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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風(fēng):狗與浮萍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下班了,天開始暗下來,我握著方向盤,聽著音樂,隨著車流向前游動。

          綠燈亮了,我踩了一腳油門,忽然,一個小黑影闖入車燈的視線,我渾身一緊,一個急剎車,車的后胎猛地一顛,嘎然停住了。車和我都木在馬路中央。我掃了一眼反光鏡,暮色中,身后已排起了長長的一串車燈,我心里一陣著急,身體卻僵得動彈不得。

          身后那輛車停了下來,一個澳洲女人推開車門,朝我走來。

          “別過來”我木然地盯著反光鏡,心里懇求著。

          “你沒事吧?”她探過頭來,關(guān)心地問。

          我心里一陣委屈,象闖了禍的孩子見到大人,臉埋在方向盤上的胳膊里,

          哽咽起來。

          “是我軋死了它!

          “沒有,它逃走了。”

           “真的嗎?我將信將疑地?fù)P起了濕漉漉的臉。

          后面的車一輛輛從我身邊繞過,沒有一輛鳴笛抗議。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緩過神來,啟動了車,紅著眼睛,開回了家。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難過,一個女人遠(yuǎn)在異國他鄉(xiāng),眼淚本來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金貴了,怎么竟會突然破閘而出?想出去看看車輪后面到底有沒有血跡,腿卻沉得邁不開步,腦子里不斷閃過車輪顛起的那一剎哪,仿佛那車輪就是我的一雙腳,腳下一條小黑狗倒在血泊中。

          半夜我猛然坐起身來,癡癡地琢磨起我和狗的緣分來。

          雖說狗在西方人的眼里象朋友甚至孩子家人一樣寶貝,它在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是用來罵人用的。什么“狗東西,狗腿子,狗男女,狗眼看人低,甚至連狗肉都上不了席面。”小時候去鄉(xiāng)下學(xué)農(nóng)勞動,最怕的就是老鄉(xiāng)家那些要把柵欄叫破的黃狗了。

          剛來澳州的時候,初冬的一個濕冷的早晨,天剛一亮我就急著出門找工作。

        走著走著匆匆的腳步驟然止。
        家門口的小馬路上,一個半邊漆黑,半邊煞白,令人看一眼便毛骨悚然的狗臉,冷冷地橫在我面前,那鬼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身體牢牢地釘在馬路中間。

          我愣住了,我和它,四目相對,一觸即發(fā)。我瞟了眼手表,壯著擔(dān)子,試探著從它身邊繞過,它卻不依不饒,追著我嚎;
        我加快了腳步,那鬼臉半張著嘴,撒開腿追;
        六條腿的距離越來越近,那鬼臉興奮的尖嘴隨時要撲向我的腳腕;
        我用盡了渾身的氣力,飛身跳上了一輛有軌電車……

          那一整天,我都心有余悸;氐娇湛帐幨幍男」ⅲ鎸δ菑埦仁儡娊o的飯好了是餐桌,飯后便是書桌的一米見方的小桌子,環(huán)顧墻根立著的那一排大大小小的箱子,我半開玩笑地說:“那陰陽臉的狗東西如果真咬了我一口,洋主子賠上個萬八千的,這公寓的家當(dāng)也就有著落了!碑(dāng)年聽到的回答,我至今還記得!耙X?它敢咬你,我就把丫燉了!

          雖說我最終逃脫了那鬼臉的血口,但這燉了的事卻還真有過。

        初來澳州參加新移民英文培訓(xùn)班,一位金發(fā)女老師為剛剛來自世界各地的一班外地人放了這樣一段錄像:

          兩個越南小伙子,熬不住家鄉(xiāng)美味的誘惑,不知在哪兒弄了條狗,在后院花園里支起個大鍋,香噴噴地?zé)跗鸸啡鈦。不曾想狗肉還沒吃到嘴里,幾個警察就持槍荷彈地闖了進(jìn)來,將他們?nèi)粟E據(jù)獲。結(jié)果兩個人被罰了幾千塊錢,蹲了幾個月的班房,洋鄰居們還不解氣,又是集會,又是游行,舉著牌子,喊著口號,硬是要把這兩個在海上九死一生飄到澳洲的越南難民趕回老家去,各電視臺報紙爭相報道,一時間滿城風(fēng)雨,沸沸揚(yáng)揚(yáng)。

          放完錄像,金發(fā)老師微笑著問我有何感想,沒什么人搭腔。我心里暗自不平:這澳洲人也太小題大做了吧,不就是一條狗嗎,至于嗎?怎么雞鴨魚肉,豬馬牛羊都吃得,這狗就偏偏碰不得呢?這不是明擺著欺負(fù)新來的亞洲人嗎?

