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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峰楓:抄襲的狂歡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從2004年一直到2008年,作者就這樣抄來抄去,抄去抄來,恐怕已經(jīng)抄到手軟了吧。抄書本是最沒有創(chuàng)意的事,但是發(fā)現(xiàn)了張教授這樣勤勤懇懇、持之以恒地抄同一部書,我倒寧愿他抄得更巧妙、更“多元”一些才好。

          

          

          新近出版的《諾斯、政治與治療——諾斯替主義的當代詮釋》一書,單看標題就很吸引人!爸Z斯”是希臘文gnosis的音譯,意思是“知識”,但并非耳目聞見之知,而是特指超脫理性之外、能洞達宇宙奧秘的特殊知識,故而也有意譯為“靈知”的。西方古代晚期盛行所謂諾斯替主義,派別林立,但有共同的主題。比如,諾斯替派通常宣稱天地的創(chuàng)生來自一場宇宙浩劫,靈知從此陷溺在人內(nèi)心深處,被徹底遺忘。后有神使現(xiàn)身于世,將人心中沉睡的靈知喚醒,少數(shù)人于是通過特殊的修行,最終可以擺脫罪惡和貪欲,得到解脫。諾斯替學說兼具宗教和哲學意味,不僅神神秘秘,而且由于從東方輸入,又不免帶有濃郁的異域情調(diào),讓羅馬帝國不少好談玄怪者為之神魂顛倒。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諾斯替派那些幽眇而詭異的神話,恰好集災難片、恐怖片和靈異片多種電影元素于一身,迷倒一大片人,自然是情理中事。

          

          這部新書的標題當中,“政治”一詞讓人想到如今大家津津樂道的政治哲學,而“治療”,據(jù)作者講,是指諾斯替思想似有助于治療精神疾病?醋髡咴谇把灾羞@樣吐露心跡:“我感覺到諾斯替主義的最深切的關(guān)懷在于醫(yī)治人的各種心身疾患”(前言第2頁),又說“其身心疾患的治療術(shù)當然也可以稱為政治與國際政治的治療術(shù)”(前言第3頁)。古代秘教既能祛病強身,又能治國平天下,而研究此種秘教,既能搭載學界最新潮的“政治哲學”號快車,又能為廣大心理疾病患者免費提供古代秘方。讀到這樣的話,誰能不為之怦然心動呢?

          

          但是,讀了這部書前一百頁,在作者還沒有開出治療“心身疾患”的藥方之前,我自己卻先已無可救藥地抑郁了起來。

          

          這部新書的作者是浙江大學教育學院思想政治教育系的副教授張新樟博士,近幾年推出的有關(guān)諾斯替主義的著作,也快要“等身”了。要評論這部《諾斯、政治與治療》(以下簡稱《治療》),不得不提這位作者近來一系列的翻譯和著述。按照時間順序,作者曾在2005年出版《“諾斯”與拯救》一書(以下簡稱《拯救》),后于2006年出版一部譯著——《諾斯替宗教:異鄉(xiāng)神的信息與基督教的開端》(以下簡稱“中譯本”),翻譯的是海德格爾的學生、哲學家漢斯·約納斯(Hans Jonas)的一部英文名著The Gnostic Religion(第二版,Beacon Press, 1963;
        以下簡稱“原書”)。約納斯這部書第一版出版于1958,在Nag Hammadi出土的諾斯替派古經(jīng)尚未公布、尚未被學者充分利用之前,這部書是英語世界中介紹諾斯替主義最有影響的著作。為什么要將這幾本書都開列出來?原因在于,我發(fā)現(xiàn)有一條“神秘的紐帶”將《治療》、《拯救》和約納斯的中譯本連接在一起。

          

          《治療》一書的第一章題為《希臘化時代的宗教浪潮和諾斯替主義精神》(3-13頁),介紹了諾斯替派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第一段,作者描述了希臘文化在亞歷山大東征之后的兩個發(fā)展階段,讀起來有似曾相識之感。猛然想起約納斯在《諾斯替宗教》第一章里有希臘文化四階段之說(原書10-11頁),連忙翻開這書的中譯本,發(fā)現(xiàn)作者竟化繁為簡,取了約納斯中間兩個階段,然后將中譯本第8頁上十多行文字照抄在這部新著的第一段里。新書頭一段便用了“乾坤大挪移”的手法,可真是不祥之兆。

          

          翻過一頁,來讀讀第三段。作者開始介紹亞歷山大東征所造成的文化大融合(第4頁)。這一段共十五行,這次讀起來已不是“似曾相識”,而是“確曾相識”。有了閱讀第一段的經(jīng)驗,不費什么力氣,便發(fā)現(xiàn)整整十五行原來是照抄約納斯《諾斯替宗教》第一章第一段(原書第3頁,中譯本正文第1頁)。更令人錯愕的是,約納斯這同一段竟然還一字不差地出現(xiàn)在2005年《拯救》一書第29-30頁!這就是說,《拯救》一書已先抄了約納斯,《治療》這部新著將約納斯再抄一遍,算是“二進宮”。

          

          如果作者只抄了這兩段,也就罷了,沒想到《治療》第一章中竟是連篇累牘的抄襲:第5頁大部分抄自約納斯中譯本第14頁;
        第6頁全部抄自中譯本16、18、7-8頁;
        第7頁全部抄自中譯本19-21頁;
        第8頁大部分抄自中譯本21頁;
        第9-10頁兩大段共三十五行中文,全部抄自中譯本28-30頁。如果大家不怕麻煩,可以在2005年《拯救》一書29-46頁之間和上述所有文字再次邂逅。

