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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開嶺:麻雀是怎樣消失的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于北方人,麻雀算得上最親密最富靈氣的留鳥了,不像鴻雁,天一涼即南徙,它是一年四季都守巢的。它不怕人,喜在舍檐瓦片下做窩,甚敢撲到灶臺上啄食,同時,麻雀又脾氣死犟、性猛暴烈,很露“紅尖椒”的火辣味,幼雀逮住了或許還能養(yǎng)過幾日,成年雀則極少能挨過夜的,它會不吃不喝,硬閉著眼睛,直到氣絕……傳說它是“氣死”。故籠養(yǎng)鳥中總沒有麻雀。

          麻雀活得簡單、聰明、熱烈又務實,尤其啁哳聲,永遠孩子式、吵嘴式的,紛紛攘攘、嘻嘻哈哈,滿透頑劣和戲耍之氣,酷似一群以叛逆為樂的“問題少年”………即使在最苦難和饑餓的光景里,其合唱也分明一部“歡樂頌”;蛟S正是這緣由,雖其嗜偷農食,但并不招人厭。

          魯迅先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道:“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所得的是麻雀居多。”當年讀書每至此總心醉神蕩,近乎癡迷,因為這亦是我兒時的情景:小時候,家中庭院里養(yǎng)一株櫻桃,春風起,粉白的花便遮住了半邊屋檐,待嫩嫩的青果剛鉆出,大隊的麻雀便趕來赴宴了,專啄那青果,有時整個兒叼走,有時啃剩半塊。初夏,櫻桃熟后常見有坑凹的,像按了手印,那便是麻雀的杰作了。為預防,家里人還生出了一法子:在枝杈上栓些紅布條,據(jù)說麻雀特怕紅……十幾年后,回鄉(xiāng)探親時,櫻桃樹竟死了,并非麻雀來啄(此物已很稀罕了),卻是毛蟲害之故,樹身已被掏空。

          回想起來,童年的種種趣樂,幾都和麻雀有關,每一天的視野中、耳眼里,似乎總裝滿那灰蓬蓬的小影子,光溜的腦瓜,紅紅的三角爪,黃燦燦的啄,背書似的吵聲……

          成人后,麻雀便從記憶底片中消褪了。如今,雀影更是越來越難尋。就在前幾天,突然從報上看到一則消息:由于農藥濫施,以林業(yè)著稱的四川省麻雀已經滅絕。

          我開始打量起麻雀的命運來。它是怎樣淪落到今天這地步的?

          有時侯,動物的命運竟也和人差不多! 

          曾幾何時,在波詭云譎的政治天空下,遭傷害的除了知識分子,還有無辜的生靈,除了地上的,還有天上的。  

          1955年,毛澤東組織起草農業(yè)發(fā)展綱要草案,在12月的《征詢對農業(yè)十七條的意見》中批示道:“除四害,即在七年內基本上消滅老鼠(及其它害獸)、麻雀(及其它害鳥,但烏鴉是否宜于消滅,尚待研究)、蒼蠅、蚊子!保ā睹x》第五卷第263頁)翌年,在正式通過的《綱要草案》第27條中規(guī)定:“從1956年起,分別在五年、七年、或十二年的時間內,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滅老鼠、麻雀、蒼蠅、蚊子!甭槿负杖涣小八暮Α卑裱。自此,伴隨知識分子的“右派”浩劫,麻雀的噩夢也開始了,全國上下掀起了見雀即誅的高潮,毒、網(wǎng)、驅、打、驚、嚇、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1958年3月至11月上旬,全國捕殺麻雀即達19·6億只,平均每人三只多。  

          一則插曲或許更能印證其時誅雀之風的荒唐與慘烈:1958年4月21日,《北京晚報》在顯赫位置上刊載了一首詩,《咒麻雀》——

          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垮下來你不管。

          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刮。

          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

          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鬧。

          麻雀麻雀氣太驕,雖有翅膀飛不高。

          你真是只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

          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

          毒打轟掏齊進攻,最后方使烈火燒。

          連同武器齊燒空,四害俱無天下同! 

          這樣一首氣勢洶洶的打油詩,它的作者竟是時任中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天下第一筆”——郭沫若。其權威性、其號召力自不待言了! 

