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克中:民主政治需要的國民理念和素質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一
世界上所有國家最終一定都要走向民主,這是不容置疑的。但對于像我們這樣的國家,民主的道路如此之曲折和艱難,在世界上還真不是很多。從孫中山,不,確切地說是從康梁變法至今,已經經過了一百多年;仡欉@一百多年的實踐,我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民主的幼芽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總也扎不下根來,更不用說獲得營養(yǎng)生長了。康梁要求君主立憲的民主,慈禧太后不答應,孫中山要求民主,北洋軍閥不答應;
毛澤東要求民主,蔣介石不答應;
張伯鈞、羅隆基要求民主,毛澤東不答應,到后來,甚至連黨內的要人要求說幾句真話的民主權力,毛澤東也不答應了!。
還有一些東方國家,民主搞得也不是那么成功,像泰國,黃衫軍、紅衫軍,弄得總理誰也做不下去;
像印度、印尼、菲律賓,搞得也不那么令人滿意;
再加上臺灣,立法院打架,陳水扁貪污,紅衫軍倒扁……這就使許多人對民主政治產生了懷疑,起碼對東方人搞民主政治是否合適,心中不免猶豫起來。這當然無形中也給了那些集權政治擁護者們進行詆毀、抵制民主的的口實。電影演員成龍最近在一個很重要的國際會議上竟然說,“香港亂,臺灣也亂,中國人就需要有人管”。此言一出,立刻引起社會輿論的軒然大波。
政治民主,從表面來看,是有點亂,特別是那些不成熟的、或尚走在探知民主真諦道路上的國家或地區(qū),就更是如此了。可話又說回來,即使在歐美那些擁有比較成熟的民主制度國家就一點也不“亂”嗎?當然,在他們的議會里已經看不見肢體接觸、相互打斗的場面了,也沒有人組織起什么衫軍就把領導人趕下臺的事情發(fā)生了,但是游行、罷工,示威者和警察沖突仍然不時會冒出來。這對于長久在專制下已經習慣了過一種表面平靜的、“有人管”的社會生活的人來講可能難以接受。
二
其實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但是,要想把這個問題看個真切,還得讓我們從稍遠的地方談起。
民主的真諦是什么?就是由“民”自己來做“主”。從邏輯學上看,“民主”和“自由”其實是有同一個內涵的概念,只不過適用于不同的人群范圍罷了。就是說,內涵相同,外延有個寬窄而已。在社會公共事務方面由大多數(shù)人來做主就叫“民主”;
在個人事情方面由“自己”做自己的“主”,也就是“自由”(“自由”就是“由自”,由自己做主。所以自由也就是“自主”)。這就像我們使用的餐具一樣,形狀一樣,小的叫碟子,大的就叫盤子;
小的叫“盅”,大的就叫“碗”。無論國家大事,還是小民的個人事,都由“民”自己來做主,這就是“民主”,也是“自由”。
我們還看到,無論民主還是自由,其實都與人的權利有關,屬于社會中人的權利范疇內的事,即人權的事。所以,民主和自由其實可以看作是人權的實現(xiàn)形式。像所有權的實現(xiàn)形式是使用許可和收益許可一樣,人權的實現(xiàn)形式就是民主和自由。沒有民主和自由,當然也就沒有了人權。治國為什么要提民主和自由呢?因為所有社會就是從不民主和不自由中走過來的。提民主和自由,就是要讓民主和自由代替從前的不民主和不自由,也就是把被剝奪了的人權歸還給人民。這就是整個世界近現(xiàn)代歷史要完成的任務。
說起來,這個任務可能不困難,不就是一次轉換嗎?可實際上,因為這是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在政治領域中一次質的改變,所以遠比人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這個困難就在于要把社會積攢了幾千年的獨裁基因用民主基因去置換掉,也就是說在社會上必須完成一項巨大的基因改造或重建工作。牽涉到社會基因工程,當然就可能很復雜,并在短時期內是難以完成的。特別是對于那些歷史悠久的國家而言,尤其如此。
