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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昊夫:公民之痛與勞教之癢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八條規(guī)定「對公民政治權利的剝奪、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和處罰」只能制定法律,由法律規(guī)定之。勞動教養(yǎng)可以剝奪公民人身自由長達三年之久,勞教委不是司法機關,它依據(jù)的不是法律而是行政條例,對此違反立法法的勞教決定不經(jīng)其自身復議就不能起訴到法院。河南省漯河市小學教師陳全發(fā)的遭遇揭示了勞教制度存在的漏洞。

          

          人人生而自由。對憲法規(guī)定的公民人身自由權利的剝奪必須由法律規(guī)定之,法律至高無上,任何人、任何組織不得挑戰(zhàn)法律權威,這關系到法治國家的命脈。

          

          一 小學教師禍起十二年前的那個冬夜

          

          河南省漯河市湘江路小學教師陳全發(fā)夫妻都是教員,住在該市源匯區(qū)翟莊鄉(xiāng)黃崗村,本是「外來戶」。因「開發(fā)區(qū)」占地款去向不明,無地可種的村民不斷舉報村干部貪污挪用公款問題。某日,村民們找到陳全發(fā):「你是識文斷字的老師,咱農民手拙嘴笨,我們上訪幾個月,有關部門不理不管,說我們材料不行。大家都一致推舉你陳老師幫我們寫一份告狀材料。」面對幾十雙企盼的眼睛,陳全發(fā)說不出拒絕的話:「那我就試試寫吧!

          

          陳全發(fā)寫的材料遞上去,上邊有回音了。村民又找他商量。一來二去,陳全發(fā)成了農民上訪的「參與人和組織者」。妻子告誡他:「咱都是教師,又是外鄉(xiāng)人。不應摻合村民上訪的事。如果上邊有人追究,你可要吃不了兜著走!龟惾l(fā)說:「不會的。國家大搞反腐倡廉,村民上訪有憑有據(jù),又不犯法。再說了,農民是弱勢群體,如果有點文化的人都不肯替農民說話,世上還要公正可言嗎?」

          

          1993年12月,原村兩委班子因經(jīng)濟問題被撤換。令村民不滿的是上訪帶頭人被個別領導當成了刁民,有人揚言要收拾幾個,同時上級派來兩個鄉(xiāng)干部到黃崗村當村干部。當月23日晚,進村就職的鄉(xiāng)干部主持召開全村黨員干部大會,遭到村民圍攻。

          

          當晚8點,陳全發(fā)離開學校,回村聽到鞭炮聲。有人告訴他,鄉(xiāng)干部張石頭被派來當村支書,在會場和村民鬧翻了,有人要打他。「那不行,張石頭原來也是教師。誰也不能打他!龟惾l(fā)急速到村委大院上到二樓會議室,發(fā)現(xiàn)村民黃占立撕了張石頭的筆記本,村民數(shù)十人圍著正在吵罵。陳全發(fā)一把將黃占立推倒,上到桌上對亂哄哄的村民說:「張石頭是上級派來的書記。誰敢動張書記一指頭,我今天就要打誰。你們不要鬧事,誰鬧事找我說!龟愂求w育教師,曾辦武術班開館授徒,又是村民上訪寫材料的「文人」。他的話確實起了一定作用。后來派出所的警車進村被群眾圍住,村民喊著:「把車掀翻,砸了,不能讓他們抓人!」又是陳全發(fā)勸開群眾,保護警車安全離去。

          

          本以為阻止群眾鬧事有功的陳全發(fā)卻因此成了「打擊對象」。1994年3月21日,正在上課的陳全發(fā)被抓走「收容審查」,收審通知書「收審原因」一欄竟是空白。幾年后陳全發(fā)在法庭上才知道對他收審的原因是「擾亂公共秩序」。從收審所被放歸,陳立即提起行政訴訟,要求解除公安局的非法收審。區(qū)法院裁定 「未經(jīng)公安局復議不得起訴」,市法院二審裁定「對收審不服可以直接起訴,法院應當審理」。案件發(fā)回到區(qū)法院半年無音訊,陳全發(fā)卻又被抓走,理由是「擾亂辦公秩序」勞教三年,區(qū)法院隨即裁定對陳全發(fā)的收審案「中止訴訟」。

          

