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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羨林:寸草心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已至望九之年,在這漫長的生命中,親屬先我而去的,人數頗多。俗話說:“死人生活在活人的記憶里!毕茸叩挠H屬當然就活在我的記憶里。越是年老,想到他們的次數越多。想得最厲害的偏偏是幾位婦女。因為我是一個激烈的女權衛(wèi)護者嗎?不是的。那么究竟原因何在呢?我說不清。反正事實就是這樣。我只能說是因緣和合了。

          我在下面依次講四位婦女。前三位屬于“寸草心”的范疇,最后一位算是借了光。

          

          大奶奶

          

          我的上一輩,大排行,共十一位兄弟。老大、老二,我叫他們“大大爺”、“二大爺”,是同父同母所生。大大爺是個舉人,做過一任教諭,官階未必入流,卻是我們莊最高的功名,最大的官,因此家中頗為富有。兄弟倆分家,每人還各得地五六十畝。后來被劃為富農。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八、老十,我從未見過,他們父母生身情況不清楚,因家貧遭災,闖了關東,黃鶴一去不復歸矣。老七、老九、老十一,是同父同母所生,老七是我父親。從小父母雙亡,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祖父母。貧無立錐之地,十一叔送給了別人,改了姓。九叔也萬般無奈被迫背井離鄉(xiāng),流落濟南,好歹算是在那里立定了腳跟。我六歲離家,投奔的就是九叔。

          所謂“大奶奶”,就是舉人的妻子。大大爺生過一個兒子,也就是說,大奶奶有過一個孫子?上г谌⑵奚雍缶拓餐隽。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因此,在我上一輩十一人中,男孩子只有我這一個獨根獨苗。在舊社會“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環(huán)境中,我成了家中的寶貝,自是意中事?赡苓有一些別的原因,在我六歲離家之前,我就成了大奶奶的心頭肉,一天不見也不行。

          我們家住在村外,大奶奶住在村內。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早晨一睜眼,滾下土炕,一溜煙就跑到村內,一頭撲到大奶奶懷里。只見她把手縮進非常寬大的袖筒里,不知從什么地方拿出半塊或一整個白面饅頭,遞給我。當時吃白面饅頭叫做吃“白的”,全村能每天吃“白的”的人,屈指可數,大奶奶是其中一個,季家全家是唯一的一個。對我這個連“黃的”(指小米面和玉米面)都吃不到,只能湊合著吃“紅的”(紅高粱面)的小孩子,“白的”簡直就像是龍肝鳳髓,是我一天望眼欲穿地最希望享受到的。

          按年齡推算起來,從能跑路到離開家,大約是從三歲到六歲,是我每天必見大奶奶的時期,也是我一生最難忘懷的一段生活。我的記憶中往往閃出一株大柳樹的影子。大奶奶彌勒佛似的端坐在一把奇大的椅子上。她身軀胖大,據說食量很大。有一次,家人給她燉了一鍋肉。她問家里的人:“肉燉好了沒有?給我盛一碗拿兩個饅頭來,我嘗嘗!”食量可見一斑。可惜我現在怎么樣也挖不出吃肉的回憶。我不會沒吃過的。大概我的最高愿望也不過是吃點“白的”,超過這個標準,對我就如云天渺茫,連回憶都沒有了。

          可是我終于離開了大奶奶,以古稀或耄耋的高齡,失掉我這塊心頭肉,大奶奶內心的悲傷,完全可以想象。“可憐小兒女,不解憶長安!蔽抑挥辛鶜q,稍有點不安,轉眼就忘了。等我第一次從濟南回家的時候,是送大奶奶入土的。從此我就永遠失掉了大奶奶。

          大奶奶會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

          

          我的母親

          

          我是一個最愛母親的人,卻又是一個享受母愛最少的人。我六歲離開母親,以后有兩次短暫的會面,都是由于回家奔喪。最后一次是分離八年以后,又回家奔喪。這次奔的卻是母親的喪。回到老家,母親已經躺在棺材里,連遺容都沒能見上。從此,人天永隔,連回憶里母親的面影都變得迷離模糊,連在夢中都見不到母親的真面目了。這樣的夢,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直到耄耋之年,我仍然頻頻夢到面目不清的母親,總是老淚縱橫,哭著醒來。對享受母親的愛來說,我注定是一個永恒的悲劇人物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關于母親,我已經寫了很多,這里不想再重復。我只想寫一件我決不相信其為真而又熱切希望其為真的小事。

