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中國民族主義再解碼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圍繞著北京奧運火炬?zhèn)鬟f,海外華人以群眾運動的方式進行聲援;
而到了毒奶粉事件,卻沒有多少反對聲音傳遞到國內。這是海外華人的民族主義行為頗受詬病的地方。但據筆者掌握的信息,奧運前后的海外群眾運動,其訴求是多種多樣的,而海外華人對毒奶粉一事亦相當反感、相當尷尬,只是沒有公開通過群眾運動的方式進行表達。
如果我們重構過去10年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潮,當能明白民族主義已成了有獨立個性、可被不同演繹的有機生命體,并非單是愛不愛國這樣鐵板一塊。
“九九的一代”
在國際政治的政治心理學范疇,有一個“世代政治論”。根據學者杰維斯 (Robert Jervis)的《國際政治的知覺與錯覺》,一個人的政治觀,最容易被他的教育、家庭、成長時的國家背景、以及他第一次直接參與的群眾運動影響,因為那會成為心理的長久烙印。在內地,我們熟悉“長征的一代”、“文革的一代”、“八九的一代”,這些都是一代人的集體回憶、集體亢奮或集體陰影,紀錄了整個時代的群眾特征,要一代人做另一代人的事,十分困難。在香港,近年也有社會學者呂大樂掀起的“四代香港人”論述,激起了連串討論。內地現(xiàn)在已到了“九九的一代”——那些首次參與大規(guī)模群眾活動,就是以游行示威抗議1999年5月8日北約“誤炸”中國駐南斯拉夫貝爾格萊德使館的一代。對這代人的心路歷程,內地的年輕作家早有詳細描述。但這代人心中的體驗,究竟是什么?
回顧當年,南斯拉夫炸館示威爆發(fā)后,美國駐京大使館受到猛烈沖擊,美國大使在窗內無奈外望的照片,被西方媒體爭相轉載,成為北京又出現(xiàn)盲目仇外的“義和團”的證明。但政府在第三天,就嚴令終止一切集會,來控制群眾的愛國熱情,對此,當事人應記憶猶新。表面上,這是國家怕群眾失控、過分沖擊外國利益,例如有CNN 女記者采訪示威時,被情緒高漲的群眾圍攻說“殺死她”,這明顯有失文明國家體統(tǒng),造成相當負面的國際形象。
但事實上,更嚴峻的挑戰(zhàn),是示威人士批判政府的口號。例如據《明報月刊》等以知識分子為對象的香港媒體透露,當時有口號批評中國政府過分軟弱、說懷念起毛主席、贊揚俄羅斯總統(tǒng)葉利欽的強硬,甚或在涂上希特勒胡子的克林頓肖像前,號召解放軍殺入科索沃,援助“我們的南斯拉夫兄弟”。一時間,《中國可以說不》一類數(shù)年前的仇外舊書,又重新被熱賣,各式各樣的北約陰謀論吹得甚囂塵上。自此,政府并不擔心國民不夠愛國,卻擔心政府被批評不夠愛國。有海外評論說“中國民族主義是收放自如”,其實,現(xiàn)實世界是難以完全掌握的。
親疏有別
兩年后的2001年,也就是美國總統(tǒng)喬治·布什上臺后不久,在南海發(fā)生中美撞擊事件,中國扣留了美軍機員,造成對峙局面。連串外交風波后中國產生了機師王偉這名新烈士,在民眾和學院層面的評論,甚至出現(xiàn)擔心中美出現(xiàn)新冷戰(zhàn)的危言聳聽。但這次卻沒任何反美示威出現(xiàn)。官方處理1999年和2001年兩事的偏差,表面上,是源自群眾和官方立場的背離:在南斯拉夫炸館事件中,北京拒絕承認這是意外,起碼在訴求上,和群眾比較一致。但在撞機事件中,政府反而希望將之定性為意外、而不是任何陰謀,只要美方愿意道歉,就情愿息事寧人,以免事態(tài)繼續(xù)擴大。
