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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子丹:動物檔案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一個叫張呂萍的中年女子,在以往十多年的時間里,耗費了經(jīng)商所得的數(shù)百萬家財,創(chuàng)辦了迄今為止中國最大的民間小動物收容基地——北京市人與動物環(huán)?破罩行模群笫震B(yǎng)上千只無家可歸的流浪傷殘動物,使之成為它們安全的庇護所。

          收容基地的院子里有一大片草地,可供動物們定時分批奔跑嬉戲。假如你有機會到那兒去,也許能在那一大群劫后余生的小動物中間,看到這些故事的主角們。

          ——題記

          

          086 球球

          球球是一只白色小京巴,聰明伶俐很討主人疼愛?上Р贿^三歲大小,下肢忽然癱瘓了,屙屎撒尿都有了困難,需要人來幫助。獸醫(yī)告訴它的主人老陳,球球得的是京巴犬最常見的病椎間盤突出癥,如果堅持治療并且配合每天的腿部按摩,也可能好轉(zhuǎn),不過要花費不少的錢財和精力。

          老陳是一位開汽車修理行的小老板,家里有幾個錢,卻也是苦心經(jīng)營所得,來之不易。這些年來汽車修理行業(yè)競爭特別激烈,應(yīng)接快速修復(fù)及時是爭取客戶的第一要義,于是時間就成了他最寶貴的東西。雖然這只小狗跟家三年多了,心里也很是喜歡,但它得的這個病,不是三兩天能治得好的,要花多少錢說不準(zhǔn),得搭上多少時間更說不準(zhǔn)。給球球治療了一個星期之后,老陳思來想去決定一了百了。他找到獸醫(yī)說,這狗我不要了,擱在你這兒,誰要誰抱走,要是一直沒有人要,到晚上下班的時候,就給它安樂死吧。老陳留下了安樂死的費用,又給球球安排了一只新的小筐子,一個小罐頭和一大瓶礦泉水,算是好好打發(fā)了它。

          張呂萍走進小動物醫(yī)院的時候,有一大堆人圍在那兒看球球,議論紛紛說它的主人真狠心呢。小狗一看就是從小在家庭里平安長大的,沒見過生人也沒見過世面,此刻趴在筐里,滿臉驚恐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完全就是一個被爹媽遺棄的孩子。問清了是怎么回事,張呂萍想都沒想就把它抱起來。她要帶它回收容基地,并決心治好它的病。一路上,球球在張呂萍懷里總仰著頭盯住她看,一直默默淌著眼淚。這讓張呂萍更清晰地認(rèn)識到,一只小狗其實具有遠(yuǎn)遠(yuǎn)超出人們估計的細(xì)膩和復(fù)雜的感情,這種感情深深打動了她。

          當(dāng)時張呂萍的收容基地在門頭溝,為了治好球球,她每天驅(qū)車幾十公里帶它去城里打針。仿佛要報答她的好心似的,沒過幾天時間,球球就重新站起來了。等它能在地上歪歪斜斜走動了,見著張呂萍會立馬跑過來,熱情地抬起小小的前爪跟她握手向她作揖,也不顧可能再一次閃著自己的小腰。

          再說球球的主人老陳,自從扔了它心里并不踏實,加上回到家里,老婆孩子一聽他把球球扔在動物醫(yī)院了,都不依不饒非讓他把小狗接回來。聽說球球被人收養(yǎng),老陳總上動物醫(yī)院去打聽它的下落,無奈獸醫(yī)們都不肯告訴他。于是他就天天到醫(yī)院來守候,有一天終于在張呂萍帶球球來打針的時候找到了她。

          老陳上來就鞠了一躬,對張呂萍說,大姐,謝謝你救了我的狗,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把小狗還給我,我把所有的費用還給你。他邊說邊伸出手,想來抱球球。

          張呂萍閃開身子,把球球放進汽車?yán),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這件事你連門兒也沒有,你不是要讓它安樂死嗎?只當(dāng)它已經(jīng)死了,還在這兒守個什么勁兒呀?!

          多年下來的動物救助,使張呂萍對隨意拋棄小動物的人嫉惡如仇,對他們說起話來也難有好氣。

          沒想到老陳一個大男人,被她這一說,立馬就哭了,也沒有任何分辯。見張呂萍發(fā)動了汽車要走,還低聲下氣地拉著車門,追著她要電話號碼,說要去基地看球球。張呂萍本想拒絕,卻見蹲在座位上的球球突然撲到車窗邊,沖著外邊嗚嗚地哀嚎,好像要幫著主人求情似的。她當(dāng)時心里一軟,就把電話號碼告訴了他。

          第二天,老陳開著私家小面,領(lǐng)著老婆和胖兒子,一家子浩浩蕩蕩全來了,還帶來了火腿腸、肯德基、罐頭什么的。他們剛剛走進基地的院子,遠(yuǎn)遠(yuǎn)的還沒看著人,球球已經(jīng)激動得渾身發(fā)顫,扒著窗臺拼命往外探頭。

          看護球球的飼養(yǎng)員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個勁叫張呂萍來看,說球球突然坐臥不安,可能是病情有變化了。張呂萍已經(jīng)接受了老陳的預(yù)約,知道一定是他們一家子到了?粗蚯蚰歉鼻跋颖M棄的樣子,心里好一陣感動,也好一陣難受。

          陳家人呢,一看見球球,兒子小胖首先撲過去把它抱在懷里,接著一家三口圍著小狗哭成一團,一看就知道原先他們跟狗有多親。

          張呂萍說,既然你們對它感情那么深,剛有個病呀痛的,怎么說扔就扔了呀?

