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杉:《憶往敘實》的“實”與“不實”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憶往敘實》 李幼蒸著 重慶大學出版社 2009年2月第一版 258頁,36.00元
我幼時為潮流所誤,專好讀西洋哲學方面的書,凡李幼蒸先生譯的,如布洛克曼《結構主義: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列維-斯特勞斯《野性的思維》、羅蘭·巴爾特《結構主義文學理論文選》、羅蒂《哲學和自然之鏡》等,都曾買來狠狠啃過。這些書近年都已修訂再版,我卻一直沒有機會來“溫舊夢,寄遐思”。
“猛料”在線
幾年前就聽朋友說過,李幼蒸先生開了一家個人網(wǎng)站,上面貼有許多回憶文章和論戰(zhàn)文字,“爆”了中外哲學界很多“猛料”!懊土稀币唬骸墩軐W和自然之鏡》(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12月第一版)前面的“賀麟序”,據(jù)李先生說是他代寫的!懊土稀倍哼壿媽W家王浩“背后”對李先生所譯《哥德爾和維特根斯坦》(原文是王浩的英文論文,李譯刊于《哲學研究》1981年第3號)“不太滿意”,可在通信時卻說“也未發(fā)現(xiàn)什么須改正的問題”,這似乎暴露了王浩的某種“心術”!懊土稀比含F(xiàn)象學家倪梁康故意抹殺李先生在譯介現(xiàn)象學著作方面的歷史作用,在文章中有意不提李先生翻譯的《純粹現(xiàn)象學通論》。“猛料”四:“文化:中國與世界”系列叢書的主編甘陽“當時并無獨立研讀外文學術典籍的能力”,“他曾坦率告我英文非其強項,但我認為閱讀應無問題吧。可是我在幾次把圖書館訂購外文圖書的目錄送到他眼前,請他勾畫時,發(fā)覺他好像總是沒什么反應。頗不像是一個愛書學者有訂購書機會時的興奮樣子……”
“在野遺賢”
有這么些“猛料”在線,任何關心哲學研究界動態(tài)和八卦的人都無法抵擋閱讀的誘惑。我當時上網(wǎng)一看,才知道李先生自述曾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中(“文革”開始前夕),在北京圖書館自修數(shù)門外語和西方哲學,每日以兩角錢一盤的素炒餅做午飯。六十年代初,有一位從北大哲學系分配來的館員好奇地問他為啥經(jīng)常借閱國外資產(chǎn)階級書刊和圖冊,他很“技巧地”答稱是為了了解社會實況“以便批判”,正如每日須看《參考消息》一樣。1978年,他作為“在野遺賢”,被招進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現(xiàn)代外國哲學研究室(簡稱“現(xiàn)外室”)。在那之前(1977年秋),李先生還“流落江湖”時,已經(jīng)根據(jù)荷蘭D. Reidel書局出版的英譯本翻譯了布洛克曼(Jan M. Broekman)的《結構主義: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布洛克曼這本小書,不論德文原文還是英譯本,國家圖書館(以前的北京圖書館)無藏。不知道李先生“在野”時從哪里搞到的這本小書。李先生當年家住府右街,向北走至丁字路口右轉(zhuǎn),沿文津街東行即達北京圖書館老館(現(xiàn)在的國家圖書館文津街分館)。這條“哲學家小道”也是我從小到大走慣的,但我當年看李先生的譯作時,完全不知道這位“自修哲學家”住得離我這么近。
“遇人不必過于恭謹,否則面善被欺”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李先生初到哲學所上班,就從現(xiàn)外室主任杜任之那里獲得“生存技巧”的提示:“最有趣的是,他告誡我在所里遇人不必過于恭謹,否則面善被欺。當時我對他的話還將信將疑,不過后來到所后對一些個人的‘侵犯’行為卻又往往反應逾度,毫無涵養(yǎng)。以至于他又勸告我須學會克制,不可事事與人直接攤牌!倍湃沃母嬲],除非天生“辯證法頭腦”,恐怕誰也不能迅速理解掌握。什么叫“恭謹”,“過”多少才算“過于”,從而達到質(zhì)變的“面善被欺”。不管怎么說,李先生最終沒能聽進杜任之的話,他一路“反應逾度”、“頻頻攤牌”下來,于是上面那些“猛料”誕生了。
“哲學界八卦書”