到了同年數(shù)個月后的9·11事件,中國民間和學校充斥著不少以支持拉丹借題發(fā)揮的反美言論,令政府大為尷尬。但是,國家不可能容許反美聲音在那個時候發(fā)聲,否則會成為國際社會的“政治不正確”罪人。據說有中國記者團在美國交流期間,在機場看見9·11事件的直播,興奮得手舞足蹈拍起掌來,結果被美國驅逐出境,這事《許昌日報》的記者有第一手的回憶報道與澄清。9·11后,中國境內也出現(xiàn)了不少民間自制的拉丹肖像衣服,造型和位置與革命英雄切·格瓦拉一模一樣,以示中國人民對“新英雄”的支持。但這類直接反應,畢竟為數(shù)不多,而且在中國主流媒體,也得不到多少報道。
到了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開戰(zhàn)前夕,一般華人都普遍同情伊拉克、厭惡布什的單邊主義作風。一度在9·11后被官方打壓的反美主義,才得到授權的宣泄。500多名新左派學者更乘機聯(lián)署,重申反對美國出兵伊拉克,順道暗諷中國的自由主義者,牽頭的不乏學術界和文化界名人——因為自由主義者在9·11后,也搞過400多人參加的大規(guī)模聯(lián)署,題目就是教民族主義者十分不舒服的“今夜我們是美國人”,當時同樣包括不少頭面人物,對此對立陣營一直心有不甘。在2003年,北京的官方外交態(tài)度是反對美國繞過聯(lián)合國出兵、支持法德俄外交同盟,但又不能對薩達姆政權表示任何同情,因此,想出了一個“三級層遞制”,來回應申辦反美示威的人:
“第一級”被應用于在北京居住的外國人,他們的反戰(zhàn)聲音局限在純外交層面,和中國官方幾乎一致,因此,被準許游行到美國駐華大使館——這是1999 年美國使館被沖擊以來,這條示威路線首次被批準!暗诙墶北粦糜趯W生團體,他們原來要求在美國使館門前示威,被拒,不過得以在校園內進行小規(guī)模游行,也算意思意思,這已是5年來的異數(shù)!暗谌墶北粦糜谒坪鯌撌亲類蹏男伦笈蓪W者。這個新左示威原也被批準,但后來因為出現(xiàn)重重障礙而取消了。
由此可見,表面上最愛國的一群,卻成了官方處理民族主義“親疏有別”的受害人。這也許因為他們對政府而言最難控制,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對國家其它政策也有同樣興趣,不像一般大學生、中學生,只看重民族主義的表面宣泄,可以通過書記、讀書會、評核報告“曉以大義”加以疏導;
更不像無根的外國人,真的只看重外交姿態(tài)。不過,說這些大題目要是單刀直入則過分敏感,以愛國之名,才可以暢所欲言。
借題發(fā)揮
在媒體討論區(qū)和網上討論區(qū),“愛國”群眾借題發(fā)揮的傾向,就更明顯、也更有創(chuàng)意。著名的網絡虛擬愛國大本營 (或自由主義者眼中的“憤青大本營”)《強國論壇》,就是在1999 年5月出現(xiàn),它的原名,就是“反對北約空襲中國駐南使館論壇”。當時的論壇內容,充滿對3名喪生中國記者烈士的同情,強調“他們的血不會白流”、重申“中國人民不可侮”,更有網民自發(fā)為他們設立了網上悼念館,用虛擬方式對烈士上香——這些,還是比較內斂的。
到了南海撞機事件,由于群眾缺乏公開示威的渠道,網上悼念機師王偉烈士的文章,就顯得充滿針對性;
而網上悼念王偉的人數(shù),也遠超悼念南斯拉夫三烈士的人數(shù)。例如一首在網絡發(fā)表的名叫《王偉,你在哪里》的“新詩”,就有“強盜要回家了”、“虛偽的人又要慶祝人權的勝利”、“魔鬼再次成功顯示其普世價值”、“通過踐踏我們國土的尊嚴和人類的靈魂”等詩句,對政府處理的不滿溢于言表。
