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這個世界,誰欠誰的?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據(jù)日本財務(wù)省2007年3月23日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06年底,包括國債、借款、政府短期證券在內(nèi)的國家債務(wù)達到約823.3萬億元,創(chuàng)歷史最高紀(jì)錄。也就是說,日本國民人均背負的債務(wù)達到651萬日元,折合人民幣為40多萬元。
像美國日本這樣的“經(jīng)濟強國”,實際上經(jīng)常是在“負債運營”,不但政府是借錢開支,許多國民也都拿著信用卡透支生活。但咱們可別替人瞎操心,人家過得比咱舒坦多了。只要國家機器足夠強大,就永遠不用擔(dān)心債務(wù)塌下來全國跳樓。所謂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用來說他們正合適。然后他們還要嘲笑中國人光存款,不消費等等,壓迫人民幣連連升值。這是用我們過去的“農(nóng)業(yè)文明思維”所無法理解的。我們一直欣賞的是“既無內(nèi)債,又無外債”,清清爽爽,明明白白。而且以為帝國主義列強肯定是自己家里“有的是金山銀山,永遠花不完”,以為富國是永遠向窮國放債,自己專門靠高利貸生存的寄生蟲,F(xiàn)在我們才慢慢知道,帝國主義的口袋并不寬裕,他們之所以成為“列強”,除了當(dāng)年殺人放火搶去了頭幾桶金之外,在自留地里干活也很勤快,更主要的,是他們發(fā)明了一種“超前消費”的高級洗錢方式。
咱們貧下中農(nóng)一般是掙10塊錢,花3、4塊錢。如果只花1、2塊叫做吝嗇,如果花了6、7塊叫做大方,花了8、9塊叫浪費,花了10塊就叫敗家。而人家列強呢?掙10塊花10塊叫做吝嗇!一般是掙10塊要花20塊,那多出的10塊到哪兒去弄呢?借啊。什么?不借?不借俺可就搶啦!人家的“民主程序”一開動,人家那素質(zhì)極高極高的人民舉起森林般的手臂一投票,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啦。貧下中農(nóng)掙的錢本來不多,一般只能掙5塊,自己剛花了1塊,就把3塊借給列強了。列強東挪西借里挪外借,手里弄了100多塊,這回真是怎么也花不完了。于是,他還要反過來,把錢再借出去,給那些一時揭不開鍋的五保戶,不過條件是比較苛刻的,除了利滾利之外,一般是要拿人家的土地房子閨女兒子來抵押的。別人欠他的,他年年催逼,有時候一年竟然真的掙了100多塊。他欠別人的呢?不著急,能不還就不還,還不起就繼續(xù)借,一直借得叫你心疼。你要是不借吧,那以前的債務(wù)他就說根本還不起了,你要是跟他打架吧,他已經(jīng)用借來的錢置辦了一屋子的刀槍劍戟,而你本來應(yīng)該用于置辦刀槍劍戟的錢呢,早都讓他借走了。所以你還得繼續(xù)借給他。到了債務(wù)如山,實在不像話的時候。他又來花招了,當(dāng)初借了你家3塊5塊一共是185塊,可是那時候的錢不值錢啊,再說你家的錢到了我家這片兒,不大好使,必須打折。什么匯率啊,浮動啊,所得稅啊,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xué)啊,說得你頭都大了。反正最后一算,我其實就借了你家28塊錢,你要是不認就拉倒,你要是認了,咱們現(xiàn)在簽個協(xié)議。你一想,28就28吧,頂我半年的嚼裹呢,總是個錢,否則都打了水漂了。于是你承認了這個28塊。他又說,我今兒個吧,沒現(xiàn)錢,我有個祖?zhèn)鞯臒煷佔樱?0多年歷史了,小孩他姥姥的大姨子的小舅子傳下來的,值老鼻子錢了,上回瑪麗亞大嬸出200我都沒賣,我知道你愛抽煙,我現(xiàn)在改抽白面兒了,留著也沒用,這回看在我大爺燒過你家花園的交情,賣給你,就算100,你看咋樣?你跟他死砍活砍,砍到六五折,他心疼得搶天呼地,讓你把煙袋鍋子拿了走,最后一算,你還欠他37塊錢。
有一種撲克牌的玩法叫做“憋7”,各地規(guī)矩略有不同。沒有合適的牌出的時候可以向上家或者下家借牌。老實人一般不借牌,總是自力更生,憑自己的本事一張一張去拼搏。而聰明者則明明有可以出的牌卻就是不出,一定要借人家的。用借來的牌把自己的一手散牌組合成整齊有序的強大陣容,然后反攻倒算,控制了整個局面。列強們也是這么玩的,自己家里有油田,不采,非得買人家的——反正錢也不是自己的。自己家里有森林,不伐,專門買別人的木材。然后再指責(zé)別人破壞生態(tài),污染環(huán)境。山西的煤便宜,成千上萬噸買過來,都埋在自家的海岸上,給子孫留著。而那“便宜”的煤,是用千百個中國礦工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中國的人才更便宜,北大清華帶頭,每年向列強輸送一車皮又一車皮的會算題會畫圖會打字會編程的各省市縣鄉(xiāng)的狀元榜眼探花小力本,借用魯迅的話說,只要給予略略高于牲畜的待遇,他們就心滿意足地勤奮工作了,而且其中還必有感恩者批評中國曰:“你看人家對畜牲都是那么人道,遺產(chǎn)都留給寵物,俺寧做華爾街的狗,不當(dāng)長安街的人!
