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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鳴:曾經(jīng)的余杭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余杭有兩個,一個新的,一個舊的,我說的是舊余杭。舊余杭是我外婆的家鄉(xiāng),近代出過三個大名人,大學問家章炳麟,俞樾的高足,20世紀中國最牛的國學大師,后來的北大,文史部分的教授,大抵是章門弟子,后來留學的海歸不滿,發(fā)牢騷,動輒嘟噥“某藉某系”,指的就是這些章門徒子徒孫。另外兩個也很有名,而且一起成的名,一個楊乃武,一個小白菜。清末一起冤案,造就了兩位名人,在市井,兩位比章炳麟名頭更響。小時候,媽媽給我講她家鄉(xiāng)的事,只提楊乃武和小白菜,不提國學大師,還自豪地說,小白菜就在她們街上做尼姑,外公還跟她說過話。

          1974年的春夏之際,我在余杭住了三個月。

          那年,我17歲。早一年,我的腳受了點傷,別人不在意,自己也不在意,結(jié)果,一年過后,腳痛的不得了,在農(nóng)場治來治去,不得要領(lǐng),走路依舊一瘸一拐,媽媽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說干脆回老家養(yǎng)養(yǎng)吧。于是,我跟學校請了長假,要求在不留級的前提下離開半年,大概鑒于我這個特殊學生總是承擔老師的課業(yè),而且包攬了學校的文藝宣傳的腳本,學校居然痛快答應(yīng)。就這樣,我這個藉貫填著浙江的小北大荒人,終于踏上了父母之鄉(xiāng)的土地。

          說也奇怪,我的腳一踩上江南的土地,似乎就沒事了,在上海和杭州的親戚家,待了若干時光,東跑西顛,好像一點也不痛,杭州做醫(yī)生的小姨,領(lǐng)我拍了片子,說沒什么事,西醫(yī)也沒什么辦法,然后找下放到一個公社衛(wèi)生院的老中醫(yī),扎了扎針,貼了幾記膏藥,自我感覺,真的一點事也沒有了。然后一個人逛西湖,走東走西,感覺冷清極了,偌大的西湖,滿打滿算,也沒幾個人,有桃花,沒人面,也不收門票,隨你怎么走,逛到靈隱寺,累就坐在觀音像下面歪著,絕對不擔心有僧人出來勸你燒香。張岱筆下,西湖七月半的盛景,景似乎都在,但人的的影子卻沒有。在這之前,媽媽已經(jīng)先我回到了余杭的外婆家,聽說我腳沒事了,讓我也去。

          就這樣,搭上一輛破舊的長途車,坐了四十里地,來到了余杭。

          外婆家挺大的,一幢臨街的兩層樓,樓下是一溜的大門板,樓上是木頭窗戶,一架樓梯,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叫,但好像沒有塌下來的意思。房子后面,還有一個灶間,一個天井,一個竹園。但是媽媽說,外婆這個房子,跟你爸爸家比,也就算個雞窩。但是她又不讓我去父親家,說那里的房子,已經(jīng)不姓張了。

          我去的時候,余杭只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縣治已經(jīng)搬到了新余杭,臨河一條街,此外就是農(nóng)田,有山有水,山清水秀,很多山上,不是有殘存的廟宇,就是有完好的佛塔,盡可以上去發(fā)自古之幽情。我的這個北方佬,到了江南的鄉(xiāng)下,感覺什么都新鮮。水田里,一根雜草都沒有,幾乎每一寸的土地都被充分利用了,感覺這里的農(nóng)民,不是在種田,而是在繡花,每一針都一絲不茍。門前的河,表姐告訴我可以通到上海,還真的就停了很多張岱和魯迅說過的烏篷船,運貨,也搭人,表姐告訴我,她就搭這樣的船,去過上海,路上要走好多天。我想,原來張岱說的夜航船,就是這東西。船上和岸上的人,洗衣,淘米,洗澡,都在河上,有時候感覺水不大干凈,但人人都不以為意,這里習慣是,見水為凈,只要過了水,不干凈也是干凈的,吃的,穿的,包括人自己,每天都要見水,過水,過了水,才踏實。