          

          作者在這部新書第3頁的注釋中又給了我們第三重的驚喜。原來《治療》第一章的簡化版,先已發(fā)表在《浙江大學學報》2004年第4期上了!原來還不是“二進宮”,而是“三盜令”。怕讀者糊涂,我先小結(jié)一下——

          

          一盜令:《治療》一書第一章共十頁半,至少有八頁抄自約納斯《諾斯替宗教》的中譯本;

          

          二盜令:作者所抄約納斯的段落,早已先抄在2005年《拯救》一書中;

          

          三盜令:約納斯被抄的文字,更早作為單篇論文,發(fā)表在2004年某“核心期刊”上了。

          

          從2004年一直到2008年,作者就這樣抄來抄去,抄去抄來,恐怕已經(jīng)抄到手軟了吧。抄書本是最沒有創(chuàng)意的事,但是發(fā)現(xiàn)了張教授這樣勤勤懇懇、持之以恒地抄同一部書,我倒寧愿他抄得更巧妙、更“多元”一些才好。

          

          再來看《治療》這部新著的第三章,《諾斯替主義的修行》。經(jīng)過我在約納斯原書、中譯本、《拯救》和《治療》這四本書之間來回“穿梭”和“爬梳”,基本厘清了上述四本書之間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這一章共十二頁(28-39頁),可以說“無一字無來歷”。詳細的數(shù)字統(tǒng)計,這里就從簡了,我只把結(jié)論公布一下:前五頁半,全部抄自約納斯中譯本144-153頁(原書157-167頁);
        后面六頁半,全部抄自約納斯中譯本244-253頁(原書266-276頁)。好一場抄襲的狂歡!

          

          那么張教授自己又作了哪些工作呢?無外乎抄書者最擅長的兩項運動:一是蹦蹦跳跳,就是在抄寫約納斯第7章之后,奮力一躍,跳到原書第11章,完成了一次“信仰的飛躍”;
        二是縫縫補補,就是故意略去原書中的引證和其他細節(jié),將分屬兩章的內(nèi)容拼接在一起。

          

          作者在第一章里上演了“三盜令”,在第三章中依然如故:這一章的全部內(nèi)容,已經(jīng)事先全部“轉(zhuǎn)載”于《拯救》一書的第十章《諾斯替主義的精神修煉》。而且作者提醒我們注意(《治療》28頁注),這一章的主體更早已然發(fā)表在2005年第3期《宗教學研究》上了。

          

          這場“抄襲的狂歡”,到了第六章,更是漸入佳境。作者大概證悟了諾斯替式的迷狂和出神,完全進入了“靈知”顯現(xiàn)那種神妙境界。這章里,作者既無暇“撐竿跳”,也無暇穿針引線,而是將約納斯全書收尾的一章《結(jié)論:諾斯替主義、虛無主義、存在主義》掐頭去尾,換成《諾斯替主義與現(xiàn)代虛無主義》這個標題,重新安置在《治療》一書68-77頁。第六章共十頁,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沒有跳躍、沒有懸念地抄自約納斯中譯本298-308頁(原書324-333頁)。

          

          不用我說,相信大家肯定已猜到,這第六章也必定還有它的“前生”。沒錯,還是兩個“前生”。一個是《拯救》一書最后一章《現(xiàn)代虛無主義》一節(jié)(339-350頁)。另一個“前生”,便是2003年第5期的《浙江社會科學》雜志。后一個發(fā)現(xiàn),要感謝作者在68頁腳注中為我們指點迷津。

          

          學術(shù)界本有擅長“循環(huán)再造”者。比如一個題目,掰開了,揉碎了,切細了,就可以反復使用,攢成開本不同、厚薄不同的幾部書。但是像《治療》的作者一樣,死死盯住一部書,頑強地抄,堅定地抄,心無旁騖地抄,實不多見!讀著作者在最新的“著作”中“癡情”地抄錄約納斯,驚嘆之余,又委實想不通抄書何來這樣的定力和毅力。一般好此道者,通常是以和讀者“躲貓貓”為樂的,或者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最忌諱“一本書主義”。但是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抄襲約納斯,弄不好今后還會有“三而四”、甚至“四而五”。為什么張教授跟已然作古的約納斯一點也不“見外”呢?這個問題,也許要待我們的“靈知”被喚醒之后方能解答。

          

          諾斯替派有一個核心思想,認為天地萬物乃是由低一等的造物神(demiurge)所打造,我們棲身的世界浸透了黑暗和邪惡,是十足的魔界。這個說法頗適用于當今的學術(shù)界。在一個沒有規(guī)矩、沒有原則的時代,我們心中那些“不慮而知、不學而能”的良知良能都喪失殆盡,哪里還有資格去探究西方古人所向往的惚兮恍兮、虛靈不昧的“諾斯”呢?

          

          “良知”尚且不保,哪里有氣力去談“靈知”?本來痼疾纏身,自救不暇,又如何指望“拯救”、“治療”他人呢?望作者教我!

          

          

          延伸閱讀:

          ●《靈知主義與現(xiàn)代性》

          [美]約納斯等著,張新樟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6月第一版

          ●《沒有約束的現(xiàn)代性》

          [美]沃格林著,張新樟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4月第一版

          

          

          原載《東方早報》2009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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