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一種類似教徒般的狂熱，傾家蕩產(chǎn)在為國為黨“獻愛心”，卻難逃屢戰(zhàn)屢敗的宿命。他希望這個社會能夠更好一些，社會卻離他越來越遠。 　　 　　一 　　K472， 湖南新化到北京西，1857公里。
　　在夏日令人作嘔的推搡中，曹永文擠上了硬座車廂。他沒有車票，對他而言，至少在新化，坐火車與擠小公共一樣不需要提前計劃。站臺上的電子時鐘顯示，這是2011年7月2日早上8時40分。他將在K472上度過并不愉快的一天一夜。
　　他睡在座位底下，躲過了漫不經(jīng)心的查票列車員。次日上午，列車準點到站。從一個陌生人那里，他花二十塊錢買了張用過的車票，低頭從出口處的女檢票員眼皮底下匆匆走過。
　　他也承認，這事干得“確實不那么高尚”。此次來京，他要按照領(lǐng)導(dǎo)的指示“處理”那件為建黨90周年獻禮的木雕。在他花費數(shù)萬元將那件制作一年的作品拉到北京后，“有關(guān)部門”懷疑他“變相上訪”，勸他盡快將木雕拉回新化。
　　在湖南省中部的新化縣，橫穿縣城開發(fā)區(qū)的大卡車聒噪的鳴笛，震得路人直撓耳朵�？h政府對面的一家肉食店里，曹永文的妻子曹海云在替人殺雞，每只收三塊錢加工費。運氣好的話， 一天下來，大約能有十樁買賣。自幾年前丈夫迷上“獻禮”之后，曹海云殺雞的營生就是家里全部的經(jīng)濟來源。
　　他們的家在百步之外的另一家門面，開了一半的卷閘門里，傳出孩子們看動畫片的聲音。屋內(nèi)家具簡陋，一臺鉆石牌落地扇看起來是全家最閃亮的電器。兩尊巨大的木雕相對而立。粗粗看來，兩件作品幾乎一樣。
　　半個月前，根雕師曹永文還在家中揮汗如雨，為他的“建黨90周年禮物”做最后的打磨。他還沒想好作品的名字。按照預(yù)先的計劃，他最遲在5月份就得完工。但這個高2.7米、寬2米、重1500斤的大玩意工期終究還是拖延了。因為老婆的一次意外受傷，他只得去肉食店替老婆頂班，晚上回家繼續(xù)趕工。
　　在屋里，擺著他過去幾年間完成的“迎奧運”、“迎世博”、“建國60周年”和“5?12地震”四件作品，每件的工期都在一年以上。這些在陰暗中蒙塵的巨大木雕消耗了他過去近十年的心血和積蓄，所有的“獻禮”都沒有送出去，他背負了十幾萬元債務(wù)，還有現(xiàn)實和網(wǎng)絡(luò)世界滾滾而來的嘲諷和謾罵。
　　曹永文說：“我沒什么別的期望，只是希望別人不要拿異樣的眼光看我�！�
　　
　　二
　　曹永文11歲的兒子曹昊汀常帶同學(xué)來家里玩，并驕傲地把那些作品介紹給小朋友們。他認為父親為2008年奧運會制作的那把“龍椅”最好看，因為他喜歡龍。
　　那是曹永文“獻禮”系列中最早的一件作品。從2004年開始，曹永文精心選材，苦心雕刻，耗資數(shù)萬元制作了一把重達300多公斤的大型楊梅樹根雕座椅。作品分四部分五小節(jié)，寓意五湖四海；椅上有56條龍，凸顯中國地形，代表56個民族緊密團結(jié)。祥云、地球等寓意2008奧運圓滿成功。根雕空間體積約4億立方毫米，意為1949年4億同胞“翻身做主”。底座的荷葉造型，寓意“中華一片和平”。
　　在湖南省第二屆林產(chǎn)品博覽會上，“龍椅”獲得金獎。這對曹永文是極大的鼓勵，他覺得這簡直是撞了大運。“那可是省博覽會！金獎沒頒給那么多專業(yè)科班的作者，卻給了一個農(nóng)民！”
　　按照曹永文的計劃，這件耗時四年制作的“龍椅”將被贈送給北京奧組委。2008年8月8日，龍椅將出現(xiàn)在奧運開幕式上，作為國家主席胡錦濤的專用席位。
