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東陸:梅雨上海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六月的上海,梅雨霏霏.
東航的波音737飛機在霧茫茫的跑道上剛剛停穩(wěn),帶有上?谝舻目罩行〗惚阌幂p柔的普通話告訴乘客:上海虹橋機場到了,請您拿好自己的行李.她們?nèi)缓髠?cè)身過道的兩邊,微笑著向我們一一道別.當我走過飛機倉門時才清楚地看到她們美麗的發(fā)型,修長的雙腿,和極為符合飛行職業(yè)的標準體型.但是我卻忘記了她們的容貌,那種好像用精致的模子雕刻出來的美人.
一進機場大廳,我就清晰的嗅感到典型的上海氣味,潮濕,沉悶,典型的梅雨季節(jié).中國每一個城市都有自己特殊的氣味.比如廣州和香港,那里的空氣充滿了各式燒蠟,豆豉蒜蓉,和蔥姜海鮮的混雜.而我對于每一座城市的感覺,就是從她的氣味開始的.當我一次又一次的降落在這些躁雜的現(xiàn)代都市,即便離開許久,也會通過熟悉的氣味找到當初的感覺.也許,這是人類早期動物性的本能.對于上海,我有一種羅漫締克的預(yù)感.
開車的吳先生是地道的上海人,清瘦,精干,說起話來一派上海人的風度.說到興致,便用上海方言一吐為快,管你何方神剎.我問吳先生,梅雨兩字的梅是哪個字.他笑了:從來沒有人問過呢.其實呢,應(yīng)該是發(fā)霉的霉.因為天氣一入梅,東西容易發(fā)霉.但我們江南歷史上文人云集,便用這好聽而典雅的梅字了.我漠然:如若真是梅花如雨,那倒是詩情畫意的季節(jié)了.
我們的德制轎車在梅雨和霧氣的包裹下閃過上海夜色中的大街小巷.透過濕露露的車窗,我看到雨霧中的行人和飯店里的餐客.每個人都似乎專心致志地享受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就是上海人的品質(zhì).他們好象忘記了世界的存在而精心的工作,同時也精心的生活.不像北京人那樣成天關(guān)心著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情.作為匆匆的過客,我忽然對上海內(nèi)在的世界發(fā)生了極大的興趣.但卻無奈的想,外地人對上海的了解永遠是有限的,除非你久居之后能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不僅要熟悉上海的語言,更需理解他們的情趣.而我的到來,僅僅是千千萬萬的過客中的一位.無論我對的她的認識和評論有多么深刻,上海將對我無動于衷.
終于,我們的汽車悄悄地駛進一條典型的上海弄堂,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停下來.主人的熱情與清冷的里弄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雨天迎客,似有更為濃厚的誠意和賓至如歸的感覺.就在客廳的方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精美的江浙佳肴.我在衛(wèi)生間洗手的時候深刻地感覺到中國風俗里的溫馨和親切.還沒坐下,我就一眼掃過餐桌上五顏六色的小抄和冷盤.這時身體里所有欲望和雜念都統(tǒng)統(tǒng)讓位于品嘗這些久違的家常時菜和當?shù)氐耐撂孛?那種用紅糟慢火墩煮的肉方,香氣誘人.即便對膽固醇偏高的人也會挺而走險,飽嘗為快的.在上海人的致愛里,醉雞是一道普通,但知名的小菜.我曾在上海許多家不同的飯店嘗過醉雞,卻家家味道各異,絕不重樣.好像他們的腌料必需各自家傳,斷然不能交流.于是,醉雞的滋味,便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的特色和內(nèi)涵:歷史悠久,因人各異,鄉(xiāng)土濃郁,口感復(fù)雜, 品味無窮.這與快餐文化形成鮮明的對比.連鎖食品,比如肯得雞,必需用統(tǒng)一的配料,機器加工,千篇一律,簡單重復(fù),味同嚼蠟. 有一次聽到美國人指責法國人排斥他們的麥當勞.說一切應(yīng)該按照市場的規(guī)律,只要有人吃,就說明它成功.但誅不知法國人美食品位的鑒賞能力也是法國文化的重要部分,是精美的法國佳肴長期熏陶出來的.如果在兒童還未建立這種鑒賞力時,用快餐 “誤導(dǎo)”他們的興趣,就會失去這種獨到的品味,像美國人一樣只會欣賞漢堡包了.我認為食品也應(yīng)該像電影那樣定級.快餐在有文化的國家應(yīng)定為R級,兒童不宜.所以,文化保護,不僅是保護古跡,還包括人們身上特有的文化品質(zhì)和修養(yǎng),不至于在今天高度商業(yè)的世界里喪失遺盡.比如,區(qū)分一個在海外的中國人是否真正洋化,就看他是不是每天的晚飯可以用西餐.