          1995年4月11日陳全發(fā)又被從課堂抓到看守所關押,有人對他說:「好好的老師不做,卻要上訪告狀,收審一回你還告,判你三年勞教,出去再告,還抓你!乖阡鸷邮杏嘘P部門的經(jīng)驗材料中,陳全發(fā)勞教案成了「嚴打保穩(wěn)定」的典型案例。

          

          二 訴權被剝奪,氣得我四肢冰涼,癱瘓在看守所的水泥地上

          

          《勞教決定書》認定:「1993年12月23日晚,黃崗村在村委會議室召開全體黨員大會,晚7時許,陳全發(fā)伙同他人到會議室無理取鬧,與會黨員多次對其規(guī)勸,陳全發(fā)置之不理,繼而上到板凳上、會議桌上進行宣講,煽動群眾,致使黨員會無法進行,個別人乘機對會議室門窗玻璃、錦旗等物進行破壞。黃占立將村黨支部書記張石頭的記錄本撕爛。當源匯分局翟莊派出所前往制止時,又圍攻前往執(zhí)行公務的人員和車輛!

          

          事后查明,這份決定存在如下問題:一、勞教委認定「陳全發(fā)伙同他人到會議室無理取鬧,與會黨員多次對其規(guī)勸」,但其所有證據(jù)中沒有一份與會黨員的證言和詢問筆錄。倒是有許多黨員證實陳全發(fā)當晚制止群眾鬧事。二、村支書張石頭說自己當晚10點半左右已被派出所解圍,但派出所干警證明當晚11點他們才接到報警,然后趕到村委二樓會議室門口,看到陳全發(fā)正在「煽動群眾」,顯然自相矛盾。三、公安局先對陳全發(fā)收容審查,然后勞教,所收集的犯罪材料大多是關于陳全發(fā)參與上訪的內容。終審法院認定「市勞教委決定對陳全發(fā)實行勞動教養(yǎng)的理由是其擾亂辦公秩序,但適用的法律法規(guī)卻是《國務院關于勞動教養(yǎng)問題的決定》,顯然陳全發(fā)不屬于該《決定》規(guī)定的四種勞動教養(yǎng)對象之一!顾、1982年公安部《勞動教養(yǎng)試行辦法》第十二條規(guī)定:對需要勞教的人,承辦單位必須查清事實,征求本人所在單位或街道組織的意見。但勞教委沒有出示該「意見」。相反,記者到陳全發(fā)所在的學校采訪時,校領導和教師均表示,陳全發(fā)是個好教師,曾被評為省教育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省教育工會多次去漯河市調查此事,要求見陳本人,但受到阻撓。五、終審法院查明:勞教委送交當事人與提交給法院的勞教決定書不一樣,除字體筆跡不同,其中一份連編號都沒有!冈陂L達一年零四個月的時間里,漯河市公安局源匯分局在對陳全發(fā)收容審查、解除收容審查、陳全發(fā)提起訴訟之后于1995年3月27日仍以同一事實和理由報請市勞教委對陳全發(fā)勞動教養(yǎng),市勞教委對其中原因的解釋無法令人信服!

          

          然而市公安局一口咬定:陳全發(fā)對此勞教決定「信服」了,在收審站對他宣布該決定后十日內,他表示不要求行政復議。而行政復議是提起行政訴訟的前置程序,此后十年間,陳全法無數(shù)次到法院起訴,無數(shù)次被駁回。

          

          陳全發(fā)所在學校領導說:陳被關押前長期教體育,自己習武強身,可能有其它毛病,但腿部沒病,他出來治病時腿瘸拄拐,不知何故。

          

          陳全發(fā)對記者說:干警沒打我,是我自己氣的。我身為教師,教書育人幾十年,因為那一晚勸阻群眾鬧事,先被收審一個月,我不服告到法院,他們又勞教我,而且不讓我申訴,我至死都不服。我躺在看守所的地上四肢冰冷,全身動不了,我不停地喊:「我不服我要申訴!」他們沒人理我。那時我真想死掉,但沒死成,從此腿瘸了。

          