          那女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道,是我們不對,現(xiàn)在我們想改過,還是把它帶回去。鄰居們誰都喜歡球球,天天問它上哪兒去了。我們都沒臉說把它扔了,只是說放在朋友那兒給它治病呢。你救了球球的命,我們?nèi)抑x謝你,要多少錢都行。她丈夫也跟著求。

          在人們說話的時候,小胖子懷里的球球,一邊跟小主人親熱,一邊擔(dān)心地瞧著他們交涉,兩只眼睛淚汪汪的。張呂萍完全可以意會到,它的心思是希望跟主人回去。

          事隔幾年之后,張呂萍憶起這只有情有義的小狗,仍止不住一聲又一聲嘆息:那時候我畢竟年輕氣盛,容不得這種辦事沒譜的人,就狠了狠心直截了當(dāng)說,這小狗你們拿不回去了。它病的時候,你們經(jīng)不起考驗,現(xiàn)在它好了,你們又要抱回去,萬一回去再癱了,你們還好意思再把它送回來?誰知道你們又要怎么處理它。

          老陳被她沖得一愣愣的,自知理虧,又見她主意已定,只好退了一步,要求每個星期來看它一次。張呂萍同意了。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種方式對一只重感情的狗,實在是一種摧殘。

          那天球球跟主人告別的情景,張呂萍到今天還歷歷在目。把球球從小胖子手上接過來,目送老陳一家離去,小狗在她懷里發(fā)出一聲長嚎,拼命扭動身子,用淚眼看看她,又看看它的主人,分明是一種骨肉分離的慘境。

          這次探訪之后,球球得了憂郁癥,一個星期都沒吃飯,張呂萍給那家人打電話叫他們別再來了,等小狗適應(yīng)了再說。結(jié)果他們不聽,又來了。兩次三番之后,小狗根本就連流食都不能吃了,吃了就拉稀,大便也沒有了,整天沒精打采淚眼迷蒙的。

          張呂萍當(dāng)時也沒經(jīng)驗,不知道犬類的憂郁癥足以要了它們的命。后來看著不對,緊急送往小動物醫(yī)院,獸醫(yī)一瞧就診斷出是憂郁癥引起的腸套疊,要做手術(shù)。結(jié)果,開膛一看,球球肚子里腸子全黑了,壞死了,只能截除。面對這個結(jié)果,張呂萍非常后悔,早知這只小狗跟它的主人感情深到了以命相許的程度,當(dāng)初不如讓他們把它帶回去。

          手術(shù)沒有挽回球球的生命,當(dāng)天晚上它就死了,盡管張呂萍是那么想救活它。

          第二天埋葬球球的時候,老陳一家三口都來了,想最后看看它,還帶來了它早先的幾件小玩具。張呂萍把球球用簇新的毛巾裹起來埋到樹下邊,哭得連頭都抬不起來。老陳見了,忍著自己的悲傷過來安慰她說,大姐,這件事全是我的錯,你已經(jīng)盡了力了,還是別太傷心吧。

          張呂萍說,那一瞬間,我覺得這家人也不像原先想得那么無情無義了,也許是球球的死喚醒了他心里被俗事掩埋的溫情?人有多復(fù)雜,我過去的理解太簡單了。更沒想到的是,狗也跟人一樣性情各異,有它自己的主張和行事邏輯,只不過我們?nèi)祟,很少會從它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有時候還會把對于它們來說并不稱心的善意,一廂情愿地施舍給它們,反而弄巧成拙。為了表示我的憤怒、我的正義,不做任何考慮就安排了球球的命運。我也不知道是我殘忍,還是他們殘忍,反正這只可憐可惜的小狗被我們?nèi)伺闪诉@個樣子。

          球球死了沒多久,動物救助基地搬離了門頭溝,張呂萍也一直沒再去過。前不久,因為中央電視臺要拍節(jié)目,她領(lǐng)著攝制組回去了一趟。走進那個已經(jīng)荒草沒人的院子,張呂萍一下子就想起了可愛的小狗球球。它的墳早就看不出來了,墳邊的樹已長得又粗又大。張呂萍站在樹底下回想著這只被執(zhí)著的善心毀滅的小狗,心情特別沉重。一陣風(fēng)吹過來,滿樹的葉子都在沙沙作響,太陽照著它們,反射出一種溫暖的光影,怎么看都像她記憶中的球球溫情的目光。

          429號 北海

          基地的志愿者救回來一只黃色小狐貍?cè)瑥垍纹冀o取了名字叫北海,因為它被在后海一家餐館打工的小妹救上來的時候,正從北海的湖中心奮力游到岸邊,在北京春天仍然又涼又硬的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下午兩三點鐘,是什剎海一帶的餐館比較閑適的時辰,再過個把小時,餐館的小工們就要開始新一輪的忙碌了。他們要替大師傅們準(zhǔn)備好各式菜肴所需要的主料和配料,要為客人們備好用餐所需要的杯盤碗盞。