　　2008年年初，曹永文帶龍椅進京，他撥通了北京奧組委的電話。一個年輕的聲音告訴他，全國人民送過來的字畫、雕塑以及各種稀奇的禮品已經(jīng)多得裝不過來，現(xiàn)在奧組委已經(jīng)停止接收一切社會捐贈。
　　“他們沒給我一個仔細說明的機會，”曹永文不無遺憾地說，“我那個根雕是代表著責(zé)任，請胡主席坐上去是為了提醒他，不要忘記56個民族群眾的托付��！”
　　他說做完“龍椅”后，自己曾坐上去一兩回，“總覺得國家興旺，民族發(fā)展，南方水災(zāi)什么的任務(wù)都落到了我頭上，很有壓力，就趕緊下來了�！焙髞怼褒堃巍睌[在家里，他看著就覺得沉重，于是搬到別處。
　　曹永文的車沒有開回家，而是整理了宣傳傳單后直奔廣東。奧組委拒收似乎并未影響到他的熱情，他滿心期待，要去遙遠的南方完成他的第二項任務(wù)―“反臺獨，促統(tǒng)一”大型簽名。
　　
　　三
　　家里人都知道，曹永文飯可以不吃，電視不能不看。從有電視開始，他就每天盯著新聞不放�？赐晷侣劼�(lián)播看湖南新聞，然后是市新聞，最后是新化本地新聞。
　　1971年，曹永文出生在新化縣一個農(nóng)民家庭。與好強的母親一樣，他個性倔強。小學(xué)時以全校第二的成績升入初中。但讀完初中后他的學(xué)業(yè)沒有繼續(xù)，曹永文的解釋是：好面子，自尊心強，字卻寫得爛，不愿做作業(yè)，功課便落下了。但他顯然對農(nóng)村的事物缺乏興趣，“老是想著怎么調(diào)節(jié)社會問題，想些異想天開的事”。
　　1980年代，曹永文寫了一篇《關(guān)于怎樣調(diào)節(jié)防止官員犯罪》的文章，建議官員腐敗可以考慮異地審判。
　　這封收件人為“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的信，如所有人的預(yù)期，在投進郵箱后再無回音。1989年春天，電視上熱鬧的畫面讓他無比好奇，他想去北京看看，這個世界到底在發(fā)生著什么。3月里的一天，他偷偷穿上父親的皮鞋，懷揣20塊錢，登上向北的汽車。
　　終究他狼狽而歸。只走到離新化200公里的益陽，他就花光了所有的錢。他跑到路邊莊稼地里，把帶著糞便的紅薯種子刨起來，洗洗便吃。提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強烈的自尊心驅(qū)使他不停自責(zé)：“愚蠢啊，愚蠢！”在他看來，年少的沖動是終生難以洗刷的恥辱。
　　北京沒去成，他灰溜溜回到新化打工。1993年，他開始學(xué)習(xí)木雕。
　　十幾年后，在這個湘中小縣城里，曹永文是這行公認“算得上技法一流”的師傅。他的同學(xué)唐華鋒拿出曹永文送他的一個木雕水杯，說無論在創(chuàng)意和做工上，曹的作品都算是“很牛的”�！八�思想比較前衛(wèi)，腦子也聰明，做事也比較有上進心。這個人很執(zhí)著，他想的事情一般都能做好�！�
　　曹永文有一技之長，自然不愁生路。他仍在關(guān)注“社會問題”。1998年，曹永文看到開發(fā)區(qū)垃圾滿天飛，便向新化縣縣長自薦，要承包城區(qū)垃圾處理�？h長答復(fù)：你有能力你就來搞。
　　縣財政只撥給他每月2800元預(yù)算，要他負責(zé)整個開發(fā)區(qū)的環(huán)衛(wèi)。憑借對機械原理的熟練掌握，他將一臺南京136貨車改裝成灑水和垃圾運輸兩用車。又另做了幾輛平板車，雇來十一個人，每月他自己貼進2000元，“錢要給夠，不然人心不穩(wěn)�！�
　　四年后，原本光禿禿的開發(fā)區(qū)一片綠蔭，道邊的房子也蓋起來。垃圾回收的效益逐漸顯現(xiàn)，曹永文也不再需要貼錢。縣政府的官員認為曹永文是個能人，有意聘他進環(huán)衛(wèi)部門任職。他卻萌生去意�！坝腥搜奂t，覺得這個活兒能賺錢想過來爭。我不想爭。再說這個事情已經(jīng)上了軌道，我可以離開它了�！�
　　2003年，從“垃圾王”崗位全身而退后，他開始一門心思研究起“給國家獻禮”。
　　
　　四
　　記者問他：如果那時候你當上了干部，新化是不是就多了個治縣能人呢？他搖搖頭：“當官我最高只能當個縣長吧。如果我把我的思想跟全國人分享，我的思想讓領(lǐng)導(dǎo)認同，受益的就是13億人啊�！�
　　老同學(xué)唐華鋒回憶，曹永文過去性格開朗，很愛說笑。最近幾年反倒變得消沉，話也少了很多。“好像沒原來那么活潑了�！�
　　2004年唐華鋒退伍回鄉(xiāng)，工作沒有著落。曹永文便開導(dǎo)他：開發(fā)區(qū)商業(yè)不發(fā)達，你可去開家蔬菜店，一是便民，你也會賺錢。
　　唐華鋒如今仍對老同學(xué)的指點心存感激。如今他一家四口仍靠這蔬菜店過活，并且在縣城買了商品房。唐華鋒介紹，曹還有很多“超前的想法”，比如利用空調(diào)排出的熱量在屋頂種菜；還有引進“無公害蔬菜”，“當初他就勸我搞無公害蔬菜，他來搞一個蔬菜農(nóng)藥監(jiān)測儀，‘保證你發(fā)財’。我那時候沒錢，要是借錢把這事搞起來肯定發(fā)了！”
　　唐華鋒感覺到曹永文從那時候起開始關(guān)心起“大問題”來，“他特別討厭別人跟他提錢，”有次唐為他送行，給他包了三百元的紅包，“他的臉一下子就拉下來了�！�
　　曹永文說：“如果每個人都想著錢，想著得到，社會就無法前進。我付出了，我心安了，我做的這些后人也會記得�！�
　　2007年，曹永文在一張《參考消息》（他錯讀為“參政消息”）上看到臺灣民進黨提出“入聯(lián)公投（臺灣加入聯(lián)合國全民投票）”的消息。他警覺地認為：臺海的形勢一定會影響2008年奧運會。
　　他認為自己必須去“管一管”這事�！耙粋�國家的穩(wěn)定，跟每個人都有關(guān)系�！辈苡牢恼f，“不要以為你不管自然有人會管，就跟我搞垃圾處理一樣。如果那個能管的人需要等九年十年才出現(xiàn)―這個國家等不起。 很多時候你得用自己的行為去感化別人�！�
　　一個宏大的計劃正在醞釀。他興奮得睡不著覺，忙著準備簽名計劃的一切細節(jié)。做標語，印材料；三塊錢一米的紅綢子，他買來一萬米；他又自己起草了一份溫情脈脈的傳單，其中一段“告訴臺灣兄弟姐妹的心里話”寫道：有些人擔(dān)心因為過去臺灣當局有些人搞過所謂的“入聯(lián)公投”，而大陸將對你們另眼相看，放心吧！我們祖國母親是仁慈的，不會因為她的孩子以此過氛（應(yīng)為分―記者注）的撒嬌而責(zé)怪他，因為畢竟永遠是她的孩子，孩子在母親的心里永遠是好的，在外流浪了幾十年，想撒撒嬌的心里（應(yīng)為理）是有的，也想引起母親的關(guān)注。放心吧，中國大陸永遠地關(guān)注你們，疼愛你們。
　　“撒撒嬌是可以的，”曹永文說，“但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不可以。奧運會很多客人要來，你再撒嬌，就影響了一個家庭。”
　　2008年春節(jié)剛過，曹永文跟朋友李孝常一起，驅(qū)車直奔廣州。他計劃沿海北上，征集萬人大簽名，進京獻給外交部�！盀槭裁匆�走沿海？就是因為離臺灣近，震懾一下他們。我要讓陳水扁知道，大陸一個普通老百姓都這樣做，你們還怎么撐下去。我要讓他們受到良心上的譴責(zé)�！�
　　他們帶了煤氣灶和大米，自己在車上煮飯，到市場里買點蘿卜干，加上一瓶老干媽�；锸尘瓦@樣解決了。一個月下來，倆人滿嘴火泡。
　　他們的活動受到了沿途民眾，尤其是學(xué)生的歡迎。常有人表示要向他們捐款，曹永文一概拒收，”不能收人家錢，不然就被認為我們是沖著錢來的�！庇腥苏埑燥�，曹永文也一概回絕。
　　很快曹永文發(fā)現(xiàn)，身上帶的十幾萬不夠用。一路猛漲的油價，各種關(guān)卡的過路費，還有每月一萬元的租車費，都讓曹永文感覺不妙。他不斷讓妻子往卡里匯錢，仍是杯水車薪。
　　車到廈門，十幾萬人民幣像撒傳單一下被花得只剩幾千。 曹永文甚至動過賣腎的念頭。在廈門，他跑到紅十字會表示要捐出腎臟。對方表示只接受死者捐獻，他只得作罷�！澳憧梢哉f我不擇手段―包括這次（逃票），你也可以說我是個騙子。但是一個男人說了的事，就一定要去做�！�
　　在李孝常和司機的苦勸下，曹永文無比沮喪地放棄了北上計劃。
　　
　　五
　　曹永文在農(nóng)村家鄉(xiāng)的老父母，每年還給兒子家里補助幾千塊錢�！拔铱梢哉f是個不孝子�！辈苡牢恼f。
　　家里的狀況越來越糟糕。曹永文從內(nèi)心里感到愧疚，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家人，卻仍然繼續(xù)著他的計劃。與所有的大男子主義者一樣，曹永文從不與他的妻子商量他的想法。埋頭忙活一年，曹海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直到工程完工。家里的事他也一概不問。他表示男人做事，做出來之前最好不要說，“說了也沒用，反倒增加她的負擔(dān)�！�
　　有天小兒子曹昊汀偷偷跑來告訴曹海云：“媽媽，爸爸又在準備做那個木雕了。那是一個‘中’，和一個‘國’！”
　　自廈門鎩羽而歸后，曹永文便緊鑼密鼓地籌劃起“建國60周年獻禮”計劃。此前他申請開個瓶裝液化氣店，手續(xù)好不容易審批下來。還有一個日雜店，都一起關(guān)張了。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批評他不該如此，“我心里也很難過，但為了大事，還是要放下�！�
　　這個最終花費十萬元的木雕作品被命名為《中國興》。寡言的曹永文解釋起自己作品來便會神采奕奕：中間由4個如意表示一年四季事事順利，其中9朵荷花意為“久和”；中國地形圖的心狀圖案，意為提醒國人心中有國，為國盡心盡責(zé)。為了刻好月亮的立體效果，他跑到山上住了三個月，專門觀察月亮的陰晴圓缺； 他到長沙買了很多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書籍；怕不能如期完工，他還雇來兩個工人，跟他一起制作。
　　2009年7月，《中國興》大功告成。在完工前，縣政府還熱情邀請曹永文，如果家里地方不夠，可以去政府大樓南邊的空底墑里做。當年8月，縣政府跟新化縣駐京辦聯(lián)系，詢問《中國興》有無可能參加“國慶獻禮”。
　　 “那邊就說現(xiàn)在送禮的人很多，你一個農(nóng)民能做出什么好東西？”曹永文回憶當時他聽到縣領(lǐng)導(dǎo)跟他轉(zhuǎn)述電話時的尷尬，“他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我賣掉。中國興，怎么可能賣呢―那我不是賣國么？”
　　他決定自己把《中國興》送進北京，他要送到人民大會堂�！澳愣颊f出去了，最后不送出去怎么跟外人交代？”2009年8月15日，曹永文從新化出發(fā)，19日到達北京盧溝橋。木雕吸引了圍觀者無數(shù)。 在貨車擋風(fēng)玻璃后面，他留了個卡片：慶國慶60周年，木雕意無償贈與國，但本人是農(nóng)民，聯(lián)系無門，只得請求社會各界聯(lián)系。