社會上普遍流行的觀點以為,獨裁就是一個人的事,或一個集團的事,解決了某些個人和他的那個集團,社會問題也就解決了。美國人以為解決了薩達姆,伊拉克的民主問題也就解決了。這是非常錯誤的社會歷史觀。我們的學者也總是習慣于用這樣的歷史觀去觀察歷史,所以永遠也看不到歷史的真相。獨裁者產生的社會一定是獨裁意識非常濃厚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無論是統(tǒng)治者還是被統(tǒng)治者,就思想意識來講,絕大多數(shù)人是難以超越的。只有這樣,站在寶塔尖上的獨裁者才能立住腳。就像中國的社會,大家看到的是一個皇帝立在權力的最高峰,其實你再看一看這個社會的細胞——家庭,哪一位家長又不是一個個“小皇帝”呢?另外,你不要以為那些佃戶、傭工們就沒有皇權想法了(不僅僅是當官,甘心當奴才也一樣,這是官本位的另一極)。項羽、劉邦想當皇帝,陳勝、吳廣難道就不想當?所以改造獨裁社會,不是要去僅僅解決個別人的問題,而是要解決全社會人的生存狀況和意識問題。中國一百多年來始終徘徊在民主的大門檻之外,也不是個別人的問題?墒莻鹘y(tǒng)的歷史觀使人們習慣于把歷史的責任推給某一個人,就像我在文章開頭的那種表述一樣。作為闡述歷史過程,直觀、形象一點,那樣說說還可以,但作為歷史科學的表述,肯定是不行的。它容易產生的最大問題就是,使人們誤以為歷史就是由于出現(xiàn)了幾個好人和出現(xiàn)了幾個壞人決定的。蘇東解體了,我們就看見某些左派官僚、學者們立刻緊張起來,在大會小會上總是不停地警告說:蘇聯(lián)出了一個戈爾巴喬夫和一個葉里欽,就把大好的社會主義斷送了,我們一定要接受教訓,提高警惕;
毛澤東,這位總是把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歷史和人民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說給別人聽的人,為了挖出他身邊的赫魯曉夫,不惜發(fā)動所謂“文化革命”,用非法手段去打倒按憲法程序產生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和一些高級領導人。好像歷史只要在某些事件發(fā)生之前把那些可能會成為主角的人物消滅掉,歷史就不會向那個方向發(fā)展了。唯心之極!我向大家推薦一本非常薄薄的馬列經典小冊子,叫《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普列漢諾夫著。這大概是所謂馬列經典中最值得看的一本書。什么叫歷史唯物主義?如何看待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不讀這本書,大概你永遠也弄不明白。
三
說了這么多稍遠一點的話,再讓我們回到民主的“亂象”問題上來。
民主國家,看上去有點亂,其實這正是民主的標志或驗證碼。如果沒有這個標志或驗證碼,還說這是民主國家,是難以令人信服的。因為民主必須以人權為基礎,或者說,民主和自由只不過是人權的實現(xiàn)形式。怎么實現(xiàn)民主呢?尊重社會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同時也必須保護少數(shù)人的權利和意見。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就是根據(jù)選舉和公投的多數(shù)票來確定,確定之后,即成為法律——共同行為的準則,在一段時間內無可更改,但少數(shù)人的利益和意見也必須得到尊重和保護。如何尊重、保護呢?就是讓他們能夠自由地表達。