里的虛擬實在是否以及(如果是)如何牛到跟自然實在具有同樣的本體論地位。
你去看一場悲劇,比如《李爾王》,戲臺上真人演假事,悲切苦慘,看著看著,你留下了真誠的淚水。我描述的是現(xiàn)實中的一件真事,但其中包含著某些虛構的東西(世界中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你看到的悲慘事情)。盡管這個虛構的李爾王的慘狀給現(xiàn)實的你造成了影響(流淚),你大概不會把李爾王之慘與劉少奇之慘在本體論上混為一談。當然,這要看你有沒有羅素所推崇的那種“健全的實在感”。
你小時候大概玩過過家家。你喜歡隔壁的小男孩,經(jīng)常過去(或他過來)與他一起扮“夫妻”,拿著玩具娃娃當你們的“孩子”,一起“做飯”、“洗衣”等等?梢哉f,你們生活在一個“虛擬家庭”里。假設你現(xiàn)在生活在一個正常家庭里,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大概不會把你小時候的那段“婚姻”跟現(xiàn)在的婚姻在本體論上混為一談。當然,這要看你有沒有羅素所推崇的那種“健全的實在感”。
這兩種情形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與虛擬事物打交道時,你是在使用你的天然的感知官能,用眼看,用耳聽,用鼻聞,等等,不需要借助什么新奇的感知技術。它們也有不同之處。在看戲的情況下,你是外在于那個虛擬事件的,你是不能影響該事件的旁觀者;
在過家家的情況下,你是內(nèi)在于那個虛擬事件的,你是該事件的參與者和創(chuàng)作者。
翟振明討論的虛擬實在遠比這兩種虛擬情形要“虛”得多,是貨真價實的虛擬實在。虛擬實在,要仰仗很高的技術條件,而這些條件中的大部分還不知道啥時候人類才能達到。翟振明設想(部分可能已是現(xiàn)實),未來的虛擬實在技術將從根本上改變?nèi)祟惖母兄绞。人類自然的感知方式是通過感覺器官與外界交流信息。即使你玩過家家的游戲,你也需要身體力行:你必須到隔壁去(或他來你家)跟伙伴見面,你必須親手抱玩具娃娃、做家務等。在虛擬實在中,你不需要這么辛苦跑來跑去,也不需要那些道具。事情是這樣進行的:你坐在家里,戴上視鏡和耳機,穿上一件緊身衣,這些裝備連在一臺編好程序的超級計算機上。還有,這些裝備是交互性的,一方面給你提供必要的感官信息(如三維景象、立體聲、身體觸感),另一方面還監(jiān)視你的各種反應(如眼神中的恐懼、身體的抖動)。一旦啟動整個系統(tǒng),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到某個情景之中:你到了隔壁,跟你的伙伴打招呼,抱起玩具娃娃……。這一切仿佛是真的身臨其境,而實際上,你壓根就是呆在自己家里。與真實的過家家相比,這是一個更高階的虛擬事件。真實的過家家是虛擬的,因為世界中并不存在你們這對小夫妻,而計算機模擬的過家家在更高的層次上再虛擬一次。翟振明認為,從原則上講,人類感知能夠做到的一些,都可以用這種方式實現(xiàn)。更有甚者,你實際無法(或很難)做到的事情,如在土星表面行走、跟好萊塢大明星共度良宵,計算機可以讓你“做到”:開關一擰,你就感到你在火星上行走,或者跟某個大明星親熱,盡管在現(xiàn)實中,你壓根就沒挪窩。
那么問題是,這種虛擬實在是如何達到跟現(xiàn)實世界一樣的本體論地位呢?翟振明并沒有給出一般性的論證,只是提出了一條未加辯護的可選擇感知框架間對等性原理(第2頁,第30頁),再加上幾個思想實驗。遺憾的是,這個原理在我看來是錯誤的,他的幾個思想實驗也不能支持這個原理。
對稱性原理宣稱,“所有支撐著感知的一定程度連貫性和穩(wěn)定性的可選感知框架對于組織我們的經(jīng)驗具有同等的本體論地位”(第2頁)。這個表述相當糟糕,因為,(1)它仿佛說的是滿足一定條件的任何兩個感知框架有同等的本體論地位,而不是說感知到的對象有同等的本體論地位,只有后者才是翟振明所需要的;
(2)不知道一定程度是多大程度,連貫性和穩(wěn)定性如何界定;诒疚牡脑掝},我把這個原理落實為這樣的說法:虛擬實在技術所支撐的感知方式和自然的感知方式,只要都具有一定程度的連貫性和穩(wěn)定性,在確定被感知的對象的本體論地位上,具有同等的效力。就是說,如果良好的虛擬實在技術讓你感到你在土星上行走,如果無缺陷的天然知覺能力讓你感到你在客廳里散步,那么,你在土星上行走這件事和你在客廳里散步這件事,在本體論上要么同樣“真實”,要么同樣“虛幻”。其實,這里有一個跳躍,那就是,從你分不清土星行走與客廳散步孰真孰幻,跳躍到兩者同真同幻的結論上。誰都看得出,這個跳躍要變得合理,至少要借助一個伯克萊式的原理,但我不想在這里追究這個跳躍。即使繞開關于伯克萊原理的爭論,我也能看出對稱性原理錯在哪里,讓我分解一下翟振明的第一個思想實驗。
實驗的細節(jié)在書中第2-3頁,這里從簡敘述。分別在兩個房間里,你和你的同伴用前面說的那套虛擬實在技術武裝到牙齒,你們的感知系統(tǒng)完全不朝向現(xiàn)實世界。在虛擬世界里,你們互相射擊,力圖把對方射倒,F(xiàn)在我把其中一個片斷放大:你看到對方射來一顆子彈,你想躲避,結果被射中,F(xiàn)在的問題是,你為什么要躲避?答案可能有許多:你想贏得游戲;
