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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涌豪:隔代的聲音,陳舊的人物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日前,一氣讀完范泓的《隔代的聲音》和葉兆言的《陳舊人物》。印象中,去年起同類的書出了不少,除上溯至近代外,像散木的《舊日子舊人物》和李懷宇的《訪問歷史》,還下及當代。

          這類書的集中出版似乎告訴人們,有些聲音真要隔著歲月聽起來才好,有些人物非經(jīng)時間的淘洗不能偉大。個人的感覺,化身其中,確乎能讓人找到可以托庇精神的另一個時空,尤其是那種如坐春風的滿足感,讓人闔上書就會揣想,時間之流帶出的這些人事,該都經(jīng)由某種特別的人文醞釀。對此,葉兆言的感嘆是:"同樣是世紀初,上個世紀開始的時候,許多風氣和今天完全不一樣"。確實,那個時代國貧民困,山河破碎,但顛沛流離中,知識人硬是以自己的學識人格,影響了整整一代人,并引來朋儕云從,風生水起,以至于今人扎堆似的懷念與追想,怎么看都像是這種影響的隔代傳響。這,是不是一個奇跡!

          當然,就今人而言,不勝孺慕的背后,是掩飾不住的自身的寒儉與貧乏。誠如學者的反思,當代學術,如果說在確定性知識的提供方面不無所得,那在學問的氣象、格局和終極趨赴方面,就根本無法與前賢相比。有的學問不能說繼起無人,但終未后來居上。原因在哪里?作者的看法,因為"沒有前輩們活得那么純粹",沒有"老派的文化人從來只講究自身的完善",這個完善當然既指向學問,也指向人格。借余英時《現(xiàn)代學術與學人》稱錢穆望去儼然之不在知識的傲慢與世俗的矜持,而在人文修養(yǎng)浸潤后的自然而然,在中國人所說的"道尊"。這"道尊"兩字,真可謂道盡其根由了。

          譬如,那種前后無由左右無援的精神獨立。對這一點,上述諸書,包括徐百柯《民國那些人》、孫郁《在民國》、史冷金《民國那些事兒》和傅國涌《民國年間那人這事》,都有重點的發(fā)揚。藉此可以看到,這些知識人雖孤傲不易攀交,有時青山當戶,難免白眼看人,但都能忠實于自己的良心,既不自便其私,也不隨人唯阿。有的遇逢艱危,更能抱一種唯孤立才見獨立的決絕認知,作無所轉圜的堅持與苦斗。這就是所謂君子守正不容翻覆了。還有,那種德慧并重成己成物的操守與堅持,也是諸家所特別表彰的。從中又可以看到,這些人如何視操守為生命,以修身為清課,以至于經(jīng)常不惜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相質證,反抗自己與反抗別人一樣多。而為了避免所學所用竟成兩截,固執(zhí)地相信與其誤用聰明不如守拙一生的道理,寧可一人困學,也不降意曲就,這又是古人所切講的交不茍合與交在道義了;蛞詾,這樣的為人應世太過笨拙。對此,他們通常不加辯白,只是堅持。結果,這種心安理得的從容堅持,使得他們的書齋求知,因歸服于更為深刻的問道目的,顯得既神圣又莊嚴。同時,也讓人僅用知識人的標準去衡量界定時,常常覺得唐突與冒犯。要特別一說的是,范著還有一個副標題,"歷史勁流中的知識人",其中也記錄了一些別樣的人生選擇,因為那個時代對人的裹脅力實在太大,民族大義之外,自由主義、民粹主義與社會主義交互迭出,倘若缺乏定力,極易誤入歧途。可這些知識人站住了。相比于那些誤入歧途者的左支右絀與盡失故步,他們的堅持與操守無疑最為難得,也最符合薩義德"知識分子是精神上的流亡者和邊緣人"的定義。