　　一伙自稱是國務(wù)院干部的騙子將曹永文和木雕騙到798藝術(shù)區(qū)，謊稱那里是“國務(wù)院物流中心”，所幸被入戶調(diào)查的警方識破。
　　曹永文去人民大會堂找了七八回，每次都是被人一聲不耐煩的“去去去去”打發(fā)出來。一個月下來，毫無進展。
　　有天，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通過駐京辦找到曹永文，表示他們有意接收這個禮物。但有一個條件：不能公開，不能讓媒體報道�！肮�開的話事情就麻煩了�！辈苡牢幕貞浾f。
　　見自己的作品有了著落，曹永文滿心歡喜，他說自己站在人大辦公廳那里照張相就可以了。對方派人來丈量木雕，然后告訴他：不好意思，木雕三米高，太高，進不去我們的門。實在很抱歉。
　　進京路上，曹永文曾跟司機約定：如果一個月內(nèi)木雕還沒有送出去，司機有權(quán)處置。后來司機果然找來一些買主，都覺得東西好，卻又嫌大搬不進家門，問能否拆開。曹永文本來就反感這些人，便淡淡答道：怎么能拆呢，那不是分裂祖國么？
　　距離國慶不到半個月時，曹永文黯然離開了北京。那天忽然淅淅瀝瀝下起秋雨來，曹永文感傷地想：莫非上天真的可憐我了？
　　曹永文一路丟魂落魄，他覺得自己無臉見到同鄉(xiāng)，特意囑咐司機：最好別在白天到新化。三天后夜半時分，半睡半醒的曹永文感覺車忽然停住，便探頭朝車外望了半天，一臉茫然問司機：怎么停了？司機大聲斥道：你連家都不認得了！
　　
　　六
　　“真的是崩潰了�！辈苡牢恼f，回到家他遇到任何人都覺得矮人一截，索性把門關(guān)起來，縮在床上睡覺。曹海云也不管他。
　　他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在家躺了三個月�！斑@件事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沒什么，但我很在乎。 我不是圣人，我也是個普通人，有血也有肉。我愛面子，有些時候還放不開�！�
　　國慶60周年的閱兵式，曹永文也沒有看，他完全沒心情。
　　他想不通，為什么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常有人問他做這些的目的是什么，是圖名還是圖利。他總是噎住，不知如何回答�！拔蚁氚选吨袊�興》擺到人民大會堂，什么目的？我的目的就是，全國所有的人大代表一進門就看見它，看見自己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激發(fā)他們的愛國意識。我有錯嗎？”
　　2009年11月，曹永文寫信給上海世博會，詢問自己正在做的《中國興之二》（姊妹篇）能否參展中國展廳。一個月后他收到回復(fù)：作品征集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您的要求難以滿足。
　　《中國興之二》完工后，只好擺在《中國興》對面。曹海云每天進出家門，看著這兩座大山一般的木雕，心中百味雜陳。
　　她慢慢意識到，男人對家庭的歉疚終將不名一文。每年過年一家人團座，曹永文都嬉皮笑臉道： 老婆你太辛苦了！ 我再也不做那些東西了！過后不久，他就如毒癮發(fā)作，自顧自研究起新的計劃來。
　　“如果我一心賺錢，那我在北京都可以買兩套房了。我跟錢就是沒緣分�！弊�在北京的咖啡館里，曹永文并無半點拘束，不時自嘲兩句。他坦言在北京幾日，都是在橋洞底下過的夜。