老實人被欺負多了,急了,也看出些門道,就不免大罵列強,于是就顯得很不文明。激動之下,對列強的判斷也容易失誤,做出些極端的舉動,結(jié)果只能是雪上加霜。其實大家都在這個地球上玩牌,不會有一個人永遠贏下去的,也不會誰把誰真的吃掉的。按照古代的玩法,規(guī)規(guī)矩矩的,那貧下中農(nóng)太占便宜了,占了好幾千年的便宜,風(fēng)水也該換換了。人家發(fā)明了新的打法,改變了局面,這回你吃虧了,生氣罵街是沒有用的,應(yīng)該認真鉆研一下人家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就拿“超前消費”來說,你可以看不慣,可以諷刺調(diào)侃,但卻不能用道德主義去批判的。超前消費的人,一般都養(yǎng)成了“居安思!钡囊庾R,因為他老覺著欠別人的。如同按揭購房者,是不可能天天抱著枕頭睡懶覺讓老婆踢著打著才去上班的。帝國主義國家的普通職員,活得都很緊張都很累,連續(xù)放三天假就高興得傻小子娶媳婦似的,什么春節(jié)長假、五一長假、十一長假,簡直是天方夜譚,人家懷疑那都是共產(chǎn)黨編造出來欺騙世界人民的瞎話吧。在列強家里,你永遠看不見中國大街小巷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打麻將下象棋曬太陽的閑人。你說美國霸道吧,確實霸道,但其實累得跟孫子似的,覺也睡不安生。你說日本發(fā)達吧,確實發(fā)達,但從教授到白領(lǐng),很多人忙得一天就睡五六個小時,餓了就匆匆吃盒方便面或者白面條——美其名曰“陽春面”,吃二兩面合人民幣三四十塊錢。你說他們欺負這個封鎖那個,最后一合計,這是忙活啥呢?