飯后的閑談必有清茶作伴.碧綠的龍井如春天里的新草,在清亮的沸水中盤旋,排列,膨脹,然后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濃香.吳先生用他釬長的手指遞給我一只 “中華”香煙.并隨手為我點燃.在飯后的余味中,深吸一口,便有一種發(fā)自肺腑的滿足.我在吳先生回身坐下的一瞬間,突然聯(lián)想起一件舊時的故事,因為他極象過去的一位同學(xué).大學(xué)同班里有兩位性格廻然相異的同學(xué).一位是上海來的小張,酷似面前的吳先生.身材清瘦細長.小張不僅精于數(shù)學(xué)更如大多上海人一樣對生活有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他衣衫整潔,發(fā)型時尚,談吐斯文.另一位是來自東北的大劉.與小張正好相反.他五大三粗,風格粗懭,不居小節(jié).一天大家買了許多荸萁在宿舍里分享.大劉拿著一個洗臉盆,在清水里略沖涮之后便大口貪婪地啃嗜起來.不一會兒,便吃去十幾個.這時候,小張走進來,捧著剛剛洗凈的荸萁.他正襟微坐,神情流露出一絲對周圍的不肖.他細心地用餐巾紙把每一個荸萁擦干,然后整齊的把它們排在干凈的紙上.他拿出一把精致的水果刀,拉開刀刃,輕輕擦拭.然后居然像削蘋果皮一樣,不緊不慢地旋削直徑只有20-30毫米的荸萁.那荸萁皮削的寬窄均勻,既薄又長,這著實讓大劉驚訝不已.更為甚者,在皮削完之后,他繼續(xù)用水果刀把小小的荸萁切成薄片,然后用叉子一片一片的遞進嘴里.小張的動作和風格不僅讓所有在場的人嘆為觀止,也使我真正領(lǐng)略到上海人的精致.
梅雨洗過的上海,顯得更加明亮,現(xiàn)代,時尚.它反映出上海人多年來執(zhí)著的追求.浦東的建筑群與對岸的外灘交映相輝.它向世人表達了一種上海人特有的心態(tài)和風格.在上海人眼里,最前衛(wèi),最酷,最時尚的東方文化是對歐美文化逼真的模仿.讓上海人自豪的是他們已經(jīng)把歐美文化把玩,吸收之后變成了自己文化的一部分.豈止是一部分,西方文化簡直就是上海文化的基礎(chǔ)與現(xiàn)代認同.如果從上海抽去西方文化,就等于取走了她的精髓.上海早期是由一些江浙地區(qū)的本土文化逐步匯聚而成,并沒有自己鮮明的文化標志.在上世紀初上海人就開始了對西方最早的認識,并建立了上海灘舉世聞名的十里洋場.從那時起,西方的理念和方式就奠定了上海文化的基礎(chǔ).所以,在全中國,也只有上海人才真正懂得西方.他們的西餐最為地道,他們的爵士樂最為悠久,他們配的雞尾酒貨真價實.如果中國任何一個地方的人試圖與他們較量對西方的認識,上海人絕對會不肖一顧的.上海幾乎可以說是歐美文化在東方的延伸和繼續(xù).他們甚至會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巴黎有原汁原味的法國文化,剩下的就是上海.如果在21世紀還有殘留的小資請調(diào),也只能在上海才能找到.不要在上海和上海人去爭論歐美的話題,你一定會輸?shù)?他們有100年的西化歷史.
我在整潔的出租車里給我的朋友撥響了他的手機.我們約好晚上出去吃飯,然后去衡山路喝酒,一并還有幾位在上海的朋友.夜上海的繁華會讓紐約和芝加哥都感到壓力.這里匯集了世界頂尖建筑師的作品.在上海如果你向四周平視,那么映入眼簾的會是車水馬龍的街市和緩緩蠕動的人群.如果你抬頭遠望,到處是冥虹燈,廣告牌和目不暇接的高層建筑.于是,風好像都有些刮不動了,空氣顯得擁擠和稠密.如果你周末午夜去新天地,肯定找不到座位.假如你在南京西路波特曼對面的避風塘宵夜之后回家,在那里常常會打不到出租汽車.去那些知名飯店的人們像是趕集似的蜂擁而來.他們前仆后繼,圍著領(lǐng)座小姐,并用地道的上海話詢問自己的號位.那熱鬧的場景,時時會深深地感染我.這種對美味佳肴的激情,這種對生活熱烈的態(tài)度,以及楔而不舍的耐心使我從冷漠的觀察者中走出來,毫不遲疑地參與到上海的夜市中.
酒家就在蘇州河畔的一幢改裝的老房子里.吃飯的屋子在二層一間碩大的堂屋.周圍木制的結(jié)構(gòu)由于年代已舊顯得有些灰暗.臨河潮濕的微風給人一種南方特有的味道.雨,在斷斷續(xù)續(xù)的下著,打在河面泛出圈圈點點的水環(huán).這種意境和感覺好象已經(jīng)十分久遠,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過.朋友們都到了.其中一對年輕的上海情侶.男士似乎有些做作,顯示出一種讓人感到捉摸不定的洋派風格.美麗的姑娘可能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家德國公司工作.裝束是一種典型的上海時尚.頭發(fā)略微過肩,微紅泛黃.一定是才從公司下班,她還穿著筆挺的西服短裙,一付非常職業(yè)的樣子.大家一一介紹.從歐美回來的朋友還十分西式地相互擁抱,側(cè)臉風吻. 大家含喧,又聽到流利的美式英文,地道的上海方言,和開懷的笑聲.