          可悲的是,麻雀夭亡,蟲災浩蕩,逼麻雀吐出了口糧,而真正的饑荒卻開始了。這期間,生物學家鄭作新、朱洗等人曾苦苦上諫,為雀求情,替雀洗罪,并舉出十八世紀腓特烈大帝誅雀的歷史悲劇……終于,毛澤東在1960年《中共中央關于衛(wèi)生工作的指示》中改口:“再有一事,麻雀不要再打了,代之以臭蟲,口號是‘除掉老鼠、臭蟲、蒼蠅、蚊子’。”而“不要再打”的原因,竟不是“錯打”,而是像1960年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報告中所說:“麻雀已經打得差不多了,糧食逐年增產了……”(“糧食增產”?難道1960年不正是中國人最饑腸轆轆的年份嗎?如果說麻雀的罪孽在于與人奪食的話,這節(jié)股眼兒正該好好修理它才是!麻雀活得累,整得冤,死得苦,赦得也委實蹊蹺。)  

          “掃除一切害人蟲!”(如今,當我供職學校的黑板上出現(xiàn)“下午全校衛(wèi)生大掃除”之類的字眼時,我常想,莫非“掃除”二字即從那時落下的?)  

          但不管怎樣,可憐的麻雀終于從萬劫不復中獲得了新生。除感謝政府感謝黨,更要好好謝謝那幾位敢觸犯龍顏的臭老九,為了它們小小的命運,對方將要在隨后的歲月里背上“反對偉大領袖”的黑鍋,等待他們的將是比麻雀還要慘烈的命運(比如1962年病逝的朱洗先生,文革中竟被砸碑掘墳、曝尸撻骨)! 

          都是麻雀惹的禍。  

          倒霉的不僅麻雀,還有老虎。  

          記得中學語文里曾有一篇名曰《獵戶》的文章,吹頌一位彈無虛發(fā)的打虎英雄,那肩背鋼槍、大步流星的英姿,讓少時的我羨煞了眼,連做夢都想著像他那樣衣袂飄飄、游弋山林……二十年后,當虎崽降生的畫面上了央視新聞聯(lián)播,當聞知全球僅存30余只野生華南虎、35只野生東北虎時,我想,幸虧當年還有那些槍法不準的獵戶,幸虧沒請這武二爺?shù)饺珖不孬I技,否則,今兒就真該照貓畫虎了。

          歷史畢竟已走遠,政治成為動物敵人的年代想必不會再有了。但同時,人類的經濟活動卻以一種更危險的方式威脅著其它生靈……麻雀自首當其沖,因為就習性而言,它離人類最近,它的家和孩子離人類最近。其真正威脅是:瓦舍的消失,農藥的濫施,樹木的減少……這比政治誅殺更致命。

          日前媒體報道:某城市正式頒布條例,嚴禁以任何方式傷害麻雀,否則施以處罰;
        同時,某城市街頭以麻雀為原料的“炸雪鴿”生意火爆,據(jù)查實,原屬“假冒偽劣”,被炸的并非麻雀,而是人飼雛鴿或鵪鶉……

          眼皮撲撲直跳,我悲哀地覺出:麻雀剩下的日子恐怕真不多了。

          按說,這兩條消息都對麻雀有利,該慶祝才對啊,可我卻心涼的很,凄然的很:你想想,按國人習慣,啥時候才想起重視和善待什么?一種事物到了被大聲疾呼著要“關照”、要享受“特護”的地兒,那也只能說明:太晚了!它實在已不行了……就像那些曾被領導到醫(yī)院“探視”的知識分子,那些被封授這稱號那榮譽的“春蠶”和“蠟燭”們,哪個不意味著大限將至?哪個不是最后一次被“照亮”?再看看以美肴著稱的國嘴吧,他們在油鍋前可曾真正憐惜過什么?那油鍋絕非念麻雀之不幸方做此“盜版”生意,若可能,是一定會排除萬難捉來炸的。唯一原因即:雀影難覓,再望眼欲穿也白搭。

          我倒真想聽到“正版炸雪鴿”的消息,那至少證明一點:此物尚存,且具一定規(guī)模罷。

          因此,吾愿中國的食客們能永遠享受這一美味,愿麻雀與人類同在。

          我絕非氣昏了頭。我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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