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柱:猶太母題遮蔽下的同性之愛——《威尼斯商人》的文化沖突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在莎士比亞的37個劇本中,《威尼斯商人》是因其跨文化的內(nèi)容而引起最多爭議的一個。人們一說起這個劇名就會想到那個一心要割人一磅肉的猶太商人夏洛克。但人們往往想不到,這個劇名所指的商人卻恰恰是那個好到幾乎像圣人一樣的商人,他就是夏洛克的對立面,基督徒安東尼奧。這個基督徒和猶太人之間的沖突就是關(guān)于《威尼斯商人》的爭議的根源。
換個角度審視劇中角色
夏洛克作為一個16世紀威尼斯的猶太人,被認為是一個時時處處只講經(jīng)濟利益的小人,那劇中的其他角色是不是就高尚很多呢?夏洛克的女兒杰西卡的私奔是大膽追求愛情的行為,體現(xiàn)了文藝復興時期個性解放的精神,當然應該贊揚;
但她在背叛父親的時候卷走他的很多財產(chǎn),而且在動手前還先告訴了羅蘭佐,說明他們也并不是一對不講功利的完全“純潔”的情人。巴散尼奧倒好像是個心里只有愛情,別的什么都不管的情種,但那并不是因為他只要精神不要物質(zhì)享受,而是因為他有一個隨時可以向他打開錢包的好朋友。要是沒有安東尼奧給他弄來的三千塊錢墊底,他根本就沒法去追鮑西婭。說白了,這是個愛花錢又掙不到錢,只能吃軟飯為生的紈绔子弟。鮑西婭是劇中最有光彩的正面角色,因為是個年輕的女性,似乎更有理由被贊為代表了文藝復興精神的新人形象。但她是靠父親留給她的大筆遺產(chǎn)為生的,面對著父親留給她的毫不符合文藝復興精神的擇婿遺囑,她一點都不敢違背,而是聽天由命,完全被動地讓別人的選擇來決定自己的命運。當她接受了根本就配不上她的智力和財富的巴散尼奧以后,得知安東尼奧因為還不出三千塊錢而生命堪憂,馬上就交給他一大筆錢,而且是“這筆小小借款的二十倍那么多的錢”。(第三幕,第二場)她為什么會這么慷慨?因為她的錢來得太容易了,為了她的小白臉她怎么花都不心疼。
全劇中只有安東尼奧是個既能自立又絕對“不言利”的君子,豈止是君子,簡直是個圣人。他不但無私地幫助巴散尼奧,對其他人也總是助人為樂。但相比之下,他這一次對巴散尼奧的幫助最能體現(xiàn)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為了讓巴散尼奧能去追求他所愛的女孩,他在自己拿不出現(xiàn)金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去求他平素最恨的夏洛克;
當夏洛克提出要他以一磅肉為抵押的時候,巴散尼奧自己已經(jīng)退縮,他卻立刻就說“我愿意簽約。”而且最為難得的是,他一直要巴散尼奧別把這事放在心上,最后他知道因為海上的貨物回不來,自己難逃一死的時候,還唯恐受他之惠的朋友因他之死而感到愧疚,寫信給巴散尼奧說:“你我之間的債務(wù)一筆勾銷!保ǖ谌,第二場)
情感世界的安東尼奧:從圣人到凡人
對于今天的中國觀眾來說,夏洛克雖然愛財愛得過分,倒并不太難理解;
而安東尼奧則是太好以至于不像是真的了。此君似乎完全沒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此生只為他人而生而死,莫非16世紀的歐洲就有雷鋒?信基督教的讀者喜歡把安東尼奧看成是耶穌基督的化身,但這樣概念的化身在舞臺上很難吸引觀眾,也極難讓演員演好。
但是莎士比亞很清楚,這個戲的主要沖突中的兩個角色就是夏洛克和安東尼奧,從舞臺行動到性格,他們兩人的分量對比顯得太不平衡,安東尼奧這個人物太空洞。要讓演員和觀眾理解、接受并且喜歡他的行為,他的內(nèi)心必須有可以觸摸的真情實感。事實上,莎士比亞是給他放進了真情實感的,那就是安東尼奧對巴散尼奧的愛——同性之愛。安東尼奧確實是個高尚的人,而且正是由于這個愛而顯得更加高尚,因為他的全部行動都是為他所摯愛的人而做出的最直接的犧牲——幫他離開自己而去追求一個姑娘。很多讀者可能會覺得這個解釋難以接受,因為安東尼奧沒有一句臺詞直接地說出過他對巴散尼奧的愛。那是因為同性戀的感情在當時不能公開在舞臺上展現(xiàn),莎士比亞不得不把臺詞寫得十分含蓄。其實這樣的隱諱應該不難理解,歷史上同性戀者和猶太人一樣都是受歧視的對象,20世紀中猶太人成為納粹政策的最大受害者時,同性戀者是被納粹跟猶太人一起歸到“劣等人”一類里的。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因為猶太人基本上不存在,同性戀受到的極度鄙視是比猶太人遠更嚴重的問題,同性戀者只能進行“地下活動”。
