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八歲的死刑陪綁者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1968年 8歲 女 Y省G市學(xué)齡前兒童
愈揪不出爸爸愈冒火——公安局確定反動標(biāo)語是一米二左右孩子寫的——糖果、看電影、割掉爸爸的鼻子喂老虎——我被押到刑場面對一桿槍——“別怕，孩子，他們在逗你玩兒呢！”——為什么那次不槍斃我？——我是在童年就低下頭的
你要求親身經(jīng)歷文革的人自己口述，我想轉(zhuǎn)述一個故事給你。這是當(dāng)事人親口講給我的。我一直打算把它寫成小說，可是讀了你的《一百個人的十年》一些篇章后，覺得這故事放在你的書中更合適，我想你很難找到這樣一個深刻的典型，更能揭示文革的殘酷性。
這故事的主人是一個八歲的死刑陪綁者。怎么，你不信？對，八歲，不是十八歲。她面對一口槍時，并無絕望心理，相反認(rèn)為好玩。你別急，我說這故事馬上講給你，而且完全如實地講，不加一點虛構(gòu)的渲染。我知道你要求一種事件本身的徹底真實。
那是1979年，云南邊境的戰(zhàn)火未熄，我去前線采訪。由北京飛到昆明后，忽然感到胸悶，喘不過氣。有人說這是高原反應(yīng)，往南走地勢低就會好些，我便一天也沒在昆明停留，拉上兩個從北京來的畫家搭伴，乘車經(jīng)K市到達(dá)G市。據(jù)說由G市再往南必須翻山越嶺，必須搭軍車。天色已晚，不容易找到車搭，便在G市過夜。G市已經(jīng)很有些前線氣氛了。街上有許多軍人；
不少裝滿軍用物資的大卡車，蒙著大網(wǎng)，插滿松枝做防空偽裝，停在道邊；
人們談話也大多是戰(zhàn)爭內(nèi)容。我們跑了幾家旅店都因客滿而碰壁。經(jīng)市委安排，我們住進(jìn)市委的第一招待所。
在招待所食堂吃晚飯時，服務(wù)員是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少女。她好勤快，可給我們上菜時一看我就笑。她長得漂亮，一笑更漂亮。但這不是城市常見的那種艷麗的、時髦的漂亮，而是像云南山水，清亮照人，一無修飾。我真很少看到這樣一雙透亮的眼睛，她撩起眼皮看你一眼，就像在鋼琴的高音區(qū)敲一下琴鍵。隨便一笑，都是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覺送給你�？伤幌褚话阍颇瞎媚锬敲窗�，倒像北方鄉(xiāng)間的女孩子，紅撲撲臉蛋；
端起菜碟來，那胳膊是方的，手腕很粗，指頭都是圓圓的。她的漂亮是溶在一種淳厚的氣質(zhì)里。我問她：“你為什么總笑我？”她說：“你個子太高嘛！”又一笑。她說得直了了。也許我見到城里的姑娘都太會說話，會裝腔作勢和繞彎彎兒，一遇到這種純樸的女孩子，就像出城到鄉(xiāng)野看到樹林、草原、飛鳥、自在流淌的河水那樣，一片自然，令人歡愉。我同行那兩位畫家比我對美更敏感；
畫家的天性是抓住美不放。他倆向她提出，晚上她下班后，請她到我們房間，為她畫像。她表情似乎有些為難，可是當(dāng)兩位畫家告訴她，我是個作家時，她專意看我一眼，這回沒笑，竟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yīng)了。
晚上，她來了。剛剛下班，白布圍裙還沒解下，進(jìn)屋時使圍裙擦著剛洗過而濕淋淋的一雙白手，這滾圓的小手給涼水刺激得通紅。兩位畫家請她坐下，支起畫板，這時她略略有些拘束。一位畫家說：
“老馬，你跟她聊聊天，她就會放松了�！�
我笑著對她說：
“你不怕作家嗎？”
不料她挺鄭重其事地說：
