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堂很遠,江湖很近|廟堂之高 江湖之遠
發(fā)布時間:2020-03-1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中國向何處去?”一直是世界關注的焦點。在有答案之前,必先對中國社會的隱性與顯性特點有一個通盤了解。為更好理解轉型期中國的種種時代疑難,并窺視未來前景,本刊訪問了著名學者、中國游民問題研究專家王學泰先生。
“小說教”與中國人
《南風窗》:您的《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一書和吳思先生的《潛規(guī)則》并稱為了解中國歷史與社會的兩把鑰匙,李慎之先生當年也稱您這本書“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中國”。我們不妨從《水滸傳》談起,這類通俗文藝是如何影響中國社會,強化中國人的“拳匪精神”或者“游民性格”的?
王學泰:清代史學家錢大昕提出自古有儒、道、釋三教,但在明以后又多了個“小說教”。為什么呢?因為小說太吸引人了,不僅士大夫們喜歡,而且連不識字的婦女、兒童以及連圓圈都畫不好的阿Q也都喜歡。論及影響,“小說教”比儒、道、釋三教還要大些。像阿Q唱的“悔不該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就是《龍虎斗》的唱詞。錢大昕說,如果說佛教、道教等是教人為善的話,那么“小說教”則是教人“作惡”。他主要舉了兩個例子。一是以《水滸傳》為代表的“以殺人為好漢”的一類作品,包括戲曲、曲藝;一是以《西廂記》為代表的“以漁色為風流”的一類作品。當然,現(xiàn)在不同于那個時代,但可以肯定的是,長期以來像水滸、三國這樣的作品,既反映了底層社會的游民意識,同時也強化了這種意識的扎根與流行。
《南風窗》:具體到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運動,這些充滿“樸刀桿棒”的小說又起了什么作用?
王學泰:宋以后中國社會受戲曲曲藝影響極大。到清末,太平天國的裝束、官職以及作戰(zhàn)方式受通俗文藝影響也很明顯,同樣,義和團成員在重大活動中都要化妝為通俗文藝中的人物(在義和團中這些人物變成了神),如化妝成孫悟空、豬八戒、黃忠、馬超等。包括辛亥革命也一樣,它受到天地會支持,而天地會也是個戲劇化程度很深的組織。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期間,江西有了蘇維埃共和國,大家不懂“蘇維!笔鞘裁匆馑迹鸵詾樽畛鮼磉@造反做皇帝的是蘇兆征,而“蘇維!眲t是“太子繼位”。
《南風窗》:透過這些分析,更能體會當下充斥熒屏的帝王戲?qū)χ袊裆鐣慕⒂卸啻筘撁嬗绊憽I踔量梢哉f,正是它們在繼續(xù)塑造中國人的游民兼臣民的雙重性格。那么,歷史上的統(tǒng)治者對那些具有反叛性質(zhì)的小說通常采取什么態(tài)度?
王學泰:總的來說,統(tǒng)治階級對類似作品采取的通常是一種壓制態(tài)度。比如清代甚至為此頒布圣旨,禁止類似作品的出版和演出!端疂G傳》在歷史上也幾度被禁,不過有時它也會被皇家改編,比如乾隆年間的宮廷大戲《忠義璇圖》便是關于水滸人物的。也就是說,在反傳播的同時,統(tǒng)治階級也想將其納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
貴族傳統(tǒng)與游俠精神
《南風窗》:有一年在柬埔寨旅行,有當?shù)厝撕臀掖笳劇端疂G傳》不錯。幾年前,《水滸傳》在中國熱播時,社會上最流行的一句話便是“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便出手”。如何理解中國人津津樂道的“俠義精神”?