          小妹所在的餐館和別的館子有所不同。老板弄了幾條船作為貴賓房,船在后海里劃著,客人在船上吃著,旁邊還有女孩子們彈琵琶、吹簫、拉二胡,樂曲跟菜式一樣,都是隨客人點的。小妹是這些女孩子中的一位,她雖然生長在河南農(nóng)村,沒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但因為父親是家鄉(xiāng)遠(yuǎn)近聞名的樂師,從小耳濡目染,也吹拉彈唱都拿得起來。

          遠(yuǎn)房親戚把她介紹到這家餐館,老板看了很中意,說他就樂意招這樣多才多藝能吃苦耐勞還不講條件的女孩,專業(yè)不專業(yè)的無所謂。你以為那些吃客有幾個真懂得音樂呀,還不是圖個熱鬧聽個響,滿足一下對王孫貴族遺老遺少生活的好奇心而已。

          現(xiàn)而今,只要能沾上貴族的邊兒,什么都能跟著漲。這家館子叫格格秀,老板娘自稱是葉赫那拉氏的后代,滿清時代稱作格格的主兒,生意一起步就與眾不同。

          小妹在船上演奏的收入,讓做小工的姐妹們很羨慕,有時候客人給的小費多得讓小妹喜出望外,但她似乎還不滿足,除了當(dāng)樂師,還要求在館子里兼一份洗菜的工。老板娘說,現(xiàn)在天暖了兼一下還可以,等冷天就不行了,把手指頭凍壞嘍,玩起樂器來就不靈了。

          沒有人問過小妹這么玩兒命賺錢為了啥。誰都想當(dāng)然,認(rèn)為農(nóng)村的姑娘進了城,賺錢無非是為了幫兄弟把媳婦娶進來,或者是把自己嫁出去。他們想錯了。這兩件事在小妹看來,是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的夢想。

          小妹的家在河南有名的艾滋村,兩個哥哥和爸爸媽媽為了家里蓋房子,到血販子那兒賣血,先后感染了艾滋病。媽媽在感染之后,又生了弟弟,可憐的小弟弟剛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已經(jīng)成了人人懼怕的病毒攜帶者。小妹離開家出來打工的時候,爹媽和兩個哥哥都相繼過世,四歲的小弟寄養(yǎng)在伯伯家里,要吃飯要治病,費用全都得靠小妹賺回去。

          這是小妹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甚至沒人知道她的家鄉(xiāng)到底在哪里。逢到有客人不特別指定曲目的機會,小妹總愛用二胡拉那首臺灣校園歌曲《橄欖樹》,心里也總在隨著悲涼的琴聲默唱: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yuǎn)方……

          小妹愛愣神,只要一有空,她就到北海的湖邊上坐著想心事。大太陽底下,北海那座著名的白塔,在高高的天穹下邊,顯得特別神秘,很像一只伸向上蒼的巨大手指,要替小妹向哪方神圣討個說法。小妹沒想到自己能親眼看到這尊白塔,在童年詠唱的歌曲里,它在綠樹紅墻的映襯下曾經(jīng)遙遠(yuǎn)而美麗。

          看見了白塔的小妹,又好像回到了父母兄弟俱全的童年,全家人至親至愛,過著清貧又踏實的生活。已經(jīng)干涸的眼淚,因著回憶又開始流淌,湖邊的垂柳撫摸她的肩頭,小妹覺得那就是媽媽溫柔的手指。于是,她在心里對媽媽說,無論如何要養(yǎng)活小弟,要給他治病,等著特效藥出來那天。

          小妹用一雙矇眬的淚眼,看到了從水中央掙扎著游到岸邊的小黃狗北海。

          北海驚恐萬分地在水里刨著,嗓子發(fā)出一種讓人聽著就會喘不上氣來的哮音。小妹頓時聯(lián)想起父母哥哥們臨終前窒息的呼吸聲,跟這個聲音何其相似。小妹連鞋帶襪子地踩進水里,向面臨滅頂之災(zāi)的小狗伸出臂膀。小狗絕處逢生,四爪并用摟定小妹的手臂,兩眼緊盯住她的臉,只一拱就從水中爬了上來。常聽人說落水狗如何之慘,這只狗算是做了實況演示。皮包骨頭自不待說,兩只眼睛被綠膿眼屎糊得幾乎看不見眸子,嘴角泛著黃稀屎樣的粘沫子,渾身不停地發(fā)抖,托在手上如一塊烙鐵般燙手,一看就是重病在身。

          小妹心里就像塞進了一堆碎磚頭似的,被硌得生疼。她憶起懷抱高燒不退的小弟弟時的感覺,等把小狗眼睛上的眼屎拭去之后,看到它無奈而又凄惶的眼神,那感覺就更是逼真得不容置疑,這哪里是一雙狗眼,分明就是病重的小弟在盯著自己。小妹決心救助小狗,跟救小弟一樣不遺余力。