“我正在找一位作家，寫寫我�！�
我大笑起來，說：
“你一個小姑娘有什么好寫？寫你哭鼻子嗎？”
更不料，她那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暗下來，好像烏云的陰影頃刻籠罩水面，居然一種憂慮的、愁慘的、苦澀的情緒灌滿了她的眼眶。這決不是一個純真的少女應(yīng)有的神情，倒像一個飽經(jīng)苦難的人才有的目光。她自言自語地說：
“你不寫，將來我練習(xí)，自己寫！”
我怔住，難道這姑娘真有什么非凡的經(jīng)歷？我點點頭說：“好，你說，我給你寫�！本驮谡f這話時，我要命也想不到，她竟然說出了下面一番令人難以置信的經(jīng)歷。她說：
“我當(dāng)了十年反革命，去年才平反！我父親是市委的中層干部，我家住在市委宿舍大院。文革開始時，我6歲，那時什么也不懂，記的事也都模模糊糊，有的事還記錯了。比如我記得一次有一群人闖進(jìn)我家翻東西，打了我一個大耳光，很疼。后來爸爸說，沒人打我，那是打爸爸的。大概我記得的只是一種感覺。打爸爸就像打我，很疼很疼的感覺。爸爸在文革前是組織部干部處的處長，文革開始時挨批，靠邊站了。后來造反分兩派，爸爸參加了一派，偏偏‘支左’的軍隊介入，支持另一派，爸爸就倒霉了。可爸爸這派大多是市委的中層干部們，組織性強，文革初大小都被沖擊過，更不敢做半點打砸搶那類過火的事情，對立面抓不住把柄，很難把爸爸這派搞垮。但一次兩派大聯(lián)合談判時，爸爸這派頭頭沒注意，把一本《紅旗》雜志坐在屁股下邊。對立面有個精明的人上來一下抽出《紅旗》雜志，里邊有毛主席的照片。那時的雜志幾乎全有毛主席像，這么一下就被對方揪出來。侮辱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罪大惡極的現(xiàn)行反革命！軍宣隊立即宣布爸爸這派是反動組織，這派馬上垮了。開始揪壞人，凡是過去有點問題的都給打成階級報復(fù)分子、黑幫分子、反革命分子�？伤麄兡冒职譀]法子，爸爸沒有短兒。他以前當(dāng)干部處處長時，總得罪過人，有人恨他，恨不得這下把他整下去。派出不少人內(nèi)查外調(diào)，愈查不出問題火愈大。爸爸本來是不抽煙的，那時卻天天抽許多煙。一天抽煙睡著了，把棉褥燒個大窟窿，多虧媽媽一盆水潑上去。真燒起來就會被人家說成放火搞破壞或企圖畏罪自殺。壓力真是壓足了。我媽的心臟不好，整天鬧心跳。不知哪天要出什么大禍，可沒料到一天出了一件意外的事，目標(biāo)全集中到我身上。
“這天，我們市委宿舍大院的院墻上，出現(xiàn)了一條反動標(biāo)語。寫著‘打倒毛主席’五個字。公安局來查，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確定，是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寫的。他們根據(jù)三條：一是反標(biāo)的位置離地一米，比成年人蹲著寫高，又比成年人站著寫矮，正好是小孩站著寫高矮正得勁的高度；
二是字跡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筆跡；
三是成年人寫這種反標(biāo)不會寫‘打倒毛主席’，應(yīng)該寫成‘打倒毛澤東’。市委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總共十一人，當(dāng)時排排隊，確定四個重點，都是父母有問題的。只有父母有問題，孩子才可能寫這種反標(biāo)。這時，爸爸對立面那派插手了這件事，說是協(xié)助公安系統(tǒng)破獲這起重大反革命案件，內(nèi)定重點是我。說我爸爸反動，又狡猾，對文化大革命懷恨在心，教唆我寫的。當(dāng)然，他們的目標(biāo)很明確：是想搞爸爸。當(dāng)時我八歲……