到了9·11,中國官方加入美國主導的反恐同盟,網上卻充斥一片歌頌拉丹的聲音,不少網民高呼“炸得好”、美國人“該死”、向拉丹和基地組織“致敬”,官方和民間就民族主義的立場,又出現(xiàn)了二元落差,而且,這次落差比1999年的南斯拉夫炸館事件更大!稄妵搲分两癖A粲幸粋完善的舊數(shù)據庫,但2001年9月12日和13日的檔案不復存在,似乎內容太教人尷尬了。但我們通過其它途徑﹐依然能夠追溯一些當時的網絡內容。
例如在北京大學的BBS討論區(qū),出現(xiàn)了一首名叫《無畏者無懼》、副題“哀悼9·11劫機英雄”的新詩”,內有如下詩句:“強盜希望以借口掩飾自己的罪惡”、“他們喜歡說什么人權高于主權”、“今天你們代表上帝行正義之事”、“毫不猶疑地刺穿強盜的胸膛”……從這些字句細心研究,可發(fā)現(xiàn)這首詩的作者和《王偉,你在哪里》的作者就算不是同一人,也明顯是信奉同一意識形態(tài)的人。他們都對世界局勢感到不滿,對中國的角色感到無助,認為國家應有更照顧民族尊嚴的處理手法。
后來在伊拉克戰(zhàn)爭期間,北京容許局部反美示威,和群眾意愿又交接上了,因此網絡上的反政府信息也相對減弱了;
就是新左派和自由主義者的小圈子,也只是集中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繼續(xù)交鋒。在新詩方面,頂多出現(xiàn)了網民頂包“薩達姆”仿效毛澤東創(chuàng)作的新版《沁園春·雪》,并沒多少指桑罵槐的空間。
雙刃劍
由此可見,政府的最大擔心,并非愛國熱情本身的走火,而是它會否通過愛國的大框架,連帶觸及國民對其它政府施政的不滿。舉例說,假如是新左派認為政府不夠愛國,他們就可以順帶批評官方經濟政策容許貧富懸殊,又或國家過分放縱地方政府自行其事,并以南斯拉夫解體的經歷警惕之;
假如是自由主義者認為政府不夠愛國,他們就可以暗示領導人不懂得通過民選制度整合愛國思想,才逼使他們以激進方式宣泄;
假如是一個環(huán)保學者、人權學者、經濟學者,也可以各取所需。這些,可說都是“拿紅旗反紅旗”的傳統(tǒng)智慧,中國民族主義在現(xiàn)有體制下,至今依然是一把雙刃劍。
奧運舉行前,海外華人忽然熱烈擁護北京、聲討CNN,但其實,內里也出現(xiàn)了批評中國為奧運讓步太多的聲音,甚至也出現(xiàn)了對辦奧運投入的龐大資源是否值得的質疑。相較而言,毒奶粉事件的性質,就缺少了供不同立場的群眾演繹的空間。當然,海外華人都明白,這事讓他們的形象大為受損,網絡也充滿了“毒奶事件海外華人能做什么”、“毒奶粉讓海外華人丟盡臉面”一類文章,甚至還延伸至中華民族整體的誠信問題;
外文媒體引述的華人,對此更是一致劣評,何況他們的餐飲生意,也直接身受其害。
不過另一方面,在紐約、倫敦等西方大都會,少數(shù)華人亦曾向CNN或其它西方廣播媒體游行示威抗議,認為對方報道再次失實。不過,這次“拿著紅旗反紅旗”的策略較難貫徹,因為為此舉辦的批評毒奶粉活動,在新左派眼中,容易被對中國不友好的西方媒體騎劫,也容易落入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常用話語。而為此舉辦的反西方報道立場偏頗運動,則容易被進一步邊緣化為“聲援毒奶粉游行”,形象只會更不堪。因此,對事件無論持什么立場,都難以成為大規(guī)模群眾運動的突破口。中國民族主義的密碼游戲,似乎會一直延續(xù)下去,留待下一波運動的借題發(fā)揮,也留待下一批解碼使者的出現(xiàn)。
。ㄗ髡邽橄愀壑形拇髮W亞太研究所助理教授,國際關系研究室主任)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