今年2月,李先生選出個人網(wǎng)站上的部分文章,結集為《憶往敘實》一書刊行。雖云“敘實”,但畢竟只是“私家記憶”,若缺少其他客觀材料印證,從邏輯上講還只能暫時屈居“八卦書”的地位。我這么說,決不是要貶低李先生回憶的價值。比如據(jù)李先生說,李澤厚評論他翻譯的羅蘭·巴爾特《歷史的話語》,曾當面說“我并沒有表示什么意見”,背后卻對人說“我看英文稿比看李幼蒸的譯文要容易懂得多”?衫顫珊癖救撕髞韰s站出來說,這樣的話他“并未專門針對李譯說過”,并認為李先生的“敘實”至少有關他李澤厚的部分非常不實。碰到這種情況,我們該信誰呢?《憶往敘實》哪些是“實”,哪些“不實”,判斷起來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們真是耽誤得太久了”
李先生入哲學所現(xiàn)外室后所作第一項工作,是協(xié)助杜任之編寫《現(xiàn)代西方著名哲學家述評》正、續(xù)集:“一年下來,我對參加寫作的二十多位專家的水平都有了一定了解。他們真是耽誤得太久了。”(第96頁)有一件事特別有意思:“……洪謙把挪威哲學家奈斯的《四個哲學家》借給江天驥,成為江撰寫文章的主要資料來源之一(洪謙特別向我說明此事,我一時不解其義,后來才知道,那個時期能夠用原文讀懂介紹性書籍已屬不易了)!保ǖ94頁)我拿奈斯(Arne Naess,1912-2009)《四個哲學家》(Four Modern Philosophers: Carnap, Wittgenstein, Heidegger, Sartre, tr. by Alastair Hannay,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8)與江天驥負責撰寫的《卡爾納普》一文對照,發(fā)現(xiàn)李先生所說確屬“敘實”。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對讀一下。下面我從《卡爾納普》一文中挑出一段好懂的,附以奈斯原文,以見所謂“老專家們”如何“耽誤得太久了”:
江天驥:從1910年到1914年他在耶拿大學和布萊斯高的弗賴堡大學學習。當時哲學中的主要思潮是新康德主義。在古典哲學中間康德的著作成為他的愛好讀物之一。學校中的邏輯課卻是很陳舊的,大學圖書館里連懷特海和羅素的《數(shù)學原理》(第一卷已于1910年出版)也找不到。羅素給他寄來了“包括《原理》中一切最重要的定義的一張長表”。這份手抄稿達三十五頁,卡爾納普后來在《自傳》里稱之為“無價之寶”。
Naess:
In the years before 1914 Carnap studied at Jena and at Freiburg im Breisgau...Neo-Kantianism was the main trend...Kant became one of his favorites among the philosophical classics. On the other hand, what the universities had to offer in logic he found dull and old fashioned...Indeed, it was typical that even several years after the war the library of the University of Freiburg contained no copy of the basic work in the New Logic, Russell and Whitehead"s Principia Mathematica, although the first volume had been published in 1910. Russell helped Carnap by sending him “a long list containing all the most important definitions of Principia” in thirty-five handwritten pages(“a priceless possession,” says Carnap in his autobiography).
最近和一位老師閑聊,學會一個新詞兒(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原來像江先生這樣的工作,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特殊產(chǎn)物,學術圈里一般稱作“學術性的改寫”。
“人焉廋哉”