　　他自覺是見過世面的人，雖然自認是農(nóng)民，但也常說“我做的是藝術(shù)”。他有種類似教徒般的狂熱，“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他曾拿一百多年前湖南同鄉(xiāng)曾國藩的話總結(jié)自己。
　　他曾經(jīng)猶豫過要不要做建黨90周年（以下簡稱《90周年》）的作品，他又暗暗下了決心。
　　“我勸他別搞了，沒有這個必要，他不聽。沒有人能說服他�！崩钚⒊�搖搖頭，“他說他愛國，要為人民服務(wù)。他有他的信心，有他的計劃。我真的不大理解他了�！�
　　唐華鋒看過《90周年》后說，總體感覺還是不錯，但似乎沒有原來作品那么精致了�！斑�是經(jīng)濟沒跟上，為搞這個事情欠了一屁股債啊�！�
　　設(shè)計時，曹永文考慮到了各種可能被人鉆的空子，比如他想用一雙手托住黨徽，表示全國人民擁護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但他馬上想到這是不是意味著“全國人民向黨要錢？”；他又想在黨徽下面放個地球，轉(zhuǎn)念又覺得這是不是輸出革命，搞霸權(quán)主義；他本想給那些理論著作寫上“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科學(xué)發(fā)展觀”等字樣，一位朋友提意見說不能這樣寫，黨的理論是不斷創(chuàng)新的，否則后來人怎么辦呢？
　　完工后，他馬上找來新化縣最能找茬的人，來給他的作品挑毛病，那人看了一下午也沒說出個啥。曹永文很得意。
　　他原計劃買輛三輪車，拉上《90周年》，插上音響，放著《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一路北上，騎到天安門。但家人認為危險，他只好再次雇車拉到北京。這次他想送給中央黨校。
　　在長沙，他想找湖南省委領(lǐng)導(dǎo)匯報，但政府的門都進不了。連月的日夜勞作拖垮了他的身體，他變得面無血色。在湖南省人民醫(yī)院隔壁藥店的椅子上，他一躺就是五個小時。
　　他聯(lián)系到黨校的一個湖南籍前任副校長，對方讓他先“別著急”，“然后他跟國務(wù)院辦公廳打電話，國辦不清楚這事，便打電話問湖南省省委，省委更不知道，以為我是來上訪的。一級一級說下來，我們地方政府就叫我回來。我說我是搞藝術(shù)，是宣傳黨的好政策。并不是干什么壞事啊�！�
　　有個官員對曹永文說，這個事情要是一送過去，一報道，你的目的是達到了，那么其他省市怎么辦？是不是也要送一個？大家都不能落后啊。你要顧全大局啊。
　　鎮(zhèn)上的政法委書記連夜坐飛機趕到北京，找到曹永文，讓他趕緊回去�！八�說你不是今年剛寫了入黨申請書嗎？寫得很好很深刻啊，怎么就不服從黨的命令呢？我說我不是不服從，我沒錢回去了。他一下就火了：我們讓你回，你就賴上我們了��！”
　　曹永文不敢跟對方強硬。協(xié)商后，他答應(yīng)把《90周年》交給市駐京辦，對方馬上找了個貨運公司過來把木雕拉走了。
　　有個駐京辦的人跟他說：我才一千多塊的工資，還這么苦口婆心勸你。你怎么就不聽勸呢？
　　“他50多歲了，年紀比我大，地位也比我高，我沒敢說他�！辈苡牢恼f，“其實我想說的是， 你是國家信任的人，你知道責(zé)任嗎？我現(xiàn)在一分錢沒有，我還在支持你，換個人能支持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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