你怕死;
你怕受傷;
你怕疼;
你下意識躲閃……。一個較為完整的回答是,解釋你躲避行為的因素是一組不同類型的心理狀態(tài),包含著相應的感知、欲望和信念。隨便挑出一個組合來解釋你的躲閃:你看到子彈打來,你相信被打中會很疼,你不喜歡疼,你相信躲開就不會被打中……。在這個組合中,只有你的感知(子彈正打來)才是虛擬實在技術提供給你的,而其他心理活動依賴于你進入虛擬實在之前就已經(jīng)擁有的自然欲望和信念。也就是說,沒有現(xiàn)實世界提供的那些心理資源,這個虛擬游戲玩不起來。換言之,這個虛擬實在依賴于現(xiàn)實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兩者的本體論地位不是同等的。我們再設想,你和你的伙伴回到現(xiàn)實中,你見到他時打趣道,“好家伙,你一槍差點要了我的命!”他也許會說,“你還沒跳出游戲啊!”孰真孰幻,你們兩人明白得很。
我們至少有兩種手段來分辨真幻。一類是個人在虛擬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角色轉(zhuǎn)換。例如,在虛擬空間里你玩得非常投入、忘我,幾乎完全進入了一種新角色,一旦游戲玩完了,你還得回到現(xiàn)實中該干嗎干嗎。你只要看看身上的緊身衣等裝備就知道哪是真實的、哪是虛擬的,當然你有可能更喜歡虛擬的情境。如果你本人完全沉湎在虛擬世界中,以至于夢里不知身是客,當然你可能分不清真實和虛擬的(就像扮演皇帝久了,回到家里還自稱“朕”),那么他人可能提供幫助:拔掉你身上的電線就可以了。這是第二種手段。人類的主觀經(jīng)驗不是衡量實在的尺度,就像弗雷格所說的那樣,“看事物當然需要視覺印象,但僅此是不夠的。必須補充的東西絕不是感性的。正是這種非感性的東西給我們開封了外部世界;
因為缺少了它,我們每個人就會被禁錮在自己的內(nèi)部世界中”。
當然,翟振明可以說,上面的槍擊游戲只是一個偏虛擬實在,不是全方位的。說不定有朝一日,全人類都進入到一個虛擬世界中,這樣,槍擊游戲中的解釋行為(或行為意向,因為可能根本沒有任何身體行為)的心理資源全部來自該虛擬世界,因此前面提到的依賴性不存在,兩種分辨真幻的手段也不復存在,一個全方位的虛擬世界是完全自足的和獨立的。這在我看來有點像癡人說夢,足夠虛擬了。首先,把電閘一拉,一切虛擬實在都垮掉了。雖說停電對現(xiàn)實世界也會造成重大影響,但世界不至于垮掉。其次,即使供電狀況良好、計算機運行正常、程序編制得完美無缺,全方位的虛擬世界也以某種方式依賴著現(xiàn)實世界。我說的是,虛擬實在中的居民的心理生活(包括事實信念和價值信念)歷時地依賴著他們的前輩的現(xiàn)實生活。例如,虛擬現(xiàn)實中的愛情和友誼會以現(xiàn)實中的愛情和友誼為模板,盡管這并不意味著這些關系的內(nèi)容和方式在虛擬世界中非得保持不變。我們今天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們一邊在繼承一邊在變革祖先的交往方式一樣。第三,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虛擬實在技術只是改變了用戶交換信息和刺激的方式,但是,感知并不只是交換信息,而且是一個識別的過程。識別依賴于作為背景的目標和信念。按照美國哲學家大衛(wèi)·劉易斯的說法,感知與目標和信念合起來構成一組套裝(package deal)概念,要行使正常功能,它們誰也離不開誰?匆娪腥碎_槍打來,有些人(如我等)會躲閃,有些人(如某些沒見過槍的部落人)則不會,盡管兩類人接受的視覺信息是大致相同的。一個全方位的虛擬實在,按照翟振明的定義,只能保證信息交流的“一定程度連貫性和穩(wěn)定性”,無法把背景性的目標和信念囊括進來。感知、目標、欲望的套裝運作機制是漫長的自然選擇烙在我們的心靈之中的,是現(xiàn)實世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全方位的虛擬實在若是繼承了這種機制,它在本體論上就不可能是獨立的。這種機制若是在虛擬實在中不存在,那么這種實在對于人類來說就是不可理解的。
在我看來,至少在形而上學方面,虛擬實在并未有什么新的險峻之處供我們探索。古老的問題依然在那里,如心身關系問題、人的同一性問題、他心問題。虛擬實在技術或許會提供某種新能量讓這些問題返潮,但濤聲依舊。我的副標題用了“幾乎無險可探”,是因為還有一些問題我沒有觸及,以倫理問題居多,比如,擁有虛擬實在技術的商業(yè)機構是否可以隨意為用戶提供他們想要的“性”服務?這類問題已經(jīng)無法在此討論。我的結語是,無論虛擬實在發(fā)展到什么程度,在一種健全的實在感面前,玄乎不到哪里:虛擬可以逼真甚至亂真,但不是真,說實話,跟演戲和過家家一樣,沒什么大不了的。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