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美麗蒼涼的手勢——從京劇版《金鎖記》看張愛玲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張愛玲和電影的淵源眾所皆知,她與戲劇——尤其是傳統(tǒng)戲劇——的關系起其實一樣耐人尋味。在紹興戲《華麗緣》傖俗的舞臺上,她看出男女相悅的素樸真情;
亂世的《傾城之戀》,不過像是胡琴的幾個過門,拉來拉去又回到了人間原本的調門。而在文明陷落后,只有蹦蹦戲花旦凄厲高亢的聲腔,依然回蕩在宇宙洪荒之間。
「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童言無忌〉),張愛玲曾寫道,但她卻深知人生不外戲劇,而且自己也樂在其中。正是從這樣的觀點她看京戲,也從京戲看中國。在〈洋人看京戲及其它〉里,她承認「我對于京戲是個感到濃厚興趣的外行」,但這不妨礙她「用洋人看京戲的眼光來觀光一番」。因為有了腳色的距離,于是「有了驚訝與眩異,才有明了,才有靠得住的愛!惯@種將自己「包括在外」、參差對照的敘事策略,戲劇張力十足,張迷可以發(fā)出會心微笑。
張愛玲認為只有在中國,「歷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維持活躍的演出!苟⿷蛞云鋱A滑世故的人生觀照,風格化的唱念做打,跨越時空,就是嫁接歷史記憶與現(xiàn)世經驗的重要媒介。張在〈洋人看京戲及其它〉里點評她所看過的戲,頗能見人所不能見!都t鬃烈馬》演活了男性社會的自私,但薛平貴仍然被認為是好人一個,「京劇的可愛就在這種渾樸含蓄處!埂稙觚堅骸、《紡棉花》一類風情戲蘊藏無限兇險,但一兩句沒頭沒腦的插科打諢,或是臨場穿插的南腔北調,就可以讓觀眾忘其所以——「中國人的幽默是無情的!埂犊粘怯嫛钒嵫莸牟恢皇擒娛碌目粘,也是人生的空城。諸葛亮再足智多謀,算不盡歷史的空曠荒涼?淳⿷虻膹垚哿岽蟾艔膩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也會成為京戲演出的材料吧?這些年來有多少張愛玲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及舞臺劇,以京戲來呈現(xiàn)她「華麗與蒼涼」的世界,未嘗不是一種突破。事實上,張愛玲的作品極度貼近現(xiàn)實,卻又極度風格化,一味以電影或舞臺的寫實風格來詮釋,并不討好。(失敗的例子,像是許鞍華的《傾城之戀》,可供參考。)京劇既然已經被張欽點為最能「把生活戲劇化」的舞臺藝術,或許反而更能點出她的美學和道德觀照。
國光京劇團即將推出由王安祈、趙雪君創(chuàng)作的京劇《金鎖記》。劇本脫胎自張愛玲最為膾炙人口的《金鎖記》,同時也參考了張后期的《怨女》。隨著兩岸四地張愛玲熱的持續(xù)發(fā)燒,改編任何張作都會引起注意,何況是鎮(zhèn)山寶《金鎖記》。近年京劇的劇本荒已經不是新聞,國光推出《金鎖記》頗有出奇制勝的意味,但這也不全然只是噱頭。如前所述,張愛玲的人生觀充滿「作戲」和「看戲」的因素,她所刻畫的半新不舊的社會需要一種舞臺化的襯托,方才能凸現(xiàn)其中的虛飾和規(guī)矩,糾纏和妥協(xié)。就此而論,以京劇演出《金鎖記》是順理成章的事。畢竟傳統(tǒng)劇種中有什么比京劇更華麗張致,也更顯示出歷史和世俗生命的雜糅參照?
