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方萌:文明難分高下,制度易判優(yōu)劣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薜涌先生是我十分喜愛的專欄作家,他的文章材料豐富翔實,觀點鮮明獨到。在他這一代中國學人中,薜涌自況評點美國政壇風云無出其右者。有些讀者雖然不同意薜涌的觀點,但還真想不出第二支健筆。
不過,薜先生這兩年似乎有些偏離了一貫扎實穩(wěn)健的文風。比如,反映薜涌思維傾向的一篇代表作《西方文明優(yōu)越論》,就被他博客上的一位網(wǎng)友評為“罕見的敗筆”。
此文收錄在他的《中國文化的邊界》一書中。我粗粗看過,覺得這位網(wǎng)友反駁得還不夠透徹,這里再閑扯幾句。
說起中西文明比較,大家可能都聽說過一則錢鐘書的秩事。一日,某青年找到錢老,要跟他談中西文化異同。錢鐘書告訴他,你談這個,我拔出手槍來。夫人楊絳在側(cè),補上一句:“沒手槍剪刀也可以”。所謂中西文明比較,正是這種扎人的大題目。學貫東西的大學者用磚頭厚的巨著也不見得能說清一二,薜涌先生卻打算拿千把字就判定兩文明體的高下。英諺說“規(guī)模的確重要(The size does matter)”,這樣小的篇幅論述如此大的題目,薜涌注定一下筆就上演“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第四部。
薜涌當然也清楚這不是一篇小文能說清楚的事兒。他的策略是化大事為小事,在中西文明中各找一個代表人物出來作比較,中國是孔子,西方是蘇格拉底。這好比美國大選,兩黨各自推出己方的一位候選人,選民只要瞧瞧他倆順不順眼就成了,不挺省事兒嗎?問題是,薜涌選錯了西方文化的代表。如果硬要從西方歷史中選一位代表人物出來,我看只能是耶穌。想想看,有多少西方人讀過《圣經(jīng)》,又有多少西方人知道蘇格拉底講過什么——除了那句“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占西方國家人口最大比例的基督教徒對耶穌的言傳身教耳熟能詳,甚至每周在查經(jīng)班上進行有組織的系統(tǒng)性學習。即使不信教的西方人也多多少少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影響。而蘇格拉底的知名度,恐怕還排在他的學生柏拉圖和學生的學生亞里士多德之后。
比較東西方兩位思想界的大人物還是很復雜,薜涌接著又從兩人的對話錄中各摘出一句代表性格言,以說明孔子要人確信,蘇氏要人懷疑,所以中國文明的本質(zhì)是尊從,西方文明的本質(zhì)是反省。可惜,比蘇格拉底影響大得多的耶穌恰恰符合薜先生對孔子的描述:“有一點他與蘇格拉底大為不同:他直接告訴你什么對,什么不對;
他自信自己在這方面有充分的權(quán)威。他要求人們遵照他的話去作!币d比孔子更甚,他自居為上帝在人間的代言人,他的話語就是神的話語,他本人就是三位一體的神明的一部分,你還敢置疑嗎?這種天啟般的圣言,“敬鬼神而遠之”的孔老頭萬萬講不出來。《圣經(jīng)》這本教科書兩千年都沒有變過,而且還不許改,請問這算反省的文化嗎?