          小妹用圍巾擦干了小狗,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兩塊錢買了兩根雙匯小火腿腸。這是她進城三個月來,多少次想嘗嘗,卻始終舍不得出手買來的美食。她猜想弟弟知道一只沒來由的野狗,吃掉了原本屬于他的火腿腸可能會哭起來。如果那樣,她會跟弟弟說,它跟你一樣沒爹沒媽,跟你一樣生了重病,跟你一樣要靠姐姐的幫助活下去……弟弟能想得通的,對這一點小妹有十足把握,弟弟是一個聰明又善良的孩子。要是他能幸運地長大成人,一定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這么想著,小妹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力量,她覺得那是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弟弟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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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須盡快給小狗找個安身之處。小妹脫下外衣把小狗包起來抱在胸前,沿著后海的胡同和小區(qū)飛快地走著。碰到有在街頭巷尾坐著站著聊天的人們,就趕緊湊上去,說明這只狗的來歷和自己的情況,希望有好心人收養(yǎng)她。

          一個手里牽著只小京巴的阿姨,一看見小妹懷里的北海,立即把自己的狗抄起來藏在身子后邊,使勁兒朝她擺手說,別過來,別過來,說不定它得的是犬瘟呢!

          小妹一聽這話,淚水像開了閘似的,嘩地流下來,滴在北海頭上,驚得小狗一激靈。

          這情景小妹曾經(jīng)看見過。那次弟弟跟她到集市上去賣雞蛋,碰到一群鄰村的孩子在抽陀螺,也想插進去跟他們玩。其中一個孩子認(rèn)出了他,厲聲叫道:別過來,別過來,你得了艾滋病,你爹媽不是全死了嗎!

          牽狗的阿姨一看小妹淚如雨下的陣勢,也有些過意不去,趕快解釋說,這只狗我見過,今天上午它主人租船到岸邊接的它,說是它得了瘟犬治不好了。我當(dāng)時就猜著了他們是要把它扔到湖當(dāng)中去,果然不出所料。小狗也是忒可憐了,要不是怕它把病傳染給我們家胖胖,我也愿意領(lǐng)了它。

          小妹聽說,更動了惻隱之心,把自己家重病的小狗扔湖里,不等于把自己重病的孩子扔湖里一樣嗎?眼看過了上班的鐘點,小狗的去處還沒有著落,小妹一時忍不住竟當(dāng)街嚶嚶哭起來。大伙兒圍住看,臉上全是愛莫能助的樣子。有一個戴眼鏡的老伯伯,給了小妹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告訴她說有個張阿姨可能會收留這只小狗,并且給它治病。

          兩個小時以后,小動物保護基地的志愿者接走了北海,小妹因為遲到被扣除了當(dāng)天的工資。北海在與小妹分別的時候,頻頻回頭往她懷里拱,好像知道自己和這個好心的姐姐一旦分別,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果然,北海在基地被診斷為犬瘟,體溫高達四十一度。獸醫(yī)給它注射了平喘的藥物之后,又給它點滴了治療犬瘟的三聯(lián)針。可是因為這只小狗病程太長,又被主人扔在湖里,連嚇帶病,終于在第二天下午不治而亡。

          北海死去的時候,嘴張得大大的,仿佛在拚命做著深呼吸。或許在彌留之際,這只狗產(chǎn)生了幻覺,又開始了在水中的掙扎。它正奮力游向人的懷抱,那個人并不是曾經(jīng)與它共同生活了好幾年的主人,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女孩。

          小妹曾經(jīng)給基地打電話詢問北海的情況,當(dāng)她得知小狗已經(jīng)死去的消息,輕輕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當(dāng)天,她向格格秀飯莊的老板辭了工,踏上了返鄉(xiāng)的旅程。她對老板說,必須馬上回去探望重病的弟弟。當(dāng)然,她沒有說弟弟得了什么病。

          352號 美眉

          美眉是一只漂亮非常的小白貓,它的照片可以證明我的說法一點兒也不夸張,張呂萍給它起的這個名字也很恰當(dāng)。拍照片那會兒它還不過四五個月大,圓溜溜的眼睛老是瞪著,用孩子般好奇的眼神,盯住從身邊跑過去的每一只狗或者貓。可是等它也想跟著它們?nèi)鰵g的時候,目擊的人心頭會隨之一顫:美眉只有兩條前腿。沒有后肢的小屁股,被裹在嬰兒用的“尿不濕”里,只有這樣,美眉活動時才不至于把肛門和尿道碰傷。自從傷口愈合了,它就再也不愿意坐在衛(wèi)生所的小籠子里,只要有機會就跌跌撞撞到處爬,全然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樣子。

          美眉有一個特殊愛好,就是看鴿子飛翔。只要基地養(yǎng)的那群鴿子,從后院的鴿棚里飛出來,它定然會抬起小腦袋,跟隨它們盤旋的路線盯著看,直到鴿子們飛累了,回窩了,還意猶未盡。

          知情的人們看了會想,這只小貓到底跟鴿子有多深的緣分呢?一個月以前,美眉正是因為許大爺家的鴿子失去了它的兩條腿。

          美眉被貓媽媽生下來的時候,住在一個有不少人家共居的大雜院里,大人孩子加起來不下四五十口。主人是個中學(xué)教員,斯斯文文,說起話來輕言細(xì)語,對家人對鄰居,對自己家的貓、鄰居家的狗,都特別友善,人人管他叫秀才。