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所有民主國家?guī)缀醵忌俨涣擞薪诸^抗議示威的人群和媒體對政府某項政策的批評。這也就是人們從表面上看到的“亂”。這樣說來,“亂”應該就是民主生活的的一種常態(tài),或者說是它的名片。因為任何一項政策,不可能得到百分之百人的擁護,那么不擁護的人就有權力用各種公開的方式加以表達。表達出來就是讓社會知道和去思考,說還有這么一批人,他們的意見和利益可能被社會忽視了,應該不斷探索尋求補救的辦法。另外,人類社會發(fā)展史還證明,多數(shù)人的意見未必永遠是正確的。為了防備出現(xiàn)錯誤而無法糾正的情況產生,也必須讓少數(shù)人的意見得到表達。如果他們代表了正確或是合理的,社會就沒有理由不加以改正。這是構建社會穩(wěn)定所必備的條件。知道了這一點,才能了解,為什么所有現(xiàn)代國家的法律都必須規(guī)定給予公民以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等等自由權力,那不是為了顯示掌權者的寬宏大度,而是為了保證社會隨時準備修正錯誤和別陷入發(fā)展歧途而不能自拔。
四
民主社會的政治構建模式,其實就是股份公司的構建模式。股份公司又植根于商品或市場經濟,所以現(xiàn)代民主政治制度的建構實乃是商品經濟的產物。商品經濟是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基石。到現(xiàn)在為止,人們應該徹底明白了,那種企圖消滅商品和貨幣關系的關于未來什么社會的構想是多么的荒唐了。股份公司是一個在確認個人財產所有權份額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共有制機構,民主國家其實也就是一個確認了公民個人權利的大股份公司。它們共同之處就是,都信奉和遵守“大多數(shù)原則”,同時也必須為個人在集體中的的權利不被剝奪而創(chuàng)造條件。
大多數(shù)原則,就是任何關系到這個集體利益的大事情,都用選票來決定,以多數(shù)票贊同為標準,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這是人類擯棄暴力原則之后的被認為是最公正的選擇;
但是,被否定的少數(shù)人的利益和意見也必須得到尊重。在公司中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因為每個人在公司中的利益份額是清楚的,個人如果不同意大多數(shù)人的決定,把自己的股份轉讓掉就是了。也就是說,你的利益在明確個人權利的基礎上是不會被剝奪的。
但是政治和企業(yè)在操作上還是有區(qū)別的。這是因為“股權”和“人權”畢竟還有著本質的不同。股權,就不同的人來說,可以有多有少,誰多,誰就有話語權;
誰少,誰就失去了話語權。某一個人的話語權,可能比許多人的話語權之和還要多,但這許多人也必須服從,不服從的唯一辦法就是“用腳投票”——走人。但在政治上卻不能這樣。這是因為作為公民社會中的公民,無論職位高低貴賤,每人只有一票的話語權。當社會出現(xiàn)了多數(shù)話語權對少數(shù)人的“話語強迫”(大多數(shù)強迫)時,作為少數(shù)個人,不能像股票那樣,可以用腳投票,來維護自己的利益,因為在世界還沒有自由移民的時候你無處可走;
另外,即使可以自由移民,但作為具體個人的公民擁有的權益也很難從一個國家完整地轉移到另外的國家。所以社會對形成大多數(shù)人強迫的局面,給予少數(shù)人的補償就是——你可以有表達自己意見的自由。
五