掙10塊花3塊,圖的是個心安理得,吃得香睡得穩(wěn),心理動機是想先勤勞后享受,先苦后甜,類似于養(yǎng)兒防老?蓡栴}是如果別人不這樣想,恐怕你的人生設(shè)計就要落空。小時候家里買橘子,每人分了4個。我計劃一天吃一個,這樣可以快樂4天。不料第二天,妹妹已然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眼巴巴地看著我,你就是明知她早早算計著你,也硬不下心腸不給她吧?于是給她1個。不料父親也把自己的吃完了,掏出1毛錢,要“高價”買我1個橘子。那時1毛錢可以買兩三個橘子,再說留著夜長夢多,于是再賣給父親1個。我一共就吃了倆橘子,高興了兩天。可是第三天,發(fā)現(xiàn)妹妹還有橘子吃,原來母親只吃了兩個,另外兩個留給了妹妹。我畢竟總算掙了1毛錢吧,可是過幾天,父親喝酒沒有錢了,來跟我借1塊錢,講好過年時還給我1塊5。當(dāng)然,過年時還會節(jié)外生枝。就這樣,到我上大學(xué)時,父親已經(jīng)欠了我3位數(shù)的人民幣。我上大學(xué)的“第一桶金”,還是我自己利用高考過后的那個暑假當(dāng)建筑工人掙來的。一個長大了的小伙子,北大學(xué)生,還能跟父親討債么?于是,一切就稀里糊涂,“往事并不如煙”了。要不怎么說,窮人就是窮命,活該倒霉受窮呢。用學(xué)者的話說,叫做“性格即命運”。
而掙10塊花20塊呢,圖得是個出手爽快,逍遙自在。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咱去搶錢柜。他們首先縱情享受了生活,但問題畢竟是寅吃卯糧,心里總覺得有個什么地方不大對勁兒。即使在歡歌浪舞最放縱的時候,眉間也掠過一絲隱憂!皸墜D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表達的就是這類人群的感受,所以我們從帝國主義國家的文學(xué)藝術(shù)中很少看到明朗的亮色,他們永遠在表達著發(fā)自心底的陰冷的憂患。他們提倡休閑卻難得休閑,偶爾休閑一下也是計劃得條分縷析,跟上班差不多。他們忙著去找錢,去鉆研,忙著去放債催債,整天要動腦筋,練武藝,擦槍喂馬,甚至枕戈待旦。在這個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帶動了科學(xué)技術(shù)的進步。他們老說別人欠他的,其實正是以此遮掩自己欠別人的。小學(xué)時,學(xué)校常派我到區(qū)里市里參加“儒法斗爭故事比賽”之類的活動。一天中午,班主任王樹香老師給我一篇兩千多字的《桑弘羊舌戰(zhàn)群儒》,下午就要帶我去講。校長問:“他能記得住嗎?”王老師說:“沒事兒,他過目不忘,看一遍就記住了!逼鋵嵨也贿^記性好一點,千字以下,看一遍能記住個大概,兩千字的文章還沒背過,真有一種“掙10塊花20塊”的空虛感,更何談“過目不忘”。靠衫蠋熞呀(jīng)這么說了,不能給老師丟面子。于是表面輕松瀟灑,心中百般緊張,死命地看定每一個字眼,就跟黃蓉她母親死命記住《九陰真經(jīng)》似的。上了公共汽車,一邊聽老師說班里的事兒,一邊心中不停地在默念,并做好了如果忘詞兒就臨場發(fā)揮的預(yù)案。直到傍晚抱著獎狀回校,老師還跟校長夸我:“他看了一遍就能講,去了就得了個二等獎。”而我自己一直很空虛,害怕下次給我更長的文章可怎么辦。于是就只能擦槍喂馬,枕戈待旦,準(zhǔn)備隨時老師降大任于小生也。我跟很多所謂“差生”都是好朋友,他們總以為學(xué)習(xí)好的同學(xué)活得快樂瀟灑,不知道我跟他們玩耍之后,回家就手不釋卷,我家那一帶能找到的書幾乎都被我看遍了,腦子里永遠是“國事家事天下事”,活得比他們累多了。我倒是很羨慕他們,60分也吃得香,70分也睡得穩(wěn),自由自在,誰也不欠。而我,好像永遠欠著別人的。至少,就欠我們老師的,因為她說我“過目不忘”,而我根本沒達到啊。嗯,可見“快樂教育”也有害人的一面啊。
所以說來說去,這個世界到底誰欠誰的?包工頭欠工人的,開發(fā)商欠包工頭的,那誰欠開發(fā)商的呢?日本欠中國的,美國欠日本的,那誰欠美國的呢?英雄人物做了好事之后,一般都仿佛不大自在,總要向大家解釋自己沒什么了不起,好像做了好事反而就對不住大家了。此中確實大有深理可尋,當(dāng)我們做了太多的太大的善事,可能就無意中擾亂了某種天機。當(dāng)別人欠你太多的時候,你就欠了別人的。明明是子女欠父母的,可父母總對孩子說:“我欠你的呀,小冤家!”帝國主義強買強賣,拿走了別人那么多東西,可到頭來別人都欠他的。帝國主義自己也內(nèi)債外債柬埔寨,搞得水泊梁山一百零八煙水寨。這個世界,單個PK,似乎還能看明白誰欠誰的,可要是整個浪看,那就是一筆糊涂帳。古人說“楚弓楚得”,孔子曰“肉爛在鍋里”。也許只有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才能算得清了。
算不清也甭郁悶。要兩個爛肉面,帶她們到門外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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