大家圍坐在一個也許是民國初年時代的大圓桌.在滿桌的酒菜里最引人矚目的是鮮紅色的河蟹和海蝦.如果我還能記得清楚,那天的晚宴有清蒸桂魚,東坡肉,火腿燉白菜,咸雞,酥炸小黃魚,蛤蜊蒸蛋,清炒芋球,炒膳絲等等.還有各式的冷盤比如馬蘭頭,海蟄,和黃泥螺.亂轟轟的躁雜聲隨著大家坐定,舉筷, 咀嚼,忽然變的非常安靜起來.這時候更能夠清楚的聽到打在河面,屋檐,和窗戶上的雨聲,舒爽而動聽.我想,如果能從外面觀賞老屋,一定別有風情.蘇州河悠然恬靜,梅雨如絲如霧,初夏的微風仍然充滿涼意.老屋昏暗的燈光里一群食客,正美酒佳肴,貪婪吞噬.上海人吃飯的確有與眾不同的風格.尤其吃螃蟹,魚頭.他們唇,齒,舌并用,和諧,靈巧,銳利.他們尤其對具有復(fù)雜骨格結(jié)構(gòu)的河鮮海產(chǎn)情有獨種.他們先把一只整蟹放在自己盤中.然后極有程序和條理的 “拆卸”蟹腿,蟹殼,和蟹體中網(wǎng)羅密布的骨架.他們小心地撕咬,耐心的索取米粒大小的肉絮,竟用心地品嘗里面稍縱既逝的鮮美. 據(jù)說有人可以把整個螃蟹的肉吃的干干凈凈,然后再把螃蟹殼按原樣復(fù)原.真可謂能工巧匠. 在 “漫長”的 “分解”過程中,他們總共獲取的僅僅是幾個盎司的蟹肉.但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絕不僅僅在乎肉的多少,而完全是醉心于繁雜的過程,盡情地在骨頭縫里吸嗜只有他們才會品味的點滴瓊漿玉液.好像 <紅樓夢>里林黛玉曾形容過喝茶的道理:用小茶盅喝是品茶,用大茶杯喝是解渴,而用桶就是飲驢了.但這個時候我多么希望有一塊半磅重帶血汁的煎牛排.
回家的路上,我醉意惺松的和朋友走在蘇州河邊上的一條陳舊的老街上.在不遠的街頭,已經(jīng)蓋滿了款式新穎的各式高層建筑,好像給老街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盡管已是午夜,街上仍然十分的熱鬧.煙酒鋪,小飯館,美容店還在營業(yè).人們圍坐在簡陋的方桌旁,悠閑地喝著三得利啤酒.旁邊一口碩大的鐵鍋里正煮著味道鮮美的小龍蝦.人們彶著拖鞋,悠然自得,無拘無束.破舊不堪的小飯館還在熱氣騰騰的爆炒格式上海小菜.我看到油膩的桌子上擺著扭曲的雞爪,暗黃色的內(nèi)臟,和撒滿在桌上的殘骸.那位食客,右手掂著筷子,左手捏著香煙.有些選擇性的,猶豫地挑起一絲海帶,在快要入口時略伸出舌尖,靈巧地勾進.他暇意地咀嚼著,然后呡一口酒, 吸一口煙.那種臉上滿足的神情描繪出一幅典型江浙人的風格.賣煙酒的伙計正在宵夜.他半蹲在門口,捧著一個巨大的碗,里面有零亂的米飯,啃去半邊的黃魚和幾片青菜葉.他津津有味的吃著,不時地把魚刺吐在腳前.他向嘴里如此自如的扒飯,使我想起上海西餐館里紳士們典雅的刀叉動作.不知為什么上海人喜歡半夜做頭發(fā),美容店里熙熙攘攘,到處都坐著表情呆滯的顧客和動作機械的美容師.她們時尚的發(fā)色發(fā)型和樓上掛晾的五顏六色的衣褲成為這條老街上一道獨特,卻又是極為真實的風景線.
于是,在我眼里,上海就像是一位過于講究外表,亮麗的少婦.無論在家里有多么辛勞,出門在外,她一定重施粉黛,摩登時尚,穿金帶銀,風情萬種.那些摩天大廈和花園洋房就像上海的一件華麗的西裝外套.打開一看,她五臟六肺都侵注著濃厚的江浙鄉(xiāng)土.
又落雨了.雨珠在現(xiàn)代的曲線和光環(huán)里,猶如天上撒向人間的梅花瓣,色彩斑斕,紛紛揚揚,千軍萬馬,打在老街的地上, 滲入渾濁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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