為專制制度辯護的那些人士,總是愛拿民主制度的這一“缺陷”來說事。他們說,專制對人的自由權利的剝奪與民主制度所形成的“大多數(shù)強迫”本質是一樣的。都是剝奪,所以,彼此彼此,二者沒有什么區(qū)別,因此也不要去盲目崇拜什么民主制度。他們打出所謂的國情特殊論的旗號,作為抵制民主在中國推行的理由。他們說,中國有自己的特殊國情。走自己的路,不要讓西方人牽著我們的鼻子走。誠然,每一個國家,作為個體存在都是特殊的,像個體的人一樣。但決不能說因為你和所的人都不一樣,你就可以不擁有大家都擁有的“人”的本質了。國家也一樣。不管你與周圍的國家如何的不一樣,但歷史進化的道路肯定是一樣的。這就是為什么民主會成為當今世界的潮流。我想提醒那些堅持國情特殊論的先生們,當你們從前雄心勃勃地推進世界革命,想把地球上所有國家都囊括到共產主義大家庭時,想把世界變成紅彤彤一片時,是否也曾考慮過國情特殊論呢?這個特殊論和對外主張世界多極化與對內主張單極化是不是一回事呢?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制度。所以當我們看一個制度時,必須要用歷史的眼光,就是說必須從歷史發(fā)展的趨勢看,看它在歷史的進化過程中是處在什么位置上,是一個先進的制度,還是一個落后的制度。先進的制度,即使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它與落后的制度比,是有本質的不同的。專制制度是少數(shù)人用暴力實現(xiàn)的對多數(shù)人權利的侵犯和掠奪,而多數(shù)人無權表達自己的不滿和要求,所以最終的結果就是只能用暴力反抗暴力,以暴易暴,社會就不停地進行這種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沒有盡頭。民主制度雖然不可避免地還存在“大多數(shù)人強迫”的問題,但這其實是歷史的無奈。正像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物一樣,制度也沒有十全十美的。大多數(shù)人的意志通過和平手段決定全體人的利益,總比少數(shù)人用暴力手段決定全體人的利益要進步得多,也公平得多。至于現(xiàn)在能不能產生出一種比“大多數(shù)強迫”更為先進的制度,還沒有。為什么?因為今天的人不可能超越現(xiàn)實,去解決屬于未來社會的問題。其實民主制度在其發(fā)展進化過程中,也在不斷地發(fā)現(xiàn)和提出問題,不停地在進行自我完善。就像“大多數(shù)人強迫”這樣的問題,其實早就有人在思考了。如果大多數(shù)人錯了怎么辦?所以必須要給少數(shù)人提供充分表達意見的機會和條件,另外還要用任職年限來限定根據(jù)大多數(shù)人的意愿獲得社會職位的那些人。就是說被你們選舉的人,一旦因為是大多數(shù)“看走了眼”,但由于任職的年限規(guī)定,他也不可能把錯誤永遠地堅持下去。眼前的例證,就是臺灣的陳水扁,而毛澤東卻能把他的錯誤堅持幾十年。這樣的事不能不讓人去思考。
再有,因為民主雖然比專制更公平,但依然會發(fā)生“大多數(shù)人強迫”,所以在做有關社會的重大決定時,除去總統(tǒng)、議會選舉之外,一般來講,“全民公決”這樣的事,還是運用得越少越好,就是說,在國家事務中,并不是什么事都要來一個全民公決。全民公決帶來的“大多數(shù)強迫”的弊端也是十分明顯的。這就是最容易造成社會感情的分裂和兩派情緒的對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如果政府不能很好地引導,那么社會由此也會產生暴力沖突和分裂。特別是東方人,民主素養(yǎng)尚未培育成熟,多數(shù)派不知道少數(shù)反對派存在的社會意義,少數(shù)派也不知道接受、尊重大多數(shù)人的意志選擇,然后都希望通過他們在專制條件下所熟悉的那些戰(zhàn)勝對方的手段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比如,暗殺、賄選、制造爆炸、借口選票不實,不停地游行示威、曠日持久地纏斗、攻擊政府和議會等,所以社會用“公決”或“公投”之類的手段也很容易搞亂。