任何文明都有兩幅面孔,甚至多幅面孔,尤其像中國和西方這樣龐大的文明體,幾乎什么樣的文化因子都能從其歷史中挑出來。以前有人(好像是季羨林老先生)說中國是融合的文明,西方是競爭的文明。其實西方人融合的能力也非常強,美國就是世界第一號種族大融爐;
中國人競爭的本事也不差,要不然不可能在東亞這塊地盤經(jīng)營幾千年。一味講和或一味打拼的民族都不太可能生存下來。薜涌的對文明定性分析的錯誤正在于以偏概全。若說尊從,農(nóng)業(yè)時代的文明體大概都強調(diào)服從權(quán)威;
若說反省,各文明體也都不乏另類思想者的異議之音。如果讓我設計文明比較的游戲規(guī)則,中西兩邊至少應各選出“三個代表”,組成辯論隊再唇槍舌戰(zhàn)。中國這邊儒家和道家各出一位,法家或者佛家再選一位;
西方那邊耶穌和亞里士多德各算一位,再從牛頓或達爾文中選一位。最逗的是,儒道法三家組團還相安無事,西方代表隊沒上場可能就先亂作一團了?梢,給文明定性很難,通過定性再比較高下就難上加難了。
薜涌文章后面提到錢穆訪美時的高度評價,說是“三代之治也不過如此”。這條引證看上去非常有力,但仔細一想也有問題。拿美國歷史上最好的時期(整個二十世紀)和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時期(最近二十年)來比較中西文明——學過統(tǒng)計學的朋友都知道——這種極值比較是最不可靠的。因為巔峰表現(xiàn)和平均水平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張三在一百次考試中得過一次滿分并不能說明他的平均成績就比從沒得過滿分的李四更高。如果我們回首過去三千年的人類文明史,中國文明的表現(xiàn)至少在很長時期內(nèi)不輸于其他文明,在某些時段還大大高于西方文明。按照薜涌先生極值比較的思路,如果地球毀滅于公元六世紀,他可能會為大唐帝國頒發(fā)最佳文明獎;
如果宇宙時間定格在公元十一世紀,他可能會寫篇“阿拉伯文明優(yōu)越論”;
如果乘坐時間機器返回大航海時代的十六世紀,他可能認為西班牙是最強大的國家,因為拉丁文明是敢于冒險的文明,而中國文明是固步自封的文明。薜先生不只選取了時間上的極值,還選取了地理上的極值——美國并不能代表西方文明,首先歐洲人就不答應。今天的西方文明是一個區(qū)域性體系,美國只是這個體系的領(lǐng)頭羊。你總不能把拉美國家的落后歸咎于印加文明吧?那可是最早受西方文明“開化”的地區(qū)。北非和近東歷史上也是西方的一部分,今天的表現(xiàn)又如何?當然薜涌先生可以說那是受了伊斯蘭文明的負面影響,但這正說明遵從的伊斯蘭文明曾經(jīng)勝過有反省能力的西方文明。
如果說中西比較的題目有些不著邊際,薜涌先生后來還在博客上提出過一個可以通過肉眼目測的命題:中國的月亮不如外國的亮。我承認,北京的月亮是不如波士頓的那么亮,可薜先生不要忘記,十九世紀霧都倫敦的月亮是怎樣的光景。模糊的月亮是工業(yè)化的代價,中西皆然;
清晰的月亮是后工業(yè)化的好處,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到那一階段,月亮也會重新亮起來。這也正是薜涌先生所主張的。月亮的明暗只反映了經(jīng)濟發(fā)展階段的不同,跟文明和國家的性質(zhì)并沒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
西方文明真正厲害之處,是比中國文明和伊斯蘭文明更早一步邁入了工業(yè)時代、科技時代和民主時代的門檻。具體原因見仁見智,奉天承運也好,走狗屎運也罷,這里不能詳談。不過,我傾向于認為西方近代以來的崛起可能源于中世紀原本不太發(fā)達的文明。所謂中西文明的差異,很大程度上是工業(yè)文明與農(nóng)業(yè)文明的差異,科技發(fā)達與迷信落后的差異,民主開明與專制蒙昧的差異。不像文明,這些制度器物層面的“組件”都是可以比較,而且容易比較的。香港臺灣和新加坡近十年的發(fā)展表明,華人社會一旦擁有全部或部分組件,民眾就可以享有不遜于西方人的高水平生活質(zhì)量。這時他們愿意祭孔也好,拜耶穌也好,在家閱讀蘇格拉底也好,其實關(guān)系并不大。
鏈接1:http://blog.sina.com.cn/u/45f00ef4010006mh (西方文明優(yōu)越論)
鏈接2:http://blog.sina.com.cn/u/45f00ef4010006ya (中國的月亮不如外國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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