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巖聲:“文革”萬花筒:竊與偷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中文是動詞豐富的語言。比如,光是用來描述非法地、悄悄地拿別人的東西這樣一種動作,中文就有三個字:偷,竊,盜。再加上這三個字的三種組合:偷竊,偷盜,盜竊,共有六種選擇。而在法文里,就我所知,相應(yīng)的動詞只有一個:Voler。當然,這并不能說明,若按人口平均計算的話,法國人一定比中國人偷/竊/盜得少。但在特定的時期內(nèi),例如1966年到1976年的十年間,我相信,中國人堪稱世界第一偷。因為,在“文革”期間,全民皆偷,皆竊,皆盜。這是劉賓雁的看法,也符合我個人的經(jīng)歷和觀察。
電視連續(xù)劇“大姐”里有位老師告誡主人公大姐注意她妹妹的品行,說:學(xué)好是一輩子的事情,學(xué)壞幾天就成。這話勾起了我對“文革”的回憶,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學(xué)壞如果真的這么容易的話,我怎么沒成為一個職業(yè)盜賊呢?
小時候,我偷過許多東西,有汽車內(nèi)胎、鐵絲、鋼絲、鉛板、鋼管、銼刀、木材、竹子、輕石等?傊谱魍婢咚枰囊磺胁牧,幾乎都是偷來的。不光是我,也不光是其他的孩子,“文革”十年里,我認識的城里人沒有一家不使用從公家偷回來的東西。是干部職員的,寫私信用的是公家的信紙;
是工人的,修自行車用的是公家的扳手、鉗子。
我還竊過書,那是最丟臉的一次經(jīng)歷。1966年初,“文革”還沒開始,書店還是開架的。我和三個伙伴逛街,進了一家書店,不知怎么想起的,每人偷了一本小人書,藏在衣服下面,出了書店。第一次得手,嘗到了甜頭,就又偷了一次,在另外一家書店。偷回來的書,互相交換著看。因為是新書,封底沒有書店售書的印章,怕家長發(fā)現(xiàn),就把封底撕掉。一個伙伴的家長起了疑心,一審問,全招了。家長之間一通氣,各家自檢,我藏起來的書被我媽搜到了。倒是沒挨打,訓(xùn)了一通,要我到書店里還錢,道歉。到了書店里,把錢遞到柜臺上,心怦怦跳,道歉的話,一路上背了多少遍,就是說不出口。店員倒也沒難為我,還表揚了一句。事情最后還是捅到了學(xué)校。班主任當眾點名批評。那臉,是丟盡了。后來,每次去那兩家書店,心里都打怵。三十年后,依然如此。
偷汽車內(nèi)胎,是為了做彈弓。幾個伙伴里,有一人得過小兒麻痹,走路瘸腿,小名三毛。俗話說,拐子拐子一肚子拐。他去一家醫(yī)院看病,不知怎么就發(fā)現(xiàn)門崗屋子里有汽車內(nèi)胎,窗子沒有銷上;貋韴笮,大家討論后,決定去偷。走了一個小時,到了醫(yī)院大門外,門崗擋著,不讓小孩進,就在外面閑逛。逛到太陽快下山了,門崗鎖上門,臨時走了,可能去解溲,我們幾個就溜到門崗屋子窗下,留下三毛在大門外站著放哨。我跳窗進去,有許多雜物,找了一刻,才找到一條已經(jīng)破碎的內(nèi)胎,遞給窗外的人后,剛跳窗出來,就見三毛直打手勢,門崗回來了!大家一陣瘋跑,那人可能沒想到我們是偷東西的,沒來追。我們在遠處等三毛不慌不忙,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然后一起回家。這事兒想想后怕,如果那人早回來一會兒,我就可能被堵在屋子里,束手就擒。
那時就是這樣,伙伴們在一起,傻事兒、冒險的事兒、吃虧的事兒多半是我去干。為偷輕石,賠了一把斧子。輕石是我們大塊樓后面那座電影院的隔音材料,多孔,可以漂浮在水上。偷輕石是用來做船的。很簡單,磨成電熨斗底面的形狀,兩側(cè)綁上木條,木條之間繞上皮筋,皮筋里絞上一個小木板,上上勁,放在水里,一松手,木板撲打水,船就走了。工地上堆放的輕石很大,需砍破,讓眾伙伴每人偷一塊,我就拿了家里的一把木工斧子去砍,結(jié)果被逮著,斧子沒收。害得我父親去賠禮道歉,很久以后,才把斧子領(lǐng)回來,已經(jīng)給工地的人用錛了,斧刃上幾個大豁口。所以,我父親恨起來,說我像土匪,事出有因。
偷鋼絲、鉛板、窗栓、鋼管、銼刀是為了做火藥槍。鋼絲用來繞制彈簧,鋼管做槍管,窗栓做槍栓,鉛板融化了以后澆制彈頭。鉛板是有毒的東西,又沉,是一家汽車修理廠丟棄待回收的廢物。我們?nèi)耸忠粔K,藏在衣服里。從大門出去時,把門的見了,知道我們的把戲,也不戳穿,只盯著我們鼓鼓的肚子,連說有毒,有毒!我們哪里懂有什么毒?回到家,找一個勺,裝一些掰碎的鉛板,置于火上;
另拍一塊黃泥,用筷子戳上幾排孔,將勺里融化的鉛,倒進孔內(nèi),待冷卻了取出來,就是火藥槍子彈的彈頭。彈殼來自用過的小口徑步槍子彈。那東西是戰(zhàn)備物資,偷不來,只能以物換物。
除了偷東西,還跳墻進戲院看戲。是個冬天,演的是“紅燈記”。幾個孩子,也不知道避人耳目,進了戲院,一溜坐在前排空位子上,結(jié)果就在鳩山對李玉和論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時候,被人擰著耳朵拽出戲院。
釣魚成風(fēng)的那年,到農(nóng)村的養(yǎng)魚塘里釣魚,被村里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帶著惡狗追出來,追了好幾里地。到農(nóng)村偷桑葉,也經(jīng)常被狗追著咬。
偷來偷去,只有一種地方不去偷,人家。也不知道是誰教的,好像天生就有那種概念,偷公家的東西,是竊,不是偷,就像孔乙己竊書;
偷人家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偷。大塊樓幾十個孩子,我從沒聽說誰到人家偷過東西。初中班上有一同學(xué),暑假里順著下水道爬到自家樓上一戶人家,偷了不知什么東西。這件事傳出來后,學(xué)校里人人覺得不可思議。那同學(xué)平時挺豪爽,人緣挺好。
雖然生逢亂世,偷盜成風(fēng),然而,人還是要漸漸地長大。大了,也就不偷了。我可以有把握地說,自從到農(nóng)村插隊以后,就再沒偷過東西。真的,連房子旁邊生產(chǎn)隊地里的蘿卜都沒偷過,更不要說農(nóng)民自留地里的東西了。
檢點我的偷盜歷史,我一直感到驚訝,像我小時那樣作惡多端的孩子,怎么會,而且,又是從哪一點開始,從良了呢?我一直不能完全理解。我所能想到的,就是人世間,有那么一種東西,耳濡目染,口碑相傳,不見于官籍律典,不書于標語口號,非關(guān)宗教神祗,無論社會禮樂如何崩壞,綱紀如何紊亂,它都存在著,就像堤岸,約束著人類的洪流。那東西,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良心,或曰基本道德。它標志著人類與禽獸分離以后不可逆轉(zhuǎn)的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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