大多數(shù)社會問題還是要交由社會去討論,最后由政府和議會去協(xié)商解決,并不是說民主了,什么事情都要由全國式的大民主來解決最好。我一直納悶,美國槍支泛濫,惡性事件近年不斷發(fā)生,為什么國會就不能通過一個禁止公民擁有槍支的法律呢?有人反對,國會通不過,為什么不來一個全民公決呢?毫無疑問,這是典型中國人的想法。按照美國多數(shù)人的想法,槍是公民保衛(wèi)民主和自由的武器(西方國家都沒有禁止公民合法擁有槍支的法律),擁有槍支是捍衛(wèi)自由權利的象征。所以美國憲法修正案第二條明白規(guī)定,“人民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侵犯”。看來他們對全民公決的使用是非常謹慎的。
集權政治,沒有了表面上的這些“亂”,而實際上許多社會問題都被掩蓋了起來。這些問題和矛盾越積攢就會越多,表面上看不出來,可一旦爆發(fā),就會導致非常嚴重的后果。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聽過一位美國學者來華講學,忘記了他叫什么了。他對民主政治與集權政治的優(yōu)劣有過一個比喻,至今叫人難忘。他說,到社會主義國家,看到報紙上一律是贊頌之詞,好像在這個制度下的國家是世界上最完美無缺的,一切都非常美好;
可是你翻開我們美國的報紙,得到的印象全是反面的,好像這個國家問題成堆,危機四伏,一天都維持不下去了。其實恰恰相反。社會主義國家就好像一艘鐵甲艦,資本主義國家就好比是一只小舢板。鐵甲艦,威風凜凜,看起來很強大,無堅不摧,可一旦觸礁,便頃刻沉沒;
而小舢板,看起來搖搖晃晃,漂浮在海面上,但它永遠不會觸礁和沉沒。他的話說完沒有幾年,蘇聯(lián)和東歐這些鐵甲艦真的都觸礁沉沒了。這真是一位了不起預言家。
六
說到底,一個社會由專制走向民主,進而走向成熟的民主,最困難的問題就是國民的素質問題。我說過,獨裁體制下,要想搞好,只需要一個人英明就行了;
而民主,必須有參與的大多數(shù)人都英明。因為這個機制是大多數(shù)原則,所以必須要有大多數(shù)人的“英明”,才能穩(wěn)住這個體制,產生英明的決策,把事情辦好。如果社會的大多數(shù)不“英明”,那么這個社會民主的道路將會十分曲折和漫長。東方社會本應該在民主的道路上走得更平坦和更順暢,因為民主制度的理論和實踐在西方都已經搞過了幾個世紀了。你已經沒有什么理論和實踐的難題需要去解決了,只需采取“拿來主義”就可以了。可是東方人搞得卻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順當,為什么?民主素質問題。東方人總愛用東方人的思維方式去剪裁西方的民主,所以經常是畫虎不成,反類其犬。
以中國為例。民主制度之所以在中國很難扎下根來,就是因為中國的大多數(shù)人“不英明”,皇權浸潤了幾千年的國民思想,其實并不知道民主是個什么東西和怎樣才能用民主的辦法治理國家。精英們以為,用民主的大旗一號召,全國立刻響應,民主建國的日子也就到來了。殊不知,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文盲國民,他們滿腦里都是三綱五常,都是忠、孝、節(jié)、義等陳腐的東西,依靠這些人能夠建立一個什么樣的民主國家?所以后來的歷史發(fā)展,應該全在意料之中了。