          當然,這些人的學術追求更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像顧頡剛直承讀書已成固癖,非此不愉,羅念生坦言惟古希臘中,有人生之大幸福,讀來都讓人動容。有意思的是,與多怪少可的個性相應,他們在學問上也大都自恃聰強,不肯下人,要其過邯鄲而匍匐萬難。有時我狂君狷,互不相讓,那份投入,足以讓人想起西人列維關于知識分子的又一定義:"知識分子就是爭吵"。不過吵完之后,仍是朋友。試想,由這樣的人平章華梵,衡論中西,能不刷新傳統(tǒng),轉移潮流。學人守先待后,通人但開風氣,他們就是這樣的通人。以此清通與通達,他們?yōu)槿藥?門墻峭峻,但對學生的關愛有時遠勝人父母,多少年過去了,學生的感受,父母之恩止于生養(yǎng),先生之恩才是培養(yǎng)。而為人徒,則仰師尊如山斗,執(zhí)禮推戴之恭誠,讓人體會得出,因耳提面命所帶來的大小淺深各以類觸,乃至涓滴之續(xù)即可成就的感動,是怎樣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不過,因服膺"道之所存即師之所存"的古訓,有時無犯無隱,他們也總有辦法,讓人聽到他們內(nèi)心真實的聲音。

          至于因觀念趨新習慣從舊帶出的種種奇言異行,還有不事文飾不修邊幅的形貌做派,也多益人神智,給人以悠遠的會心。特別是,當看多了教科書所載那種以海潮音作獅子吼的慷慨故事,再賞聽他們在課堂上滿宮滿調的有趣誦讀,酒桌上放浪形骸的爛漫吟唱,真是一種福分。我們與作者一起感嘆,為什么"有些事放在別人身上不行,是他做的就可以原諒"。確實,今天若有教授像黃侃那樣,量守廬里好整以暇,說及上課,雨不來雪不來風也不來;或像吳宓那樣,愛護女生至于親為導路,彼先行而己從之,必是通不過考核,也斷不了是非的。同樣,我們也不能想象,可以像劉文典那樣,假陰歷十五的月光,在戶外給學生講謝莊的《月賦》,或像蒙文通,在公園的茶鋪,任學生自己出題,然后定其高下。當然,學生在圖書館找不到書,可叫來系主任朱自清幫忙,這樣的事就更匪夷所思了。

          有人以為,類似的敘述或有附會風聞增益?zhèn)髌娴某煞?有些史實的準確性也可酌量。不過,若是其人實在有趣,要人不產(chǎn)生親近之心恐怕也難,特別是在這種品格特別稀缺的今天?纯次覀兊闹茉,太多的知識人剛落下放心,又為利引去,至于有的人專能拈己之是,不敢證人之非,熱衷曲為彌縫,以求見容于世;有的人專識同體之善,排斥異量之美,當遭遇批評,護短如護命,甚至將讀書人的面孔換過,口誅指戟,詬淬叢生。凡此種種,能不讓人在心生荒敗感的同時,傾倒于這些前賢的風范!或許,在經(jīng)過劇烈的變革以后,我們真該承認,一種可稱為傳統(tǒng)的東西,正在我們眼皮底下流失,一如人往風微,音沉響絕。

          

          所以,在今天的清華、北大,知道周詒春和蔣夢麟的已經(jīng)很少。此間的學生,被問及本系諸老,能說個整全的也大稀罕。這樣的情形,已歷有年,固無足怪,但跡其流變,能見滄桑。故當此陳舊人物重新被從歷史中喚出,一種隔代的聲音依稀抵達今人的耳鼓,思舊念故中,我們或許更應該告訴人的是:并非有歷史就有傳統(tǒng),歷史是時間的產(chǎn)物,傳統(tǒng)靠文化才能積聚。至于這樣做,能否就可以讓人以肅穆之心,來拂拭這逝去的身影,洗發(fā)其潛德之幽光,實在是急不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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