          在清華大學念書時,母親突然去世。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趕回清平,送母親入土。我回到家里,看到的只是一個黑棺材,母親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里,我正睡在里間的土炕上,一叔陪著我。中間隔一片棗樹林的對門的寧大叔,徑直走進屋內,繞過母親的棺材,走到里屋炕前,把我叫醒,說他的老婆寧大嬸“撞客”了——我們那里把鬼附人體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親。我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跟著寧大叔,穿過棗林,來到他家。寧大嬸坐在炕上,閉著眼睛,嘴里卻不停地說著話,不是她說話,而是我母親。一見我(毋寧說是一“聽到我”,因為她沒有睜眼),就抓住我的手,說:“兒。∧阕屇锵氲煤每嘌!離家八年,也不回來看看我。你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說個不停。我仿佛當頭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說,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應當嚎陶大哭。然而,我沒有,我似乎又清醒過來。我在潛意識中,連聲問著自己:這是可能的嗎?這是真事嗎?我心里酸甜苦辣,攪成了一鍋醬。我對“母親”說:“娘!你不該來找寧大嬸呀!你不該麻煩寧大嬸呀!”我自己的聲音傳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一片空虛,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這樣,我的那一點“科學”起了支配的作用。“母親”連聲說:“是。∈前。∥乙吡!庇谑菍幋髬鸨犻_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家里,看到母親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閭望子,望了八年,終于“看”到了自己心愛的獨子,對母親來說不也是一種安慰嗎?但這是多么渺茫,多么神奇的一種安慰呀!

          母親永遠活在我的記憶里。

          

          我的嬸母

          

          這里指的是我九叔續(xù)弦的夫人。第一位夫人,雖然是把我撫養(yǎng)大的,我應當感謝她;
        但是,留給我的卻不都是愉快的回憶。我寫不出什么文章。

          這一位續(xù)弦的嬸母,是在1935年夏天我離開濟南以后才同叔父結婚的,我并沒見過她。到了德國寫家信,雖然“敬稟者”的對象中也有“嬸母”這個稱呼,卻對我來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一直到1947年,也就是說十二年以后,我從北平乘飛機回濟南,才把概念同真人對上了號。

          嬸母(后來我們家里稱她為“老祖”)是絕頂聰明的人,也是一個有個性有脾氣的人。我初回到家,她是斜著眼睛看我的。這也難怪。結婚十幾年了,忽然憑空冒出來了一個侄子。“他是什么人呢?好人?壞人?好不好對付?”她似乎有這樣多問號。這是人之常情,不能怪她。

          我卻對她非常尊敬,她不是個一般的人。我離家十二年,我在歐洲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她在國內經歷了日軍占領和抗日戰(zhàn)爭。我是親老、家貧、子幼。可是鞭長莫及。有五六年,音訊不通。上有老,下有小,叔父脾氣又極暴烈,甚至有點乖戾,極難侍奉。有時候,經濟沒有來源,全靠她一個人支持。她擺過煙攤;
        到小市上去賣衣服家具;
        在日軍刺刀下去領混合面;
        騎著馬到濟南南鄉(xiāng)里去勘查田地,充當地牙子,賺點錢供家用;
        靠自己幼時所學的中醫(yī)知識,給人看病。她以“少妻”的身份,對付難以對付的“老夫”。她的苦心至今還催我下淚。在這萬分艱苦的情況下,她沒讓孫女和孫子失學,把他們撫養(yǎng)成人?傊痪湓,如果沒有老祖,我們的家早就完了。我回到家里來也恐怕只能看到一座空房,妻離子散,叔父歸天。