到今天,我們現(xiàn)在的理論界、政界和一般百姓,對民主又有多少真切的了解呢?——雖然我們整天地還在談民主。去年,我有一位農村的朋友,向我講述了他被某縣公安局“通緝”的經歷。說他們村換屆選舉,由于大多數(shù)人不滿意原支部書記多年來組織黑社會,橫行鄉(xiāng)里,假公謀私,霸占集體砂石場為己有,暴富后就瘋狂地向鄉(xiāng)、縣和市的領導行賄,尋求保護傘,欺壓暴打村民等事情。他們就逐級向上反映。全村大多數(shù)人都在反映的信件和事實材料上簽名畫了押,可這并沒有阻止該支書繼續(xù)“當選”為村委會主任。他和他的保護傘們所使用的辦法就是把一個村的村委會選舉挪到了鄉(xiāng)里去投票,這樣許多年紀大的、行動不便的村民就沒有辦法去投票了(農村中目前這樣的人口占很大比例),更絕的是“反對派”青壯年一到鄉(xiāng)里,就有一個據(jù)說是在監(jiān)外服刑的人鉆出來說挑釁的話,大家一激動,上前一說理,便構成了“沖擊政府機關罪”。公安早在那里等上了,一口氣逮起了三十多口人,連老人和婦女也沒有放過。他們沒有來得及投票就都被拘留了,投票照樣進行。我的朋友跑了出來,成了被通緝的對象。此事還反映到報紙和網絡上,也沒有用。我的另一位搞紀檢工作的、深知此中內情的朋友告訴我,村霸賄選的事多了,只要不出人命案子,誰也不會去管,管不過來。他還告訴我,說他們機關許多人有一個觀點,很讓我感興趣。他們說賄選總比由上面直接任命要好吧?這也是一個歷史的進步。
選舉就是在進行民主實驗,就是歷史的進步。這就是我們國家目前大多數(shù)人對民主的認識。確實是,早在土地革命時期,在農村就曾進行過民主選舉。說農民不識字,就讓候選人站在前面,在他們面前放上一只碗。農民擁護誰,就把“黃豆選票”放到他面前的碗里。這樣的故事被人傳誦,目的是為了證實:①共產黨搞民主的歷史非常久遠;
②民主制度其實是可以在文盲的農民中成功地推行的。按照這個思路下來,今天的中國的民主實驗也先從廣大的農村中開始。因為所有人了解的所謂民主,就是一個選舉。選舉,我們進行了,并且是在最廣大的人群中進行的,還有什么可說的?于是想說三道四的人,也就無言以對了。
其實政治民主的更重要的內容是對權力的分置、制約和監(jiān)督,而不單單是一個選舉。選舉固然重要,這是在現(xiàn)階段,所確立的唯一的一個能表達社會大多數(shù)人的意愿的機制,獨裁是用不著選舉的,但這還不是民主的全部,民主的其他方面內容,就是社會權力必須分散,形成相互制約的機制,另外所有的權力都必須處于社會的監(jiān)督之下。沒有分權,就依然是獨裁;
沒有監(jiān)督,選舉的形式不管如何轟轟烈烈,最終也仍然是獨裁。因為選舉有時也會被人控制的。被控制的選舉只是徒有選舉的形式,并沒有自由選舉所能體現(xiàn)出來的民主精神。這種控制分兩種,一種就是用赤裸裸的暴力來實現(xiàn)的,像伊拉克的前總統(tǒng)薩達姆,每次當選都是百分之百;
還有一種就是用宣傳手段蠱惑不明真相的人,也可以達到此目的,像西特勒和臺灣的陳水扁。前者是在當今世界上獨裁已經沒有了市場,獨裁者就不得不披上一件民主選舉的外衣;
后者就是利用宣傳手段,造成一股強大的輿論脅迫力量,使許多人在這種情況下別無選擇。我們對后者也并不陌生。當先年林彪掀起的瘋狂的造神運動,硬把毛澤東吹捧成千古一神,在那種條件下,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疏忽、無知或較真枉受了牢獄之災和丟掉了性命。
所以以為單純的選舉就開始了民主化的進程是對民主政治認識的極大無知。推崇什么土地革命時期用黃豆做選票的選舉,用意也許是好的,但可以肯定地說,那不可能是真正的民主。
選舉和交換是一樣的,它們必須借助社會力量的保護,才能生長、發(fā)育,而它們本身絕對不是一架強力機器。所以有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就會培育出什么樣的選舉。沒有對社會權力的制衡和監(jiān)督,選舉就會成為鬧劇和獨裁者的遮羞布。
如果說,選舉的正義性和純潔性是由社會要求民主的進步力量來保證的,那么當在社會中這種力量尚未出現(xiàn)或形成時,民主對于這個社會來講可能還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七
所以解決中國的民主問題還必須先從提高全民族的民主知識和民主素養(yǎng)開始。