王學泰:《水滸傳》是游民講給游民聽的故事,游民自詡為俠,實際上宋朝及其以后是“江湖俠骨已無多”的時代。“俠義精神”最早源自游俠,“俠義”時“精神”實質(zhì)是什么?我認為最少有兩點:一是利他,二是反主流。所以,水滸里只有魯智深才算俠,他不僅反主流,而且救人不求回報。
李慎之先生當年問我西方是否也有游民心態(tài),我說當然也有,但西方的宗教和貴族傳統(tǒng)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游民心態(tài),這和中國有些不同。從大的歷史脈絡來看,游俠其實是貴族社會的流風余緒,或者說只有貴族社會之后才會出現(xiàn)游俠。為什么漢、唐游俠多,主要原因就在于先秦是貴族社會,南北朝期間建立的諸多國家(特別是北朝)也具有貴族化傾向。比如說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貴族被消滅了,但熱衷公共事務的貴族精神卻不是一兩代便可以消失的,這些貴族精神流傳到漢代,就形成了一些反主流的、抗上的,同時具有利他精神的游俠。游俠與游民不同,游俠是一種生活抉擇。為什么要做俠?可能是因為良知、習慣,甚至是受到記錄游俠作品的影響向往不平凡的生活,而不是簡單的為生活所迫。
嚴文井先生曾說中國的土壤里產(chǎn)生不了堂?吉訶德,只能產(chǎn)生阿Q,就是因為貴族社會過早地消失(與歐洲相比),自宋代以來游民文化泛濫,而唐代還是有些貴族氣的,到了宋代就完全是個世俗社會了。
《南風窗》:我注意到您提到的無論是先秦還是南北朝時期,當時都是天下分立。是不是可以認為貴族的產(chǎn)生有賴于社會開放,而在大一統(tǒng)的時代不會有真正的貴族社會?
王學泰:貴族社會是身份社會,貴族的身份注定他們生下來就是要管公共事務的,管“他人事”是伴隨著他的身份而來的。而廣大的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商人則沒有這種權力,自然就不會有這種習慣。梁啟超說中國人沒有公德,沒有參與公共事務的機會,哪能培養(yǎng)公德?身份社會不一定是開放社會,而且為了維持身份制度,統(tǒng)治者是傾向封閉的。游俠熱衷于管“他人事”一方面是貴族傳統(tǒng)習慣(漢代游俠多出于豪貴之家),另一方面也是受人類少年良知的驅(qū)使。
科舉與革命
《南風窗》:科舉制度是讀書人不入江湖而躋身廟堂的重要途徑。黃仁宇先生說中國“上面是一塊長面包,大而無當,此即是文官集團。下面也是一塊長面包。大而無當。此即是成千上萬的農(nóng)民,其組織以淳樸雷同為主。中層機構簡單……上下的聯(lián)系,倚靠科舉制度。”黃先生稱之為“潛水艇夾肉面包”。您如何看科舉存廢對中國社會的影響?
王學泰:雖然科舉制度始于隋唐,但真正發(fā)展起來還是在宋朝,全憑試卷說話。唐朝科舉有點像“文革”時期選工農(nóng)兵大學生,是試卷與推薦相結合,能否中進士,取決于在長安的聲望,而聲望的形成有賴于豪貴名流的推舉。如顧況之于白居易,玉真公主之于王維,這些人除了有好成績外,還得有人推薦。但到了宋朝就不一樣了。謄錄、糊名、回避、鎖院等制度的設立,考生基本上評考卷定去取。三代內(nèi)沒有做官的考生占40%以上,打破了貴官豪門對仕途的壟斷。
中國傳統(tǒng)的權力轉移方式至少有以下三種:一是通過血緣傳給后代,這實行了3000多年;二是打天下坐天下,這實行了2100多年;三是通過科舉這樣的選拔制度完成“小權力”的轉移?婆e制度設置聰明之處在于,它通過選拔很少人進入統(tǒng)治集團(基本上是千分之一),就能調(diào)動全國文士一生圍繞科舉轉,而不作他想。它作用是突出皇權,運用制度化的方法不斷地淘汰重臣、功臣、大臣,提拔小臣。同時,又能給皇帝選賢任能的美號?婆e制度成功使得小權力和平轉移,不必以屠戮大臣為代價。
《南風窗》:如何看待文人修齊治平、匡扶天下的理想?