“學術性的改寫”有據(jù)可查,可“猛料”背后埋藏的當事人的“心術”,就不那么容易證明了。李先生有意建立儒家的“心術學”,這種學問的宗旨說到底就是“誅心之論”。王浩在“譯文事件”后也成了“心術學”的“試驗品”:“后來有一次在普林斯頓大學外馬路上偶然遇到王浩和一位中國女孩同行,我們互相問候后,王浩突然對女孩說:‘李先生英文非常好!衣牫鰜砹,這是挖苦話,原來王浩對我還未‘釋懷’,以后我也就想不到再與他聯(lián)系了!保ǖ134頁)從《哥德爾和維特根斯坦》的譯文來看,李先生當年把馮·賴特(Georg Henrik von Wright)的《維特根斯坦傳略》(“Biographical Sketch”)翻譯成“隨筆”,多處把《邏輯哲學論》寫成《哲學邏輯論》,而且沒有發(fā)現(xiàn)K. T. Fann就是“范光棣”等等,王浩“不太滿意”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至于王浩有何“心術”,私下里和親友猜猜說說都可以,實無必要印成文字。李澤厚批評過李先生的這種“心術學”,說“這種‘推測’‘心術’的‘回憶分析’,能有百分之幾的可信度呢”,“懷著陰暗心理,‘推測’別人‘心跡’……抹黑別人以抬高自己,還說自己搞的是‘孔孟學’,這未免有點滑稽”!杜姓軐W的批判》的作者回批李先生“懷著陰暗心理”,不期然也掉進了“心術學”。
據(jù)友人提醒,李先生談論儒家“心術學”時最愛引用的一句《論語》心訣“察其言,觀其行,人焉廋哉”,不僅“孔門福音書”中無此“三句教”,而且“人焉廋哉”在李先生文章的網(wǎng)絡版中引作“人焉瘦哉”,紙本《憶往敘實》則引作“人焉庾哉”(第129頁),前后都不正確!安炱溲裕^其行”應作“聽其言而觀其行”,這句話出在《論語·公冶長》(“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叭搜蓮C哉”則出于《論語·為政》“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所以說,李先生引用的,可以說都非孔門原文。這不知道算不算一種“不實”?看來,李先生在建立“孔門心術學”或“仁學”之前,有必要先把“廋”、“庾”、“瘦”三個字分清。
“至外國文字,弟皆不能動筆作文”
李先生能“破格”進哲學所,緣于他能譯讀英、德、法、俄、日五種外文的哲學和社會科學書刊!稇浲鶖崱分袑A⒁徽隆段遗c外語——記自學外語50年》(第100-112頁),回憶他學習外語的心得和挫折。李先生學德、法、俄、日文,目的只在讀書,聽、說、寫則無系統(tǒng)訓練。所以,他雖在德法兩國住過相當長時間,卻一直不會說德語和法語,也不能用德文和法文寫作。李先生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對傳聞“通三十幾種外語”的陳寅恪做過一番評論,其中有一句是:“有傳記作者提到陳氏年輕時在國外書攤上買下《莎士比亞全集》贈國內(nèi)友人,據(jù)此推斷陳氏年輕時就精通了英國文學。”(第106頁)“有傳記作者”似指陳寅恪的侄子陳封懷。陳封懷寫過一篇《陳寅恪》,其中談道:“那時,我正在金陵大學農(nóng)學院就讀,他送了我一冊原文本的《莎士比亞集》,據(jù)說是他以前在英國讀過的。里面每個劇本后面都寫有他的評語。在那時,我們叔侄二人經(jīng)常談論歐洲各國的歷史和文學等。他在歐洲,特別是對英、德、法語言文字學術,有了深入的理解。他在這三個國家得了三個學士學位!薄稇浲鶖崱匪岙斨复耸。只要比較一下就可看出,李先生轉(zhuǎn)述“失實”不少。至于陳封懷原作“如實”到何種程度也值得懷疑。
李先生還說:“汪榮祖在同余英時辯論陳氏短長時,未敢引用他自己書中的原話(大意:‘是否精通了一國外語還不好說’),因怕讀者對他有不敬賢者的誤會。”(第107頁)汪榮祖自己的“書”,應指《史家陳寅恪傳》。該書前后各版似無“是否精通了一國外語還不好說”一類的話,李先生轉(zhuǎn)述好像非常“不實”。據(jù)我所知,汪著共有兩處評論陳寅恪外語水平。一處說:“但寅恪的外文,旨在應用,不求精通,自謂:‘至外國文字弟皆不能動筆作文!婈愐∨c羅元一(香林)書五通之一!保ò倩ㄖ薨,第48頁腳注1)另一處說:“……但自謂除本國文字外,余皆不能動筆作文,或亦不足以為通解彼邦學術巨著之鎖匙!保ㄍ,第223頁)此外,陳寅恪在致傅斯年的信中也說過:“弟英文不能動筆,否則亦不偷懶也!保ㄈ(lián)版《書信集》第41頁)陳寅恪說的“至外國文字弟皆不能動筆作文”和“弟英文不能動筆”,似與李先生自述的“我畢竟仍未能達到用英文論文寫作充分定稿的程度”(第101頁)意思相近。
不想取悅任何人
不管“實”還是“不實”,看得出來李先生寫這本書不想取悅任何人!稇浲鶖崱反蟾趴梢哉f是李先生和各色人等的“攤牌”記錄,里面沒有一篇“軟文”,這在時下的各類出版物中,倒真是顯得獨具一格!
延伸閱讀
●李幼蒸個人網(wǎng)站(http://www.youzhengli.com/)
原載《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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