首先,不僅僅是要在知識分子中而是要在廣大群眾中普及民主的基本知識和理念,讓民眾明白,只有民主才是徹底解決中國當前發(fā)展中的所有重大問題的根本途徑。眾所周知,每年全國有數(shù)萬起的“群體事件”,然后就是絡繹不絕的上訪大軍、截訪大軍。房子被拆了,土地被人奪走了,沒有給予應有的補償;
司法不公、分配不公,你可能就是受害者,但卻狀告無門;
眼看社會腐敗蔓延,貪瀆成風,而大家只能發(fā)發(fā)牢騷,卻束手無策;
如果你想和他們較量一下,那么等待你的很可能是打擊報復和牢獄之災;
還有,公款旅游、吃喝、搞排場、揮霍浪費;
黨政機關越精簡人越多,人浮于事;
各行各業(yè)造假成風,官員要假政績,學人要假成果,工商企業(yè)生產假產品……所有這些事,當你靜下來,無論你是當事者還是局外人,你是否思考過:如果在民主體制下會不會發(fā)生?民主體制為什么沒有“信訪辦”?信訪辦能不能夠解決百姓的所有申訴問題?單憑紀檢、反貪局能不能杜絕大小干部包二奶和前赴后繼的貪瀆現(xiàn)象?當今的社會,市場經濟了,為什么當人遇到大小事情都要去“找人”——從孩子上學、找工作,到評職稱、判案子?并且誰能夠找到的人官越大,誰的事情能夠解決的可能性就越大?如此問題,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更令人氣餒的是,許多問題從建國就開始存在了,愈演愈烈,至今也看不到根治的希望。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粲跽误w制改革,呼吁民主政治的原因。
現(xiàn)象是規(guī)律的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象自然也是社會運行規(guī)律的表現(xiàn)。規(guī)律又依存于一定的條件,就是說在某種條件下,才有某種規(guī)律。如果你想讓某種規(guī)律消失,你只需要找到該規(guī)律發(fā)揮作用的條件,改變這些條件就可以了。有些規(guī)律,人是可以駕御和改變的。假如社會中有一個問題,不管你想出什么辦法,也不能解決,那么你必須想到,這就是某種規(guī)律在起作用。徹底解決該問題的辦法,就是進行變革,改變原有規(guī)律存在的條件,問題也就解決了。舉例說,計劃經濟時,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神圣不可觸動。那時也想讓土地多生產出糧食,但是就是生產不出來。毛澤東用了許多辦法,像什么政治掛帥,學大寨,整天開大會,講階級斗爭,憶苦思甜,斗私批修,也講修水利,科學種田,可到頭來,弄得百姓一貧如洗。農民勞作一年,一個工作日只分幾分錢,反倒欠下國家一屁股債。國家也貧困到了極點,什么都要憑票買。鄧小平在農村的改革其實很簡單,就是停止集體大呼隆,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戶,讓農民自己去經營就是了。一兩年就大見成效,很快就解決了吃飽肚子的問題。可見只要把條件稍稍改變一下,原來的那些規(guī)律現(xiàn)象就都不存在了。國家領導人不再為缺糧犯愁了,城市的購糧本和各種票證都進了博物館。當你在既定條件下,怎么走,路也不通,那么就應該立刻想到,不要再按原路走下去了,要改弦更張,這就叫變革。再比如,貪腐,中國幾千年,沒有一個王朝能夠讓它的官員大部分都做到清廉的。貪腐是所有王朝的痼疾。也就是說集權政治制度下,永遠解決不了貪腐問題,因為它不敢依靠人民的監(jiān)督,它不敢把權力分散,形成權力制衡的政治架構,進行相互監(jiān)督。于是貪腐就成為了官場人的正當?shù)穆殑招袨。人們削尖腦袋去鉆營做官,公開的幌子是為國為民效勞,骨子里想的是那個出人頭地的作秀場和誘人的斂財平臺。偶有被揭發(fā)出來的,弄個身敗名裂,只能埋怨運氣不好,或者是沒有找到更強有力的靠山,人家怎么就全身而退了呢?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互相學習,就形成了一種貪腐文化。受這種文化侵蝕,以東方人,特別是中華文化圈的人為最甚。為什么?歷史太悠久了。能不能改變呢?能!但必須進行制度變革。成功的例子就是香港和新加坡,臺灣也正在跟上來。陳水扁可能是臺灣新制度下舊病發(fā)作被擊倒的最后一位大人物。