“他們把我弄去，開始是拿糖哄我承認(rèn)。從小我爸爸就絕對不準(zhǔn)我說瞎話的，也許由于這嚴(yán)格的家庭教育，救了爸爸他自己，我說不是我。他們便送我小人書，畫片，還要帶我去看電影，我還說不是我。他們就冒火了，那群大人圍著我一個小姑娘拍桌子打板凳嚇唬我，說我再不承認(rèn)就去打我爸爸，還說他們要使什么法子打 ——說用鋼筆扎爸爸的眼睛；
說用繩子勒住爸爸脖子不叫他吃東西，活活餓死，還說用刀一塊塊割掉爸爸的肉、手指頭、耳朵、鼻子、舌頭，一樣樣帶著血扔進(jìn)公園的籠子里喂老虎。說著真拿起一把刀，裝作馬上就要去的樣子。我嚇得哭呀，求呀，怕呀，叫呀，可是還是沒說瞎話。我那時才8歲呀，很容易受騙，很容易被嚇得上當(dāng)，為什么始終咬住沒胡說，自己也弄不明白。現(xiàn)在想起來真后怕，萬一上了他們?nèi)μ�，一句話，爸爸早給槍斃了……那我也活不到今天，等長大懂事，自己也會悔恨自己而自殺了……
“那段時間，他們?yōu)榱私o我增加壓力，把我當(dāng)作反革命，當(dāng)作真正的囚犯關(guān)起來，不準(zhǔn)我和爸爸媽媽見面，倒是很少打我，但常餓我。每天提審一次，隨后他們好像沒招兒了，就把我弄到市委大院批斗，也掛上牌子，戴高帽，帽子上寫著‘現(xiàn)行反革命××’。還在我的名字上打上‘叉’。那天給我的印象很亂；
圍著許多人喊口號。我一眼在人群里看見媽媽，她睜大眼睛全是淚水，頭發(fā)很亂，我大叫一聲：‘媽——’就昏倒了。后來放出來，媽媽說，那天她并不在場，倒是通知她必須去參加我的批斗會，可是她心臟病突然發(fā)作，沒去。
“一天，我不想說那一天是幾月幾日。我家永遠(yuǎn)記得那日子，我一說，我現(xiàn)在立即就會……就會……好，我就說這天的事吧……
“這天，他們說今天要槍斃我。我不懂什么叫槍斃，問他們，他們說，就像電影里打敵人那樣，開槍打死你。我哭了，我說我再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嗎？他們說，永遠(yuǎn)也見不到，而且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你全不知道了。你要承認(rèn)是你爸爸叫你寫的，就不槍斃你。我說，不是我寫的，我想見爸爸媽媽……
“我給他們帶到刑場，一片大開洼地，和幾個真要槍斃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后是大土坑，那些犯人都給綁著，沒捆我，可我嚇呆了。對面一排人拿槍對著我們，其中一桿槍對著我的臉，我忽然看見不遠(yuǎn)一群人中有爸爸！后來才知道他們在逼爸爸，叫他承認(rèn)是他叫我寫的反標(biāo)。我放聲大叫爸爸，要跑過去。這時管執(zhí)行的人大喊一聲：‘放?’。“‘口平！’地槍響。我旁邊那排犯人突然像柜子一樣‘哐當(dāng)’全栽倒。一個腦袋打飛了，像個大血蛋飛得老遠(yuǎn)。我嚇得原地沒動，以為自己死了。眨眨眼，動動嘴，好像全沒知覺了。只見爸爸張著大嘴朝我跑來，撲向我，一下把我緊緊抱住。我說：‘我死了嗎？’爸爸說：‘沒有，孩子，你別怕，他們這是逗你玩呢，這些人都是假死！’我聽了，噗地笑了，腦袋扎在爸爸懷里。我真的以為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