          一個習武強身的體育教師,一氣之下全身癱瘓,其心何其怨憤,他會甘愿放棄申訴機會嗎?曾和陳全發(fā)關押在一起的張XX、蕭XX證實,大約在1995年4月13日,陳全法被抬到我們號里,當時以為他喝醉了,因為以前從沒聽說癱瘓的人還往號里抬的。他進來時拿著勞教決定書,第二天上午八九點鐘他就喊要申訴,一個管教干警說:「你申訴也沒用,這一段你們村正選干部,你老老實實呆著吧,過一段就放你!龟惾l(fā)又向管教干事要紙、筆寫申訴,干事沒有給他。他一直喊報告喊了七八天,但一直不讓他申訴。

          

          曾在收審站工作過的看守人員陳XX、劉XX證實:那時陳全法多次要紙和筆寫申訴,因為領導開會說過不讓給他筆和紙,所長不讓他寫申訴,管號干事也說不讓給他筆和紙。

          

          陳全發(fā)躺在那里,想著自己是躺在依法治國的基本國策和許多官員們「專政」意識的夾縫中,法治的基本規(guī)則是讓每個公民都能得到法律的救濟,公民的憲法權利能得到基本的保障。自己是一個公民,卻被作為專政對象關押并剝奪了訴權,以后再到法院起訴,必然是以「未經(jīng)復議不能起訴」的名義駁回。勞教真是專政的利器,可以不經(jīng)法院審理就把一個公民囚禁三年,申訴被剝奪,以后無法起訴,可能永遠冤沈海底……全國還有多少像他一樣的公民遭遇了這樣的專政待遇?

          

          他思索為何真正「鬧事」的村民不抓而抓他這個制止鬧事的小學教師?在當政者心中最忌諱知識分子與鬧事的工人農民「參合」,正如毛澤東所言:衡量知識分子是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就看他是否與工農大眾相結合。這種結合必然產(chǎn)生強大的力量。自己參與上訪寫了告狀材料就犯了忌諱,那天夜里鄉(xiāng)干部和派出所無法制止群眾鬧事,一個小學教師卻制止了,這個小學教師不正是與當局「爭奪民心」的異己力量嗎?不應打斷其脊梁骨殺雞給猴看嗎?

          

          對未來他沒有絕望,社會在進步,法治會取代人治、憲政會取代專政。但他沒想到自己瘸腿走過的申訴路會長達1十個年頭,妻子承受不了各方壓力與他離婚,十年里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只有滿腹冤屈一身殘疾,甚至淪落到乞討的地步,他曾無數(shù)次給人下跪求告無門向隅而泣,見到以前的學生趕快背過臉去。公民一旦被當成專政對象,就不再是「人民」不再有尊嚴甚至不再是站立的人。

          

          哈姆萊特說,生,還是死,這是個問題。

          

          三 準備用一生起訴「勞教委」

          

          1995年7月27日,因陳全發(fā)「患有嚴重疾病」被 「暫緩執(zhí)行」勞動教養(yǎng)。他被勒令簽下「子子孫孫不申訴上告」的保證書才得以放出治病。陳治病期間拄著雙拐再次申訴,病未痊愈即被抓回關押。1997年2月,陳全發(fā)病情加重,第二次出來治病,因偏癱手不能寫字,讓上小學的兒子抄寫申訴狀到省城告狀,派出所有人警告他:「再告再抓你,啥時告啥時抓。」

          

          勞教決定書寫明陳全發(fā)執(zhí)行勞教的地點是遠在許昌的河南省勞教三所,陳全發(fā)在勞教三年期限內卻始終未被送到法定執(zhí)行地點,而是一直被控制在漯河市公安局控制的收容所內。勞教委的理由是陳的病重勞教三所不予接收。陳認為,如果不予移送是因我病重,那么兩次讓我出來治病,治好就該移送,沒治好就該讓人接著治,但只要申訴他們就抓我,既不讓治好又以病重為由將我關押在他們的收容所,我始終被控制在其爪牙下不能申訴。

          

          1996年新聞媒體發(fā)表陳全發(fā)勞教案的相關報道后,市勞教委根據(jù)他本人的申訴材料曾取證五十七份,對該案全面覆查,但一直未給陳本人任何書面答復,沒有書面答復,他就無法訴至法院。在以后多年十數(shù)次訴訟中,「陳全發(fā)不經(jīng)復議不能到法院起訴」 成了勞教委的口頭禪。區(qū)、市兩級法院以此為由基本堵死了陳全發(fā)的訴訟路。

          

          以下是陳全發(fā)案審理過程。

          