王學泰:由于儒家的教誨與陶冶,士人長期分不清楚自己做官(包括后來的“鬧革 命”)究竟是為了榮華富貴,還是為了“兼濟天下”?我認為這里既有幻想,也有利益。近百年來知識界卷入革命如此之深,而且是前仆后繼,一個接著一個,與知識分子的“失職不平”密切相關,而這么多人“失職不平”又與科舉制度廢除密切相關?婆e制度結束后引進了現(xiàn)代學校制度,這是以工業(yè)化方式批量生產(chǎn)畢業(yè)生。這種生產(chǎn)方式是適應工業(yè)社會的,而當時的中國并沒有形成相應的產(chǎn)業(yè)規(guī)模,導致了成批畢業(yè)生出來以后無業(yè)可就。而知識人的習慣是“做官”(或說管理公共事務),于是許多大知識分子奔走豪門,或作軍閥的幕僚,小知識分子要想出人頭地,則走了另一條非常之路。所以說,1905年是關鍵之年,它廢除了科舉科考做官的時代,實際上也造成了知識分子革命的時代。
“大王專制”與“大哥專制”
《南風窗》:王蒙在《(里的前現(xiàn)代》一文中談到:一些三國故事,頗有濃厚的黑社會黑手黨故事意味。上來就是“桃園三結義”,典型的黑社會做法和黑手黨語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副盜匪的亡命氣。請問,廟堂與江湖對社會成員的控制有何異同?
王學泰:儒家較重視長遠利益,廟堂自西漢以后重“外儒內(nèi)法”,儒家思想多少對皇權還有約束。因此雖然皇權也專制,但想到子孫還是有些通融之處的;而江湖是大哥專制,他們處在隱形狀態(tài),面臨的風險更大,其專制力度更大,也更容易極端。例如洪門成員常說“哥不大,弟不小”,實際上“大哥”是受會眾崇拜的。臣民崇拜的皇帝只是個符號(很遙遠),而后者卻是很具體。比如李逵對宋公明的崇拜要比百姓對天子的崇拜更狂熱更具體。在大哥專制里,熟人社會和生人社會的統(tǒng)治兼而有之。
《南風窗》:不過,我想說的是皇帝的“大王專制”到了極致可能比大哥專制也并不差。比如,歷史上敢于到南洋創(chuàng)業(yè)的人,在外面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被人殺害,中國皇帝的反應是臣民離開本土死了活該。現(xiàn)在我們講國家應該是“自由人的聯(lián)合”,但上面的這種國家倫理卻意味著國民想“退出國家”,或像古羅馬平民一樣用腳投票(另一種意義上的“金盆洗手”)幾乎是不可能的。
王學泰:過去把國看成帝王之家,不讓民眾出去;另外,中國是個政教合一的國家,對于不接受國家教化的人們(離開故土被視為脫離教化)是敵視的,是看作“可誅”的。這都不是現(xiàn)代國家所追求的。前不久,我對記者說,考察歐洲的人口發(fā)展,英國是個好例子,可與中國對照。英國可供耕作土地并不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條件也不是太好。15世紀中葉英國才200萬人,500年后增加了至少100倍。中國那時(相當于明朝中葉)人口接近一億。英國傳統(tǒng)沒有安土重遷的觀念,自17世紀以來,先是自發(fā)地向外流動,政府不管,后來得到政府的支持。其實,“殖民”是一個中性詞,在民族國家形成(19世紀)以前,人口密度大的地區(qū)向人口密度較低的地區(qū)流動是正常的,錯的是有些國家武力殖民,殺戮原住民。自古漢民族安土重遷,視他鄉(xiāng)為畏途;政府對于人口外流不僅不支持反而打壓。
如果清朝不實行閉關鎖國的政策,現(xiàn)代的亞洲版圖也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從這一點來說,使華人在世界上失去機會,歷代統(tǒng)治者都有責任。最近在《萬象》讀到張大千在1960年代寫給大陸親屬的家書,看到在那個極端困難時期對有可能外流人口的嚴密控制,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從江湖到廟堂
《南風窗》:范仲淹在《岳陽樓記》里感慨“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廟堂對于許多中國人來說,通常都意味著高高在上的權力。但江湖卻不一樣。中國人常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意指“江湖險惡”,而“重出江湖”與“退隱江湖”里“江湖”的內(nèi)涵更是完全對立。如何理解中國人心目中的“一樣的廟堂”與“不一樣的江湖”?