這就是莎士比亞在刻畫安東尼奧這個夏洛克的對立面形象時面臨的社會的悖論:一方面,同性戀大量存在;
另一方面,沒有人敢于公開承認。作為劇作家他遇到的兩難則是:從意識形態(tài)考慮,要把他塑造成圣人般的基督徒的榜樣,就要犧牲舞臺上的戲劇效果;
從藝術(shù)效果考慮,讓他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就要擔冒犯許多教徒觀眾的風險——如果安東尼奧被看清是個同性戀者的話,反同性戀者會認為他并不比夏洛克好,甚至更壞。最后我們在劇中看到的是一個折衷的結(jié)果,對于不關(guān)心乃至歧視同性戀的人來說,安東尼奧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愛男人,劇本中好像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
而對于相信同性戀合理性的人來說,劇本中到處都是足以證明安東尼奧對巴散尼奧的同性之愛的暗示。
全劇一開場,觀眾就看到一個郁郁寡歡的安東尼奧:“真的,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悶悶不樂!以鯓訒寫n愁沾上身,這種憂愁究竟是怎么一種東西,它是從什么地方產(chǎn)生的,我卻全不知道;
憂愁已經(jīng)使我變成了一個傻子,我簡直有點自己不了解自己了。”(第一幕,第一場)當他的朋友猜測他是在擔心船上的貨物時,他斷然否認說,貨物并不能使他發(fā)愁,因為他的財產(chǎn)到處都是。朋友馬上說:“啊,那么你是在戀愛了!彼幕卮穑骸芭!哪兒的話!”雖然干脆,但未始不是為了掩蓋隱私而搪塞用的,因為其實他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憂愁——巴散尼奧要去離開他去追一個女子了。巴散尼奧來到以后,原來在跟安東尼奧說話的兩個朋友立刻知趣地抽身而去,理由是:“現(xiàn)在您有了更好的同伴,我們可以少陪啦! (第一幕,第一場)安東尼奧也不真心留他們繼續(xù)再聊,因為他迫不及待要跟巴散尼奧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現(xiàn)在告訴我,你立誓要去秘密拜訪的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你今天答應了告訴我的!卑蜕⒛釆W說出要去追鮑西婭的計劃以及沒錢的苦惱,他立刻就舍命借來了錢,親自送巴散尼奧上路去求婚。全劇中安東尼奧對巴散尼奧最露骨的表示是在他得知自己難逃一死以后,他給巴散尼奧寫信,一方面要巴忘了欠他的債,另一方面又想在臨死前見他一面。但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不然的話,還是享受你的快樂吧。如果你的愛不能說服你來看我,我的信也不會有用的!保ǖ谌,第二場)臨死之前,他終于忍不住說出了這個“愛”字,盡管圍繞著這個字的語境還是有點模棱兩可。
對安東尼奧的傳統(tǒng)解釋是,他的愛只是朋友之愛,兄弟之愛,正是文藝復興那些“大寫的人”的人道精神的表現(xiàn)。其實文藝復興根據(jù)地意大利的學者已經(jīng)研究過這個很容易迷惑外人的現(xiàn)象。在那個同性戀不能公開的社會中,同性戀常常是以精神上的愛的形式出現(xiàn)的。表面上安東尼奧也是個只要精神之愛的高尚男子,但他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文藝復興人物的典范。他這樣描述自己:“我是羊群里一頭不中用的病羊,死是我的應分;
最軟弱的果子最先落到地上,讓我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的一生吧。巴散尼奧,我只要你活下去,將來替我寫一篇墓志銘,那你就是做了再好不過的事!保ǖ谌唬谝粓觯┗蠲撁撘粋害了相思病的娘娘腔的男子,哪有一點文藝復興的氣概?一點也看不出是個指揮著遠洋船隊的威尼斯大商人。與其說這是個胸懷寬廣,博愛眾生的“大寫的人”,不如說是個被無望又無助的單相思害苦了的可憐的人。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莎士比亞絕沒有因為安東尼奧對巴散尼奧的愛而瞧不起他。雖然他的形象遠不如鮑西婭光彩可愛,也比不過夏洛克的厚實和鮮明,這畢竟是個令人同情的有深度的角色,而其深度主要就來自他對巴散尼奧的極其微妙的愛。誠然,莎士比亞并沒有像許多西方當代劇作家一樣在劇中公開宣揚同性戀,但也絕沒有嘲笑同性戀!锻崴股倘恕穼Π矕|尼奧欲言又止的相思病態(tài)的描寫可以說是相當客觀的,這也是一種正常的人生。