          1995年,區(qū)法院受理陳全發(fā)案,裁定駁回起訴。陳上訴,市法院裁定駁回上訴。

          

          1998年,區(qū)法院受理陳全發(fā)案,裁定駁回起訴。陳上訴,市法院裁定駁回上訴。

          1999年,市法院駁回陳的申訴。

          2000年,河南省高級法院受理陳的申訴,裁定區(qū)法院對本案進行審理。

          2000年,區(qū)法院裁定駁回陳全發(fā)的起訴,陳上訴,市法院裁定駁回上訴。

          2003年,省高級法院裁定直接提審此案,指令區(qū)法院受理此案。

          2003年,區(qū)法院判決駁回陳的訴訟請求。

          

          以上每一次「受理」與「駁回」都需要敲開無數(shù)道門付出難以計算的精力與財力。沒有工作和收入,為交訴訟費賣掉一切值錢的東西,妻子離棄,兩個孩子食物不足,陳全發(fā)拄著拐杖拖著瘸腿奔走在街頭的單薄影子,使相遇的村民和學生不忍卒睹,但他倔強地梗著脖子歪扭著身軀,從來是一付昂然不屈的神態(tài)。對記者談起告狀中的屈辱往事,他多次泣不成聲:古人說屈死不告狀,真是千古名言吶。剝奪了訴權,還得訴訟,他們留給我的是一條死路,可死路也得走。我準備用一生來起訴勞教委,告訴世上的人,在中國,有我這么個「非人」的人和這樣一條「非路」的路。

          

          四 勞動教養(yǎng)存在的漏洞已是法治國肌體上的一處潰瘍

          

          2004年8月18日,市中級法院作出(2004)漯行終字第三十七號行政判決書,認為市勞教委對陳全發(fā)勞教決定「認定事實不清,證據(jù)矛盾且違反法定程序,適用法律錯誤,屬違法限制人身自由的行政行為,應予撤銷!古袥Q認定勞教委應賠償陳誤工損失六萬多元,但陳本人只要求賠償五萬多元,所以判決市勞教委一個月內支付陳全發(fā)國家賠償金55440元。

          

          村民說陳全發(fā)要的賠償太少了,法院光誤工費就算了六萬多元,陳這幾年上訪的花費、因關押導致癱瘓產(chǎn)生的醫(yī)療費、打官司的訴訟費,最少也在十幾萬元。

          

          陳全發(fā)只是笑笑,他覺得自己官司贏得有點懸,十二年審了十二次,他所受到的煎熬豈是五萬或十萬元所能補償?shù)。他要的是作為普通公民在自己祖國所應得到的尊嚴。人人生而自由,人身自由是憲法?guī)定的公民基本權利,對憲法權利的剝奪必須由法律規(guī)定之,法律至高無上,任何人任何組織不得挑戰(zhàn)法律權威,這關系到法治國家的命脈。一個公民犯了罪只能由法院依據(jù)法律審判才能剝奪其自由。對公民刑事犯罪,即使拘役幾個月也得交由法院審判。《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八條規(guī)定「對公民政治權利的剝奪、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和處罰」只能制定法律,由法律規(guī)定之。勞教可以剝奪公民人身自由長達三年之久,勞教委不是司法機關,它依據(jù)的不是法律而是行政條例,對此違反立法法的勞教決定不經(jīng)其自身復議就不能起訴到法院,而且它還可以讓被拘押者「自愿放棄復議權」而萬劫不復。勞教被某些官員視為最有效最直接的「專政工具」,其現(xiàn)存的法律漏洞已成為法治國家的「黑洞」,陳全發(fā)就已在這個黑洞中掙扎了十幾年,全國不知有多少這樣的陳全發(fā)。

          

          接到勝訴判決書的陳全發(fā)覺得勞教這個黑洞在身后依然對自己張著大嘴,隨時可以吞噬掉無辜的公民。他和普通百姓一樣期待著憲政的陽光趕走「專政」和人治的陰霾,使憲法中規(guī)定的公民權利由懸置狀態(tài)降落到人間。

          

          筆者發(fā)稿前,陳全發(fā)突然打來電話:漯河市中級法院通知他,勞教委對終審判決提出申訴,讓他準備再開庭應訴。

          

          看來此案沒有完,走了十年的訴訟路還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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