          秀才的緊隔壁住著許大爺和他的一棚鴿子。許大爺原先住在城里邊的居民樓里,因為鴿子太多,每天往樓下人家的窗臺上屙屎落毛,被鄰家抗議,只好到這邊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來租房子住。鴿子是許大爺?shù)拿瑸榱怂鼈,許大爺可沒少遭人白眼,沒少給人道歉,現(xiàn)在又為了它們搬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大雜院來,跟老伴和兒子一星期才見上一面,心氣多少有些不順。在院子里,許大爺?shù)钠夂蜕らT都大得有名,他的臉上也是陰天多晴天少,只有跟鴿子們搭擱的時候,才會多云轉(zhuǎn)晴。

          許大爺家的鴿棚搭在他家的房檐下邊,里頭到底住了多少羽鴿子,別說其他人弄不清楚,連許大爺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見它們忽拉拉飛出去,忽拉拉又飛回來,出來進去聲勢浩大,能把大雜院遮蔽得天光失色,日影見薄。雖然信鴿協(xié)會的幾個小伙子,根本看不上許大爺?shù)倪@些鴿子,可許大爺一點兒也不在意。每當(dāng)鴿子們帶著鴿哨,由近及遠(yuǎn)由遠(yuǎn)及近地盤旋,他總要用手在前額搭個涼棚,愣神相看,腳尖還一踮一踮的,仿佛一不留神便要隨那些展翅的精靈飛翔而去。許大爺最得意的事情,是喂鴿子的時候,抓一把鴿食在手上,鴿子紛紛飛落,站得滿臂滿肩,真有點兒振臂一呼應(yīng)者如云的感覺。

          許大爺一輩子在人群中何曾有過這種感覺?

          晚上鴿子們在窩里咕咕咕叫,也不知道是不是雙雙對對老有說不盡的情話。許大爺?shù)慕徯悴派硎芷淇,常揉著失眠熬出來的紅眼睛向許大爺抱怨。以秀才為人處世的風(fēng)格,從不愛把什么事弄到很僵的地步,所謂抱怨也都是旁敲側(cè)擊輕描淡寫的。

          許大爺是個粗人,不光是個粗人,還總愛標(biāo)榜自己是個粗人。對秀才的抱怨,他有時真不明白,有時裝不明白,有意無意還愛夸他那鴿子的叫聲,像安眠藥似的能催眠,不聽著還睡不踏實。秀才聽了苦笑,也沒轍。

          一向睡得很踏實的許大爺,從有一天起再也睡不踏實了。

          那天早晨,許大爺照常去放鴿子,發(fā)現(xiàn)臺階上有一溜釅釅的血跡,上邊還沾著一些鴿子毛。許大爺想起頭天夜里,鴿子的叫聲有些異樣,不再是安詳?shù)墓竟韭暎鞘艿搅耸裁大@擾似的,慌慌張張喊叫了一陣。等許大爺隔著窗戶招呼它們,很快又平息下去,原來真是有東西躥進鴿棚作孽了。

          第二夜,許大爺半宿都沒入睡,和衣在床上躺著,專等禍害鴿子的元兇出場?赡羌一锖孟褚餐γ靼,守了一個東方既白,也沒等著它再次到來。連著幾夜都是如此,可是到了許大爺撐不住沉沉睡了一夜,早上起來,血跡和鴿子毛又出現(xiàn)了。幾次三番下來,許大爺只差沒把肺氣炸了,發(fā)誓要把兇手查出來就地正法。

          在許大爺?shù)镍澴觽儗覍冶煌狄u的日子里,小美眉和它的兩個哥哥在貓媽媽的懷抱里過得很安逸。可是隨著許大爺?shù)慕辛R聲一天天提高,貓媽媽開始不安了,它把自己的孩子從屋外叼到屋里,又從屋里叼到屋外,還常常在主人秀才身邊蹭來蹭去,喵喵叫著,好像預(yù)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將要發(fā)生。可惜秀才是人,聽不懂貓話,他們一家人還是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回來以后,照樣樂呵呵地逗大貓小貓玩,壓根兒沒把鴿子的事兒跟自家的貓聯(lián)系起來。

          結(jié)果有一天,秀才下班回來,一眼就看見貓媽媽渾身是血躺在家門口,旁邊是被砍斷了兩條后腿的美眉,而另外兩只小貓不知去向。鄰家大媽看見秀才回來,一個勁兒朝著許大爺?shù)拇皯襞,悄聲說,他的鴿子又給咬死了兩只,認(rèn)準(zhǔn)了是你們家老貓干的。

          秀才聽了驚得眉毛都豎起來了,用發(fā)抖的手抱起在血泊里掙扎的小美眉,一改往日的斯文,撞開許大爺家的門就沖進去了,后邊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鄰居。