王學泰:“江湖”作為一個詞在先秦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最初的意義就是指江河湖海。這是江湖的第一種含義,即大自然中的江湖。二是文人士大夫的江湖,意指逃避名利的隱居之所。第三個是游民的江湖,也是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钴S在口頭的江湖。這種江湖充滿了刀光劍影、陰謀詭計和你死我活的斗爭。所謂“常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講的就是水滸里的江湖。
論及廟堂,中國2000年歷史中,基本上是50年一小換,200年一大換。改朝換代垂直流動最大的就是皇族與游民。前者生命不保,后者有可能做了功臣顯貴甚至皇帝。比如朱元璋,有人說他是農(nóng)民,其實他沒有土地,以乞食為生,做了很多年游僧,真正的身份是游民。高高在上的帝王與沉淪底層的游民,表面上看相隔云泥、是尖銳對立的,但實際上兩者在心態(tài)、思考問題的方式上往往是相通的,而士大夫?qū)儆趭A心層,通常會受到來自兩方面的夾擊。
《南風窗》:所以困頓其中、左右為難的士大夫階層通常是既有儒家修齊治平的入世精神,又有道家閑云野鶴的出世精神。
王學泰:廟堂與江湖對立又相通,一個主流,一個隱性。打天下和治天下通常都少不了儒家的一些精神。當然,儒家很多東西是好說不好做,更多只能是幻想。如果儒者統(tǒng)治一個以宗族為主體的小國家,幾萬人,可能還可以。儒家要解決的是熟人社會的問題,比如它強調(diào)的“知恥”,便是調(diào)整熟人關系的。但現(xiàn)代社會更需要調(diào)整的是陌生人之間的關系。記得解放初每個家庭都要擬訂“家庭愛國公約”,實際上家庭是不需要公約的,真正需要公約的是陌生人社會。
《南風窗》: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政治高度介入家庭,使家庭成員“陌生化”,互不信任。
王學泰:回過頭說五倫,孟子所說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所調(diào)整的都是熟人關系。然而,從秦始皇開始中國就進入一個陌生社會了。陌生社會怎么能用熟人社會的辦法統(tǒng)治呢?陌生社會遇到更多的是五倫以外的問題,這就是所謂的“第六倫”,即陌生人之間的關系。而調(diào)整這種關系最有效的還是法律。你知道“文革”的亂,當時中國人已經(jīng)基本沒有什么法律意識了,雖然“判決書”上照例說“特依法判決如下”,但“依”的什么“法”,不僅被判決人不知道,恐怕連判決者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文革”中“公檢法”已經(jīng)被砸爛,“法律”被視為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產(chǎn)物。唐德剛說當時是“兩部法律(《憲法》與《婚姻法》)治中國”,實際上當時連《憲法》也已廢止,所以準確說是“一部婚姻法治中國”。
《南風窗》:您曾談到中國人“廟堂很遠,江湖很近”的現(xiàn)象。今日中國不斷開放,游民意義上的江湖也在不斷開放與膨脹,此過程是否也在孕育危機?
王學泰:擔心是有的。封閉時代農(nóng)民逆來順受,認為不公平生活是“應該的”。當傳統(tǒng)社會解體,農(nóng)民子弟走出家鄉(xiāng),眼界寬了,想法也會變化。你看為什么近代革命在湖南鬧得那么厲害?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曾國藩將一幫淳樸的鄉(xiāng)野子弟帶出去當兵打仗。后來曾國藩功成名就,為了避嫌就把軍隊解散了,這些有見識、對不公正敏感、而且強壯勇武、有功名、沒收入的“復員兵”,回到家鄉(xiāng),馬上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后來湖南幫會林立,山堂香水遍地,就與這幫人有關。
《南風窗》:在廟堂與江湖之間,在國家與社會之間,中國人是否還有其他棲身之所?
王學泰:李敖說,知識分子首先要解決自己吃飯的問題。我想這點是十分重要的,而且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這樣。中國這些年的進步首先就體現(xiàn)在告別了管仲所謂的“利出一孔”的時代。我們這個民族長期貧困,單獨對心靈方面的追求是比較少的,對“心”也是忽略的,所以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里對心理描寫也很少,到《紅樓夢》就不一樣了。整體來說,只有滿足了溫飽之后,人們才會注意精神上的追求。當然,獨立的心靈空間在文人士大夫世界里是存在的。《易經(jīng)》里就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說法,后來衍生出老莊學派,有了對功名利祿的拒絕。而“江湖”最早也是見于莊子,雖然指的是江河湖海,卻有廣大無邊、自由自在的意味。莊子感慨涸轍之鮒,相?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若沒有寬闊的江湖,就不可能“相忘于江湖”。
高高在上的帝王與沉淪底層的游民,表面上看相隔云泥、是尖銳對立的,但實際上兩者在心態(tài)、思考問題的方式上往往是相通的,而士大夫?qū)儆趭A心層,通常會受到來自兩方面的夾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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