“……以后，我被放回家�；氐綔嘏募揖鸵詾槟且磺腥^去了。照舊跑出去找小朋友們玩，可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我，有的還朝我扔石子兒。一次，一個過去跟我要好的小朋友罵我：‘打倒小反革命！’氣得我一直追到他家，找他講理，要他向我道歉。他媽媽出來也罵我：‘干什么，你還想翻案？’從這句話起，我好像一下子大了，也垮了，這‘小反革命’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在我身上背了10年！上小學(xué)困難，升中學(xué)也困難，紅小兵和紅衛(wèi)兵組織都不要我。我就像在那些機關(guān)單位被管制的牛鬼蛇神，不敢多言多語，不敢和同學(xué)們說笑和玩，碰到不講理的事也不敢爭一句。天天下課，掃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這樣做來換取同學(xué)們的好感，哪怕是一個親切的眼神兒也好。可8年里我沒有一個知心的同學(xué)，好像我身上有可怕的傳染病菌，人人都避著我。上中學(xué)時我換了一個較遠(yuǎn)的學(xué)校，以為別人不知道我過去那事，好受一些�？梢淮蜗锣l(xiāng)勞動，指導(dǎo)員派我去拉糞車。所有同學(xué)都不去，只派了我一個人去。我很奇怪，沒等我問，指導(dǎo)員說：‘糞雖臭，但靈魂里的糞更臭，什么時候你不覺得糞臭了，你的靈魂就徹底被改造好了！’我才知道，背上那石頭仍舊牢牢存在，一輩子也卸不下來。當(dāng)夜，我跑出來，撒開腿在野地里跑了兩天兩夜。后來爸爸在一條大河邊找到了我，我正想死。爸爸為了找我，跑了兩天，鞋子都跑破了。我朝爸爸叫著：‘為什么那次不槍斃我？活著，天天都是在陪綁呀！’……
“從那時我退了學(xué)。在家?guī)蛬寢屪黾覄?wù)事，除去買菜買東西，很少出門，也不搭理任何人。生活把我開除了，生活還有什么意思？我恨我年輕，前邊的日子太長，沒有頭兒，整天悶悶的，直到粉碎‘四人幫’，爸爸單位清理文革問題時，發(fā)現(xiàn)一份有關(guān)我的材料，才說給我平反落實。可這時我才十九歲，又沒有工作、工資、住房和查抄物資的問題，落實能落實什么呢？政治從來不對人的心靈負(fù)責(zé)。管落實的那人還不錯，很同情我的遭遇，后來他想到一個安慰我的辦法，也是他僅僅能做到的事情。他說，你年紀(jì)不小，不能總呆在家，應(yīng)該有個工作，就到市委招待所食堂當(dāng)個服務(wù)員吧。我心想，守在家，媽媽心里總有個負(fù)擔(dān)，就來了。到今天，才來三個月。三個月里，我干的活比誰都多。別人以為我這是出自對落實政策的感激，才拚命干活；
其實不然，干起活才能不想事呀，可有時忽然覺得自己像當(dāng)年在學(xué)校打掃教室時那樣，總有種負(fù)罪心理糾纏著我，擺脫不開，干著活就想到勞改，很不是滋味……這心理你們是很難理解的。我是在童年就低下頭的，這頭不好揚起來呀……”
姑娘講到這里，喉嚨好像叫什么東西卡住。但兩眼里并無淚水，臉上也沒有任何激烈的神情，平靜得有如陰云密布的天空，隱隱的像要打起響雷，但我明白，她不會再有傾盆大雨、雷電交加的宣泄。年紀(jì)輕輕，卻早把生活中最難承受的東西都消化過了。我扭頭忽然發(fā)現(xiàn)，我那同伴兩位畫家聽得睜圓眼睛，張大嘴，無話可講。畫板上的紙，白白的，沒有一筆，正如我當(dāng)時的心境，一片空白，一片可怕的空白。
真正的殘暴，是針對無辜。
來源：《一百個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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