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卵共存】 牛卵坨
發(fā)布時間:2020-02-2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今天,我以小說家的身份,也就是作為一個職業(yè)的說謊者,來到耶路撒冷。 當然,不是只有小說家說謊。眾所周知,政客也說謊,外交官和軍人有時也被迫說謊。盡管如此,沒有人會用道德標準去苛責小說家,因為小說家說的謊與其他人不同。事實上,小說家的謊言越大、越好、越有匠心,就越有可能受到公眾和評論家的贊揚。這是為什么呢?
我的答案是:通過高明的謊言――也就是說,創(chuàng)作看似真實的小說――小說家能夠把真相帶到新的地方并賦予它新的光彩,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把不太可能掌握真相的原型進行精確描繪。因此把真相從其藏身之處引出來,轉(zhuǎn)移到幻境,用幻象取而代之,意在抓住真相的尾巴。然而,要達此目的,必須首先明晰真相的藏身之處。這是編造優(yōu)秀謊言的重要資質(zhì)。
不過,今天我無心撒謊。我將盡力坦誠相告。一年之中有幾天我不說謊,今天恰好是其中之一。
所以讓我實話實說。很多人勸我不要來領耶路撒冷文學獎,甚至有人警告我說如果敢來就杯葛我的書。個中緣由,自是肆虐加沙地帶的激戰(zhàn)。根據(jù)聯(lián)合國的調(diào)查,超過一千人葬身于被封鎖的加沙城內(nèi),不少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孩子和老人。
收到獲獎通知后,我再三思量,在這樣一個時候到以色列來領取一個文學獎是否合適?然而最終經(jīng)過慎重考慮,我決定來到這里。我選擇親臨現(xiàn)場,而非避而遠之。我寧愿親眼來看,而非視而不見。我寧愿向你們演講,而非沉默不語。
請允許我傳達一條非常私人的訊息,這是我寫小說時始終銘記在心的東西。我竟然從未將它形諸文字裱于墻上,而是將它銘刻在我內(nèi)心的墻上,它大致如下:
“以卵擊墻,我愿與卵共存亡!
是的,不管卵多么咎由自取,我都會與卵共存。別人將抉擇對錯;也許時間或歷史會來裁決。但無論如何,如果一個小說家,所寫的作品站在墻的那一邊,這樣的作品又有什么價值呢?
這個隱喻的含義是什么?某些情形下,它太簡單明了了。轟炸機、坦克、火箭和白磷彈就是那堅硬的高墻。那些被碾碎、被燒焦、被射殺的手無寸鐵的平民就是卵。這是隱喻的一種含義。
可這并非全部。它帶有更深的含義。仔細想想,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一個卵。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無法取代的裹在脆弱外殼里的靈魂。對我來說如此,對諸位而言也是一樣。我們每個人也或多或少必須面對一堵高墻。
我寫小說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使個人靈魂的尊嚴彰顯,使它呈現(xiàn)光彩。故事的用意是敲響警鐘,用光明使體制透亮,以免它網(wǎng)羅和貶低我們的靈魂。我堅信,小說家的任務是通過寫作故事來不斷追求厘清每一個靈魂的獨特性――用生與死的故事,用愛的故事,用讓人潸然淚下的故事,用讓人不寒而栗的故事,用讓人笑逐顏開的故事。這才是我們?nèi)諒鸵蝗找唤z不茍寫作小說的理由。
先父去歲仙逝享年九十。他是一位退休教師,也是一位兼職佛教徒。讀研究生時,他應征入伍并被派往中國參戰(zhàn)。我生于戰(zhàn)后,常見他每日早餐前在家中佛壇前長時間虔誠祈禱。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告訴我他是在為那些在戰(zhàn)爭中死于非命的人們祈禱。
他為所有死去的人祈禱,不論敵友。凝視著他跪在佛壇前的背影,我仿佛感到死亡的陰影包圍了他。
父親走了,帶走了他的記憶,我永遠不可能知道的記憶。但那被死亡包圍的陰影留在了我的記憶里。這是我從他那里繼承的少數(shù)幾樣東西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東西。
今天我只希望向你們傳達一件事情。我們都是人,都是超越國籍、種族、信仰的個體,都是面對著銅墻鐵壁的危卵。顯而易見,我們沒有獲勝的希望。這堵墻太高、太強大,也太冰冷。假如有任何獲勝的希望,那一定來自我們對自身和他人靈魂的絕對的獨一無二和不可替代的信任,來自于我們靈魂相聚所獲得的溫暖。
請仔細想一想吧。我們每個人都擁有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靈魂。而體制沒有靈魂。我們不能讓體制來踐踏我們。我們不能讓體制自行其是。體制并沒有創(chuàng)造我們,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體制。
這就是我要告訴諸位的一切。
我很榮幸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我很榮幸世上有許多國家的讀者正在閱讀我的書。我也很高興今天有機會能向諸位作演講!
(本文系作者在2009年度耶路撒冷文學獎頒獎儀式上的獲獎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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