          許大爺興許早就料到這事的后果,正在家里靜待秀才來找麻煩,一只死鴿子就擺在跟前的茶幾上。

          從來不大聲說話的秀才,這會兒聲音大到把天花板上的揚塵都震得直往下掉,斥責(zé)許大爺比日本鬼子還要狠毒。這句話偏偏就罵到了許大爺?shù)男母C眼子上,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北平城外盧溝橋失守,他父親正是被日本鬼子的冷槍打死在自家的菜地里。那會兒許大爺跟今兒的小貓一樣,剛剛滿月,F(xiàn)在秀才為了幾只貓,就拿自己跟禽獸不如的日本鬼子相比,許大爺怎么受得了?于是,跳起來揪住秀才的脖領(lǐng)子,啪啪就是兩個耳光。

          你想,許大爺本來就是這個院里的租房客,沒根基也沒人緣,今天為了自個兒的鴿子,不問青紅皂白,就將秀才家一窩可愛的貓咪滿門抄斬,也的確做過頭了。兩個小伙子上前拉開了偏架,推推搡搡之下,替秀才狠狠地還了手。

          秀才捧著受傷的美眉往動物醫(yī)院去的時候,給許大爺留了句話,我非要到法院去告你。

          許大爺一點兒不怕,說,我又沒殺人,怕你告?

          秀才說,像你對小貓這么歹毒,要殺人也未必下不了手。

          這場鴿貓之禍引出了兩樁民事訴訟。

          一樁是秀才告許大爺殘殺小動物,法院沒受理,理由是目前中國還沒有相關(guān)的法律條款。第二樁是許大爺告秀才侵犯他人私有財產(chǎn)。他的鴿子在糾紛發(fā)生后不久,被人用老鼠藥毒死了大半,剩下的也受了驚嚇,飛到別家避難去了。法院倒是受理了,但要求許大爺拿出證據(jù),證明毒藥是秀才放的。可是就跟許大爺當(dāng)初也拿不出證據(jù),證明鴿子肯定是秀才家的貓咬死的一樣,舉證無法完成,案子不了了之。

          受傷致殘的小貓美眉被送到了張呂萍的動物收容基地。秀才傷心地說,他這輩子再也不養(yǎng)小動物了。

          許大爺灰溜溜病歪歪地退了租,搬回城里的家中去,徹底結(jié)束了他喂養(yǎng)鴿子的生涯。因為沒有足夠的空間,也因為鴿子沒了之后,他的健康狀況急劇惡化,到了非得有專人看護的程度。

          許大爺曾經(jīng)說,鴿子就是他的命,鴿子沒了,他的命也長不了了。

          134號 阿桂

          漂亮的大麥町犬阿桂又被別的狗咬了,咬它的還是那只比它個子小得多的豺狗。據(jù)說這只豺狗自從被送進大二圈,就特別看不慣阿桂,有事沒事趕得它滿圈亂跑,吃飯的時候也時常去騷擾它。正如人與人一樣,有緣無緣大不相同,狗與狗不投緣,也是要憑空生出是非來的。阿桂的后脖子上被咬出一排對穿的洞,釅釅的血漿從里邊汩汩往外淌,讓飼養(yǎng)員文靜看著心疼。

          在文靜眼里,阿桂實在是一只老實本分,完全不具侵略性的狗。也可能正是如此,它才被別的狗一再侵犯。有不少愛狗的人總說,我就是愛狗不愛人,狗多好,忠誠勇敢,知恩圖報,哪里像人,恃強凌弱,互相傾軋,利欲熏心,讓你防不勝防。做了四五年狗飼養(yǎng)員之后,文靜對這種說法深表懷疑。狗們之間發(fā)生的很多事情都證明,狗跟人一樣,有的善良有的兇狠,有的溫柔有的強悍,有的自私小氣,有的大方豁達。簡而言之,人有好有壞,狗也有好有壞。像這只老是欺負(fù)阿桂的豺狗,在文靜看來就是一個壞蛋,只不過出于工作職責(zé),她不能懲罰它。其實關(guān)于狗的秉性跟人一樣,有善惡之分的說法,早已被西方動物學(xué)家通過多年的觀察和實驗所證實,為此他們還寫了為數(shù)不少的報告和論文。不過文靜從來沒聽說過這些高論,她只是通過自己的經(jīng)驗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一般情況下,文靜不愛跟到基地來做義工的志愿者們說這些。他們都是一些對動物特別有感情的人,家里都養(yǎng)著一只到多只不等的貓和狗,對基地有過悲慘經(jīng)歷的小動物,更充滿著人所不及的深切同情,每一只都是他們眼中被傷害的弱者,都是他們救助的對象。假如你要說狗里邊也有壞蛋,他們可能會跟你急。

          按文靜的標(biāo)準(zhǔn),阿桂當(dāng)然是一只好狗。前幾年,一只阿桂這樣的斑點狗,身價最少也在好幾千元之上,這可能跟當(dāng)時有一部好萊塢片子《101只斑點狗》在中國流行有關(guān)。那張盜版光碟進入了千家萬戶,也把這種皮毛光滑得像穿著一件緊身黑白花點運動服的大狗,介紹到了中國人的家庭。