其次,認識到民主對國家命運之必需還不夠,鑒于世界各國民主成功和不成功的實踐,我們應該從現(xiàn)在起,就要在全民中有意識地培育、積攢作為民主社會公民所應具有的必要素質。這對中國人來講,可能不那么容易。因為中國的傳統(tǒng)政治和生存理念就是獨占,權力和利益絕不能與他人分享。所以政治斗爭在中國必須是你死我活的,為了戰(zhàn)勝對手,可以不擇手段!俺烧咄鹾顢≌哔\”的歷史觀,也迫使所有的人必須做戰(zhàn)勝者,不能做失敗者。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在中國的這塊土地上,人們總鐘情于大一統(tǒng),而歐洲大陸從來就沒有統(tǒng)一過。人們熱愛斗,而且不服輸,讓我舉一個小例子來說明。山東電視臺有個頻道每周末都舉辦一個辯論節(jié)目,就一個話題,正反雙方面進行辯論,申明自己的主張。請來辯論的人都是專家學者、當?shù)孛鳌N覠o意中看過兩三次。那場面就像吵架一樣。隨便打斷對方的話,沒有歉意;
用提高嗓門壓倒對方的聲音,各說各的,其實誰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有時連主持人都插不上話,想分開雙方的爭吵就像分開街頭潑婦們的對罵一樣困難。學者的風度、涵養(yǎng)、包容已蕩然無存,有的只是氣急敗壞地想征服和戰(zhàn)勝對方的欲望。這就是國人!還是國人的佼佼者!要是一般百姓呢?這只不過是游戲,要是真的開始全國選舉辯論呢?所以我說,我們的民主大概還要從A、B、C做起。
當然我這樣說,不是為某些人妄圖阻撓中國的民主進程找借口。恰恰相反,我感到了中國民主進程的緊迫性和為全民的準備不足而擔憂。
民主對人的要求是寬容和妥協(xié),權力分享,利益均沾。從理論上說,摒棄了暴力爭奪的一群人,當他們面對如何切分權力和利益的大蛋糕時,除去協(xié)商、妥協(xié)之外,還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沒有了。所以,民主對人的最低道德要求就是寬容、包容。多數(shù)派對少數(shù)派要包容;
少數(shù)派對多數(shù)派要寬容?傁氚褜Ψ街糜谒赖氐南敕,是民主政治的大敵。這樣的人占據(jù)國民的多數(shù),國家也就難于實現(xiàn)民主政治,即使勉強實現(xiàn)了,未來的道路也會走得漫長和曲折。
因此我認為當前最重要的是要把科學的社會進化史觀、要把公民社會的權利義務A、B、C知識普及到民眾中去,把民眾從武俠人物、報仇雪恨,社會黑道、打打殺殺,尼姑道院、念經頌佛,宮廷血斗、陰謀迭出,草莽英雄、劫富濟貧,還有那些不著邊際的神話、精神自慰等等中解放出來,告訴他們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應該是一個什么樣子,以及個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應該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政府應該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以及為什么。進行那樣的思想準備和精神積累,才是開啟我們民族的真正復興之路,才是國人和世界進步人士所期待的中國未來!
2009.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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