          這里的人都能干,黑龍江最勤快的農(nóng)民,到了余杭,都是懶漢。幾乎看不到閑人,所有人都在忙,扁擔是人人隨身帶的,上車旅行也不能免,挑的擔子,都奇重無比,連我16歲小表妹挑的草肥擔子,我試了試,硬是直不起腰來。在余杭,我還看到了版筑,用兩個板子夾上,然后往里填土和石頭瓦塊,一邊填,一邊夯實,夯實一端,抬高一段,最后一道墻就起來了?粗粗,恍然大悟,原來傳說中商王武丁的賢相傅說,就是干這個的。在黑龍江壘墻,如果不用磚的話,都是用草把子沾上泥,盤一個個木柱子上,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版筑是個什么樣子。在余杭,也看到了魯迅說過的曲尺型的街頭酒店,當街賣老酒,一個大柜臺,農(nóng)民下工回來,倚在柜臺上,要一碗咕咚咕咚喝掉,奢費的,可以要一碟茴香豆佐酒,喝的稍微慢一點。不是年節(jié),也不請客,家家都在街頭吃飯,一律雪白的米飯,烏黑的干菜,跟魯迅小說里講的一模一樣?戳耍幸环N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曾相識,而且讓我最震驚,也最不習慣的事,也有,是上廁所。余杭不像上海杭州,沒有抽水馬桶的地方,用舊式馬桶,有需要,躲在屋子角落方便就是,每天早上由女主人倒到例行來收糞的車子里。當時在上海和杭州,早上千萬別早起,早起的話,鼻子里滿是糞便的味。余杭滿街都是廁所,但每個廁所都是開放式的,不分男女,一個大糞缸,前面一個木頭的杠子,方便的人可以坐在木頭上,屁股伸到缸里。這樣簡陋的設(shè)施背后有點遮擋,但是前面則對著大街,一點遮掩都沒有。方便的人,既可以跟相鄰的人說話,也可以跟街上的過客聊天。第一次上這樣的廁所,真是不好意思,扭捏了許久,不肯脫褲子,但排泄不比別的,忍不得,也將就不得,后來習慣了,臉倒是不紅了,但碰上熟人,尤其是女性,想跟我聊天,還是連頭都不敢抬。不過,余杭的廁所,是那個時代我所見過最干凈的廁所,比上海抽水式的廁所都干凈,稍微有一點糞便,馬上就會被人收走。在那里,糞便,絕對是除了糧食之外,最為寶貝的東西。

          在余杭最為開心的事,是春天用竹槍挖竹筍。一場春雨過后,你可以聽見竹筍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白嫩嫩的一片,說實在的,委實很性感。拿竹槍一摳一個,一摳一個,表姐剝開了,用雞蛋和肉炒一炒,那個鮮美,真讓人饞到要死。我從來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植物,從那以后,直到今天,我依然保持了對鮮筍的摯愛,只要有機會,絕對不會放過。

          在余杭的時候,媽媽每天都在陪外婆說話,任我到處亂跑,唯一的一次跟我出去,是看她們余杭的文昌閣,那是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水閣,雖然已經(jīng)殘破,但卻很精美很漂亮,大概是我一生所見最漂亮的文昌閣了,但是媽媽卻說,這個閣,四面環(huán)水,使得余杭文運不佳,科舉上沒什么人。其實,余杭歷史上出沒出過科甲出身的大人物,我不清楚,媽媽也不清楚,但我知道,就文運而言,余杭能出一個章炳麟,足矣。

          遺憾的是,余杭人知道章炳麟的人不多,讀書的人似乎也不多,當時在余杭,走了幾家親戚,連一本書都看不到,人人都在忙,即使在文革時期,大家也拼命種田,拼命想辦法掙錢,生活比起黑龍江的農(nóng)民來,要好的多。好在,老百姓的生活,周遭的環(huán)境,還依稀能感覺到張岱和魯迅筆下的樣子。到了后來的后來,我的父母之鄉(xiāng)已經(jīng)變成聞名世界的富庶地區(qū)之后,我再一次來到余杭,當年的景物已經(jīng)蕩然無存,鄉(xiāng)親們都很富,房子很氣派,舒適,房子外觀像積木一樣鮮艷,稚氣,但家里依然沒有書,街頭的曲尺型的酒柜沒了,開放式的廁所也沒有,再也看不到人們端著飯碗,雪白的米飯,烏黑的干菜。外婆的竹園,早就變成了一幢幢華屋危廈。

          外婆的余杭,我曾經(jīng)的余杭,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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