          根據(jù)狗譜的記載,大麥町其實是前南斯拉夫Dalmatuan地名的音譯,大麥町犬于公元十五世紀(jì)發(fā)源于此地,故也稱作達爾馬提亞犬。純種大麥町犬的個性沉靜機敏,在十九世紀(jì)的歐洲是一種非常普通的工作犬,主要用途是衛(wèi)護長途運輸?shù)鸟R車。當(dāng)那些裝載著各種各樣貨物的馬車,出沒在少有人煙的驛道上,常會有這種色澤明快步履輕盈的花狗,一路小跑跟隨左右,對攔路打劫的流寇有很強的威懾力,也給冗長沉悶的旅途增添了活潑的生氣。至于它們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家庭中的伴侶犬玩賞犬,未見有資料顯示,但在二十世紀(jì)末的中國,這種短毛花狗的確被富有階層的家庭接納,甚至作為某種驕人身份的證明。阿桂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被一位當(dāng)紅流行歌星帶回了家里。

          阿桂跟上這個主人,沒有人不說它交了好運。這位剛出道的時候渾身大■子味兒的土妞,因為爹媽給了她一副好嗓子,也因為她自己對音律的好悟性,一曲躥紅之后,漸漸成了中國流行樂壇大姐大。她原唱的一首又一首風(fēng)格迥異的歌,常常高居各種排行榜榜首。這些歌伴隨她的曲折戀情,在她的歌迷中,在報紙、網(wǎng)絡(luò)和電視里廣泛流傳,她所擁有的財富,也很自然地成幾何級數(shù)增長。她的一切都在頻繁地更換著,衣服、首飾、房子、車子、化妝師、經(jīng)紀(jì)人,當(dāng)然還有她的寵物。幾乎每一種在寵物市場上被炒出高價的狗,她都買來養(yǎng),當(dāng)這個品種被新品種取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或者干脆說,一開始降價就毫不吝惜地將它們棄養(yǎng),甭管當(dāng)初它身價幾何。阿桂之前,有京巴毛毛,在阿桂之后,有金丹庫貝和比熊拉拉。她不斷推出新歌,不斷出版新的唱碟拍攝新的MTV,不斷開各種規(guī)模的個人演唱會,所有重要的主流文藝演出總少不了她。她已經(jīng)成了任何人都無法否認(rèn)的流行歌壇的常青樹,多少跟她同時出道的歌手早就銷聲匿跡,她的人氣反而在不斷攀升。很自然,流行成了她的生活主旋律,要流行就得多變化勤更換日新月異。再好的歌唱了一陣子也就唱膩了,再好的狗養(yǎng)了一陣子同樣也養(yǎng)膩了,唱老歌說明你沒有自信沒有新招術(shù),養(yǎng)老狗說明你不懂行情不夠貴族。報紙上曾經(jīng)有過消息報道說,這位歌星對她的寵物關(guān)懷備至,夏天剛到就給狗屋裝了空調(diào),但這跟她按照流行的步伐買狗和扔狗沒有任何實質(zhì)的關(guān)聯(lián),對此阿桂最有發(fā)言權(quán)。

          阿桂的確住過裝了空調(diào)的狗屋。

          那一年,北京奇熱無比的夏季,使很多住平房的老頭老太太中暑住院,甚至于生病致死。狗們更不必說,它們渾身上下長滿毛,汗腺只分布在鼻頭和腳墊,熱了的時候,幾乎無一例外伸長了舌頭,哈哧哈哧喘粗氣。流浪狗的處境就更加悲慘,大地被曬成了一張巨大的平底鍋,好像往馬路上滴幾點花生油,就可以吱吱地煎熟雞蛋。而它們必須在這樣的馬路上行走,去尋找大熱天里難得找到的果腹之食。除去人們精心保存在冰箱里的那一部分,所有的食物都在高溫中迅速腐敗變質(zhì),垃圾桶里的東西自不待言。它們被曬著被餓著被車輛驚嚇被惡人驅(qū)趕,隨時隨地可能倒斃路邊。

          阿桂在這個熱得反常的盛夏里一點兒沒受罪。它的狗屋里因為裝了空調(diào)涼風(fēng)習(xí)習(xí),潔凈的清水和拌了肉食的狗糧都很充足,保姆會在傍晚太陽下山的時候,按時牽著它到住宅區(qū)公用的大草坪上去,在那兒它可以鉚足了勁奔跑,把一整天積累的郁悶釋放掉。它華麗的皮毛,矯健的動作,把周圍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狗都比得黯然失色,人們也會為這只出色的狗議論紛紛,這是誰家的……噢,她家的!我說呢……如此,阿桂覺得自己很為主人長了臉,奔跑得也就愈發(fā)歡快和優(yōu)雅了。

          對這樣愜意的生活,阿桂實在沒有可抱怨的了,要是再說東道西,可能會有貪心不足之嫌。作為一只善良懂事的狗,阿桂評價自己的生活時,很是有分寸,要是用人類的語言直接表達,最適合的詞是美中不足。阿桂很少有能與主人相伴的機會,就這一點而言,它明擺著不如尋常人家的尋常狗。與主人同吃同住同散步,狗的習(xí)性,狗的情緒,細(xì)心的主人一清二楚,包括遛狗的路線和牽引的習(xí)慣,經(jīng)歷主狗之間的磨合也都默契非常了。阿桂不能。喂它遛它的保姆并不固定,這個喂得多那個喂得少,遛它也是有耐心的遛得盡興,沒耐心的草草收場。主人呢,只有在她的朋友特別是養(yǎng)狗的朋友聚會的時候,才會很感榮耀地把阿桂牽出來亮相,聽大伙兒真情假意喝彩。作為歌星,喝彩之聲對她來說太重要了,無論臺上臺下。她簡直不能想像,無人喝彩的生活是多么寂寞。她追求被人們喝彩的人生,這就意味著,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都有彩頭供別人來喝,其中也包括阿桂。