          我自認還不是一個混人。我極重感情,決不忘恩。老祖的所作所為,我看到眼里,記在心中;乇逼揭院螅o她寫了一封長信,稱她為“老季家的功臣”。聽說,她很高興。見了自己的娘家人,詳細通報。從此,她再也不斜著眼睛看我了,我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十分融洽,互相尊重。我們全家都尊敬她,熱愛她,“老祖”這一個樸素簡明的稱號,就能代表我們全家人的心。

          叔父去世以后,老祖同我的妻子彭德華從濟南遷來北京。我們一起生活了將近三十年,從沒有半點齟齬,總是你尊我敬。自從我六歲到濟南以后,六七十年來,我們家從來沒有吵過架,這是極為難得的。我看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也不為過。老祖到我們家以后,我們能這樣和睦,主要歸功于她和德華兩人,我在其中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以八十多的高齡,老祖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操持家務,全都靠她。我們只請了做小時小保姆。老祖天天背著一個大黑布包,出去采買食品菜蔬,成為朗潤園的美談。老祖是非常滿意的,告訴自己的娘家人說:“這一家子都是很孝順的!笨梢娝砟晷那橹话。我個人也是非常滿意的,我安享了二三十年的清福。老祖以九十歲的高齡離開人世。我想她是含笑離開的。

          老祖永遠活在我的記憶里。

          

          我的妻子

          

          我在上面說過:德華不應該屬于“寸草心”的范疇。她借了光。人世間借光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我因為是季家的獨根獨苗,身上負有傳宗接代的重大任務,所以十八歲就結了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不在話下。德華長我四歲。對我們家來說,她真正做到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一輩子勤勤懇懇,有時候還要含辛茹苦。上有公婆,下有稚子幼女,丈夫十幾年不在家。公公又極難侍候,家里又窮,經濟朝不保夕。在這些年,她究竟受了多少苦,她只是偶爾對我流露一點,我實在說不清楚。

          德華天資不是太高,只念過小學,大概能認千八百字。當我念小學的時候,我曾偷偷地看過許多舊小說,什么《西游記》、《封神演義》、《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等等都看過。當時這些書對我來說是“禁書”,叔叔稱之為“閑書”?础伴e書”是大罪狀,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不但我,連叔父的女兒秋妹都偷偷地看過不少。她把小說中常見的詞兒“飛檐走壁”念成“飛騰走壁”,一時傳為笑柄。可是,德華一輩子也沒有看過任何一部小說,別的書更談不上了。她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她根本拿不起筆來。到了晚年,連早年能認的千八百字也都大半還給了老師,剩下的不太多了。因此,她對我一輩子搞的這一套玩意兒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有什么意義。她似乎從來也沒有想知道過。在這方面,我們倆毫無共同的語言。

          在文化方面,她就是這個樣子。然而,在道德方面,她卻是超一流的。上對公婆,她真正盡上了孝道;
        下對子女,她真正做到了慈母應做的一切;
        中對丈夫,她絕對忠誠,絕對服從,絕對愛護。她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孝順媳婦,賢妻良母。她對待任何人都是忠厚誠懇,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閑話。她不會撒謊,我敢保證,她一輩子沒有說過半句謊話。如果中國將來要修《二十幾史》,而其中又有什么“婦女列傳”或“閨秀列傳”的話,她應該榜上有名。

          1962年,老祖同德華從濟南搬到北京來,我過單身漢生活數十年,現在總算是有了一個家。這也是德華一生的黃金時期,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候。我們家里和睦相處,你尊我讓,從來沒有吵過嘴。有時候家人朋友團聚,食前方丈,杯盤滿桌,烹飪往往由她們二人主廚。飯菜上桌,眾人狼吞虎咽,她們倆卻往往是坐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吃,臉上流露出極為怡悅的表情。對這樣的家庭,一切贊譽之詞都是無用的,都會黯然失色的。

          我活到了八十多,參透了人生真諦。人生無常,無法抗御。我在極端的快樂中,往往心頭閃過一絲暗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家這一出十分美滿的戲,早晚會有煞戲的時候。果然,老祖先走了。去年德華又走了。她也已活到超過米壽,她可以瞑目了。

          德華永遠活在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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