《威尼斯商人》的雙重內(nèi)涵
莎士比亞為夏洛克寫了一段膾炙人口的“基本人權(quán)呼吁書”,仔細一看,這個呼吁書又何嘗不是為安東尼奧這樣的同性戀者以及各種各樣的“另類人群”所寫的?“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yī)藥可以療治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徒一樣嗎?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那么要是你們欺侮了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復仇嗎?要是在別的地方我們都跟你們一樣,那么在這一點上也是彼此相同的……”(第三幕,第一場)這段話是夏洛克為猶太人向基督徒爭權(quán)利而說的,但他強調(diào)的卻不是幾百年以后的現(xiàn)代人肯定要力爭的那種權(quán)利——每個人保持自己宗教文化獨特性的權(quán)利,他這里反反復復強調(diào)的全是作為人的生理上的共性,因此,如果把其中的“猶太人”三個字改成“同性戀者”或任何其他特殊人群的名字,把其中的“基督徒”和“你們”看成是歧視這一人群的多數(shù)派勢力,這段話也完全適用。
由此看來,《威尼斯商人》一劇不僅平面上情節(jié)線有三四條之多,從深度上看還蘊涵著一個雙重結(jié)構(gòu):表層是基督徒與猶太人的沖突,這里多數(shù)人戰(zhàn)勝了膽敢向他們發(fā)出挑戰(zhàn)的少數(shù)人;
而在這顯而易見的故事下面還隱藏著另一個沖突,那就是同性戀者和不承認其地位的社會大眾之間的沖突,這里的少數(shù)人根本就不敢向多數(shù)人提出挑戰(zhàn),甚至連自己的身份都不能暴露,而多數(shù)人絲毫也不理會少數(shù)人的需要。安東尼奧在表層的結(jié)構(gòu)中是個勝利者,但在隱性的結(jié)構(gòu)中他的結(jié)局甚至比夏洛克還要慘。夏洛克雖然失敗了,他畢竟搏了一下,而安東尼奧連試一試的機會都沒有,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心里還憋了很多話沒有說出來。這樣一對比就可以看到,這兩個角色雖然在表面上斗得你死我活,其實作者對他們都傾注了很大的同情。說到底,他們都是遭到蔑視弱勢人群的多數(shù)派歧視的失敗者。2002年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來上海演出《威尼斯商人》,對這兩個角色最終下場的處理極為精到,也頗有相似之處。安東尼奧下場時本應是全劇大團圓的時候,他已經(jīng)保全了生命,也玉成了他所深愛的巴散尼奧與鮑西婭的婚事,但他卻惆悵地離去,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為什么要嘆息?眼看著巴散尼奧和鮑西婭親親熱熱,安東尼奧只感到一片空虛,就連最后所得到的“船只已經(jīng)平安到港”的好消息對他也已經(jīng)毫無意義。夏洛克的下場更早,效果也更為強烈。他是在法庭抗辯失敗以后走的,到了臺后突然發(fā)出一聲長嚎,令人心悸。不少觀眾聽了眼睛一亮,覺得這一處理有新意,表現(xiàn)了導演和演員對夏洛克的同情。其實這早就是劇中應有之意。在這個不無傷感的喜劇中,莎士比亞把真正的喜劇給了劇情中并非最主要的人物,而更多地給予兩個最主要的圓形人物的則是深層次的理解和同情,夏洛克和安東尼奧可以說同病相憐。因此,如果說無視乃至刪去《威尼斯商人》中的猶太人母題是曲解了莎士比亞的話,那么認為這個劇本是美化基督徒安東尼奧而丑化猶太人夏洛克,也實在是過于表面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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