          一晃幾年過去了,身上開始套上當(dāng)年不敢問津的澳洲產(chǎn)的衣服,中午開始去外面買個三明治要盤通心粉什么的。家里像寶貝一樣添置的舊家具也越來越看不順眼了,可是,看狗的目光卻越來越柔和了。

          家門口那個公園里常常匯聚著各種各樣的狗,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黑的,白的,灰的,黃的,棕色的,長毛的,短毛的,卷毛的。有趣的是,幾乎所有的狗都跟他們的主人有某種聯(lián)系:從體型,步履,到神態(tài),從正面,側(cè)面,到后面,都透著幾分神似。

          在開闊的草坪上,主人們使勁地甩出一個網(wǎng)球,只見一個毛茸茸的身影一躍而起,在半空中準(zhǔn)確地咬住那球, 一溜小跑地交到主人腳下,得意地?fù)u著尾巴?匆娍脴洌蜕熘亲勇劼,放心了,便抬起一條后腿,對著樹根方便一下。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它們已經(jīng)不再令我心驚膽戰(zhàn)。寬闊的綠色草坪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的身影,成了一種放松。有時候,當(dāng)它們走到我跟前,把鼻子伸向我,我會疼愛地摸摸它們的小腦瓜,而它們那雙小眼睛會眼巴巴地看著我,像個懂事的孩子,特明白我的心思似的。

          剛來澳州的時候,常附和同胞責(zé)怪某些澳洲人有多懶, 白天曬太陽,晚上泡酒吧,哪象我們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外鄉(xiāng)人,心里裝著那么多的牽掛 - 從國內(nèi)的天下大事,父母兄妹,親朋好友,到國外的住處工作,生計前程。

          早年作為新移民,最希望的就是能像澳洲人那樣活得無憂無慮,沒牽沒掛。什么都不愁,什么也不想,簡簡單單,輕輕松松地做個女人。每天推上個孩子,跟著條狗,漫步在隨處可見的綠地上。走累了,把個紅格子的毛毯往草坪上一鋪,打開那帶襯布的竹籃子,吃著奶酪,喝著香檳,一邊看著自己的孩子在身邊的草地上蹣跚學(xué)步,一邊望著自家的狗娃子跟它的伙伴們在青翠開闊的草地上撒著歡,逗著樂,調(diào)著情,哎,共產(chǎn)主義也不過如此吧?

          但是十幾年后,當(dāng)真的可以不再為生存擔(dān)憂,可以像澳洲人那樣無憂無慮地活著,可以整天身邊跟著條狗,伴著漫天濃烈的晚霞,往草坪上一躺,身邊擱上個竹籃子,望著被夕陽涂染得水天難辨的白帆點點的彩色港灣,悠閑地望著狗娃們在開闊的綠地上盡情撒歡的時候,心里卻忽然空蕩蕩的。

          奇怪的是,當(dāng)終于搭起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安樂窩,換上了順眼的新家具,墻上掛上些遠(yuǎn)看,近看,左看,右看,正面看,側(cè)面看,回頭看,都看不厭的畫,院子里在松柏墻根,橄欖樹下種上些芳香淡雅的梔子花,心里卻平添了幾分惆悵。坐在畫下看著花,那似乎永恒的問題又轉(zhuǎn)回來了:這就是自己永遠(yuǎn)的家嗎?

          “家”到底在哪兒?是在這狗娃們?nèi)鰵g的綠草坪上,在這白帆點點的藍(lán)色港灣里,還是在那遙遠(yuǎn)的北半球,在那汪洋的大洋彼岸,在那日新月異的北京街頭,在那魂牽神繞的未名湖畔?

          

          有時我會傻傻地想:

          如果當(dāng)初自己

          與燕園無緣,

          如果當(dāng)年北京的日歷上,

          沒有1989這一頁,

          是不是我就不會

          象個丟了魂兒的浮萍,

          飄流到這美麗的大島上?

          就不會這樣,恍恍惚惚,

          直到今天還在問自己:

          “家”到底在哪兒?

          “心”該往哪兒放?

          就不會當(dāng)年那樣地執(zhí)著,

          飄洋過海,背井離鄉(xiāng),

          掙扎在這幸運(yùn)之鄉(xiāng),

          而十幾年后,當(dāng)終于邁入洋小康,

          卻又忽然覺著 - 好象自己還在流浪?

          

          1995 年初稿, 2007年底完成, 悉尼,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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