          作為一只近乎完美的狗,阿桂曾經(jīng)慶幸自己遇到了一位追求完美的主人。過于單純的經(jīng)歷,使阿桂無法辨別,這種追求里到底包含著多少虛榮的成分,當(dāng)然也就無法預(yù)料主人的虛榮心,將會給它帶來的致命傷害。

          當(dāng)西伯利亞的寒流挾帶著冷風(fēng)冷雨光臨了這座城市,炎熱的夏天隨之驟然遠(yuǎn)去。阿桂并不知道,大麥町犬在寵物市場走俏的行情,正隨著氣溫的下降直線跌落,它的地位正像樹梢上深秋的黃葉,處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它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主人了,這并不奇怪,主人的忙碌恰恰說明她的事業(yè)仍然勁爆。它有耐心等待,等著主人再次召喚,去跟她那些愛狗的朋友見面。

          等來等去,有一天阿桂終于又聽見了主人悅耳的聲音,和她的高跟鞋在臺階上敲出的聲響。阿桂刷地站起來,剛想擺出自己最優(yōu)美的姿勢迎接她,忽然間嗅到了另一只同類的氣息,同時聽到了它的腳步聲。阿桂毫不費力地判斷出,主人帶來了一只新的狗,一只比它的體形更大些的狗。

          直覺讓它的心忽地懸起來了,這只狗是來給自己做伴的,還是來跟自己爭寵的?這么一想,阿桂的眼眶里立時充滿了被人類稱作熱淚的那種水分。只不過瞬息之間,它們就會奪眶而出,或者因為感激,或者因為失落,事情馬上就會見分曉。

          阿桂最后一次見到了主人,她現(xiàn)在不光褪盡了大■子土味兒,經(jīng)過長期的舞臺訓(xùn)練和精心包裝,舉手投足之間,真的有幾分貴族的優(yōu)雅了。

          同時,阿桂第一次見到了金丹犬庫貝。那條狗高大威猛,渾身緞子般閃亮的金毛,緊緊繃在發(fā)達的肌肉上,就像人類健美比賽上靠賣塊兒獲取掌聲的猛男。

          阿桂的自信心受到了毀滅性打擊。剛一照面,它就從主人的神情中,感受到了某種被忽視的端倪,主人的目光從它身上一掃而過,對它一點興趣都沒有。

          阿桂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想提醒主人,我在這兒呢。

          主人肯定聽見了阿桂的聲音,可仍然對它視而不見,只是轉(zhuǎn)身對保姆說,這屋里有味兒了,趕快打掃打掃,別在客人面前丟我的人。然后拍拍金丹的頭,說,寶貝兒,好好在這兒呆著,等會兒叫她們給你洗澡。

          金丹顯然受寵若驚,馬上躍身而起,把前爪子搭在主人肩上,發(fā)出一陣討好的叫聲。主人說,安靜點兒,留著你那點兒把戲,客人來了再說吧。說完,跟阿桂連招呼都沒有一個就走了。

          主人走了以后,狗屋里發(fā)生了一場慘烈的爭斗,這當(dāng)然對阿桂很是不利。

          狗是最懂得人事的動物,金丹和阿桂一樣從主人的態(tài)度里已經(jīng)判斷出,兩只狗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便首先發(fā)起了進攻。按照雙方的力量對比,阿桂原本是要吃大虧的,但被主人拋棄的悲憤情緒,極大地調(diào)動了它復(fù)仇的力量,仇敵當(dāng)然是入侵者庫貝了。

          阿桂從來都不是一只具有侵略性的狗,要不是金丹欺人太甚,它們完全可以和平共處,是庫貝狗仗人勢不能容它。結(jié)果爭斗雙方在體魄和力量十分懸殊的情況下,打了個平手,阿桂和庫貝都受了小小的皮肉傷,幸無大礙。

          可嘆的是阿桂的自衛(wèi)反擊激怒了主人,雖然她盡了人道讓獸醫(yī)給兩只狗都包扎了傷口,但再也不愿意養(yǎng)著阿桂這只對她來說已經(jīng)毫無價值的狗了。決定如何處置阿桂的時候,有人建議她拿到寵物市場上去賣了,好歹還能回收千兒八百的。被她很生氣地喝退了:我看你是窮瘋了,咱們這種人家,能把狗拿出去賣?萬一叫人家知道了,還以為我想當(dāng)狗販子呢,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于是,阿桂帶著傷,入駐了張呂萍的救助基地。

          阿桂早就聽說人類有一種講故事的方法叫小說,寫小說的人為了讓自己的故事好看,總愛弄一些巧合的事件來增加可讀性。可是,有時候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比小說里寫得還要巧,什么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什么殊途同歸,什么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一類的套路,全都在現(xiàn)實中活生生地出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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