但改編張愛玲不是容易事。她的語言意象太玲瓏剔透,她的人生哲學處處透露著玩忽頹廢的玄機。更何況還有眾多張迷枕戈待旦,隨時用放大鏡檢查祖師奶奶的文字遺產!督疰i記》寫盡金粉世家中男男女女的沉淪,甚至異化為戀物癖,色---情狂,虐待狂。再沒有比金鎖的象征,更顯現(xiàn)榮華富貴的恐怖,和禮教吃人的壓力。曹七巧心比天高,卻生錯了人家。她半推半就的嫁入豪門,卻要用大半生的怨懟作為代價。曹最后以自己鑄造的金鎖,坑陷了周遭的人,也坑陷了自己。相較傳統(tǒng)京劇的忠孝節(jié)義,《金鎖記》顯得不可思議。但仔細思考張愛玲所寫的倫理、情欲、和物質條件的沖突,我們與其說《金鎖記》顛覆了什么,不如說它延伸了傳統(tǒng)的一切——如此徹底以至于暴露了其下符號、儀式系統(tǒng)的驚人殺傷力。我以為這應該是京劇版《金鎖記》的詮釋重點。這出戲因為人物性格鮮明,情節(jié)豐富,可以演成寫實家庭倫理警世大悲劇。但如此一來不過是京腔話劇,辜負了京劇本身的美學元素以及張愛玲的世故姿態(tài)。呼應原作對民國世界的憂傷嘲弄,這出戲可以大量運用京劇形式化、舞臺化的風格,虛擬極度華麗、又極度蒼涼的情境。套句張腔,國光劇團必須讓舞臺上的「『現(xiàn)實』發(fā)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讓觀眾「疑心這是個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陰暗而明亮的。」(〈自己的文章〉)
以《金鎖記》的劇本來看,劇作者在重現(xiàn)「張腔」文字和創(chuàng)新演出效果上,都下了功夫。全劇分為五幕,不乏切割舞臺,營造不同時空、或內心與現(xiàn)實世界交錯的場景。這是電影蒙太奇手法的運用,遙擬張愛玲視覺想象的可能,也有效的濃縮了情節(jié)的鋪展。角色安排大抵遵照原作,惟曹七巧的初戀小劉由原作的隱而不見,成為串聯(lián)曹的想象和現(xiàn)實人生的媒介,頗見巧思。兩人的對話互動,果然讓「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時時發(fā)現(xiàn)尷尬的不和諧」。(〈自己的文章〉)如果吹毛求疵,我仍然以為改編者可以再減少劇情交待——尤其后半段曹七巧對付女兒兒子媳婦的手段和大段道白,已嫌瑣碎。前此國光的《三個人兒兩盞燈》下半段劇情也有類似傾向。唱詞編排上,曹的情欲和物欲的交錯轉折應可再多著墨。更要緊的是,第三幕曹七巧和姜季澤的對手戲有待加強。這是兩人生命的交錯點,也是《金鎖記》的經典場面。經過這一場勾搭、談判、不歡而散,他們再沒有回頭的可能。太多張迷等著看這場好戲,以整幕來演出都不為過。相比之下,目前版本中曹如何強迫女兒纏足等反而可以暗場交待。
魏海敏是臺灣京劇界首席旦角,雖然藝宗梅派,但并不為其所限。她對詮釋中西「壞」女人的角色,從希臘悲劇的米底亞公主到莎翁的麥克白夫人,再到王熙鳳,尤其別有心得。出色之處,甚至有凌駕她的本工的時候。魏能演出曹七巧這樣復雜的人物,應該是過癮的挑戰(zhàn)。想來她必須參考荀慧生、小翠花等的路數(shù),再加以更多內心戲的揣摩。當年梅大師舉手投足四平八穩(wěn),現(xiàn)在魏海敏滿身的七情六欲,京劇表演藝術八十年的改變,由此可見一斑。民初時裝戲在京劇里早有先例,如梅蘭芳的《一縷麻》、尚小云的《摩登伽女》等。但這些戲一時轟動有余,卻多半不能傳世。我以為即使賢如四大名旦,在融合新舊時也必須面臨考驗。早期的時裝京戲也許太向文明戲——話劇的前身——看齊,以致形成唱作脫節(jié)的現(xiàn)象。《金鎖記》因此應該避免刻意寫實舞臺劇的窠臼。樣板戲也是時裝戲的一種,過分的政治主題掛帥,夸張的唱念作打,形成另類奇觀。但樣板戲如何將舞臺、唱腔、作表完全風格化的設計,卻依然可為借鏡。除此,魏海敏也演過清裝戲《楊乃武與小白菜》,在想象清末民初的世路人情上,應該不無幫助。
再回到張愛玲。張曾寫道,「京戲世界里的中國既不是目前的中國,也不是古中國在它的過程中的任何一段。它的美,它的狹小整潔的道德系統(tǒng),都是離現(xiàn)實很遠的,然而它決不是羅曼蒂克的逃避……切身的現(xiàn)實,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必得與與另一個叫明澈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方才看得清楚!拐窃谶@個看似「狹小整潔」的道德系統(tǒng)里,情殤處處,物欲洶涌!督疰i記》的劇場寓意和劇場效果,也應由此開始。
原文收錄于:【 聯(lián)合文學2006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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