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激蕩的邊緣之旅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1
94年以來,我一直渴望能實地探訪一個或幾個紙棚,因為我曾親耳聽見一個發(fā)生在50年代初紙棚的凄婉的故事——
一個年輕的山鄉(xiāng)女人跟做紙青年產(chǎn)生了愛情,她毅然決然走向了新愛,結(jié)果被婆婆追打,用硫酸劃了她兩足踝,她失去了雙腳,她仍堅強地跪著即以膝代腳上山砍柴——頑強地生活。
當時我置身竹海,由山頂向四周眺望,是一大片綿延的竹海,挺拔齊整的翠竹,一股清冽的山氣撲面而來,給了我不同于松林杉林油茶林帶給我的心靈震撼與振奮。從此,紙棚對我產(chǎn)生了濃烈的魔力。
95年秋,雷達大哥同我相聚在南昌,在堂皇的賓館住所我向他吐露了這一鄉(xiāng)土文學素材,他覺得有價值有內(nèi)涵,并笑著對我說:你不要再給別人知道,否則會遭竊取。于是我一直悄悄懷揣和呵護著這一素材,一次又一次尋找紙棚。
紙棚意味做紙場所邊緣、原始而簡陋,四面敞通,屋頂蓋棚皮或瓦片。其實贛南的紙棚、油槽都可稱作紙坊、油坊,它們都具備做紙榨油的一整套家什,擁有或大或小或長或方的土屋,能膳宿。我至今不明白,贛南人寧可把做豆腐的場所叫豆腐坊,而不把做紙、榨油的叫做紙坊、油坊,大概前者在集鎮(zhèn),一提出“坊”就有圩鎮(zhèn)的感覺;
后者始終在邊遠的山嶺,甘愿保存這種抱樸守拙的名稱,一提“棚”我就仿佛聞著了野風流蕩的感覺。我覺得那個故事只有在有紙棚的竹林才具現(xiàn)場感、真切感及由此引發(fā)滾燙的氛圍。
但遺憾的是,那次我雖置身浩瀚的竹海,可再也找不到紙棚;
那里的紙棚早已消失了。工廠化生產(chǎn)的紙擠掉了土紙,土紙——紙棚蒙上了凋零的命運。
后來我聽說,土紙仍然有一定市場。生產(chǎn)土紙不會污染環(huán)境;
不少享受現(xiàn)代都市物質(zhì)生活的廣東人農(nóng)歷中元節(jié)燒的冥紙還是選擇土紙,因為能徹底燒化而不會留下紙的殘骸,因而土紙貫串一股甘于寂滅,不梁塵埃的神性。
個別山旯旮林區(qū)仍保留著紙棚——做紙。95年初冬我奔赴一個最邊遠的林區(qū)。因采摘油茶,紙棚的師傅關(guān)棚下山。不過那次我已把立夏砍筍、削筍,隨之腌筍、踩筍、操紙、焙紙、打捆等一套程序弄明白了。96年9月我又奔赴林區(qū),終于找到了新開公路旁邊幾所長方體土屋的破舊紙棚,但都停止了做紙,山民們都選擇出售原竹換取實惠一途。盡管山民很熱情,但我還是失望,不管地方再偏僻,只要公路這條蟒蛇逶迤而過,那古樸深幽的山林氣便會一掃而空,山里的幽秘不復存在。
那個我叫不出名字、不具任何清晰面貌的女子在我心里留連不去,我甚至能聽見激烈反抗和反叛的腳步聲,我認定這聲音永遠不會衰老,永遠鏗鏘有力,她是廣袤竹海的不屈精靈。哦,幾年來——在尋找深山紙棚的過程中,那種腳步都仿佛震響在幾成夢幻的無邊無際竹林,爬滿青藤的紙棚……
2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意外地聽說離縣城不很遠傍公路的某鄉(xiāng)A村還有不少正在做土紙的紙棚,歡喜不迭。
A村雖近公路,到村部仍是崎嶇小道。我寄放了單車,徒步進村。村口有一座蒼老的油坊。不見竹林更不見紙棚。這是98年立夏后(5月中旬)的一天,正好幾個獵人圍獵了一頭大野豬,我跟著賣野豬肉的翻一個山坳去村子一個邊遠的小村落。一登上山坳,一大片竹林突然地出現(xiàn)了,山更高林更濃,呼呼山風中的沁涼山氣入心脾,我頓時覺得這里離縣城離圩鎮(zhèn)離現(xiàn)代化的喧囂已很遠很遠,地老天荒的感覺在我心頭出現(xiàn)了。山林充斥古色古香。家家屋檐下豎堆著一把把兩三米長條直的雜樹柴,這都是村婦辛勞的見證。泉水從山中由竹管流向家家戶戶。
顯然這是個邊緣的小村,二三十戶人家,很整潔的,好像為迎接客人經(jīng)過了打掃。門窗家具都上了漆。高壓線拉了進來,許多家庭有彩電,還安有縣廣播站統(tǒng)一的調(diào)頻廣播。我在一個高中畢業(yè)30大幾的山民家里,他學過獸醫(yī),與人合辦一個碾坊,有合伙的紙棚,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在中小學念書,最近的村小離家有5里路,要翻山坳。他說,一些青年男女去了外面打工,在家的青年都上箬子嶂去了,小村幾乎每家都會做紙,有紙商進山收購,以往一擔紙可賣300塊,近年跌下來了,但照樣堅持做紙。
我急于去紙棚,他說在箬子嶂,還有成10里路。我環(huán)顧四周高山,他說看不見呢。我一直想像著這高高的箬子嶂該是怎么一個高深而神秘的模樣呢?
他70多歲的老父在大廳門口做篾,不緊不慢的,從容而專注,老人自做自己擔去圩上賣,換幾個零用錢,天天呷幾口酒,山民衣著簡樸,并沒有流露大富暴富的企盼,他們感激老天爺給他們留下一大片竹山。
幾個白發(fā)老頭趕著牛沿溪邊小路走向草地。水牛黃牛壯實干凈。據(jù)說,老頭有一肚子山歌。
我看了他們初始的舊居,一些往房因無人住而崩塌,門口豎著青旗石,其中一塊是清宣統(tǒng)三年(實際上是民國初年)封的。據(jù)介紹這里出過秀才,沒出過舉人,更不要說進士,這幾塊旗石花了錢的。這說明,雖地處邊緣深山,這里一直做著仰望和納入主流文化的努力。
一個40大幾的農(nóng)婦,頭扎羅帕,腰系小砍刀,著一雙舊解放鞋,一副山婦的裝束,眼睛骨碌碌的。她知道我是縣里來的,并不回避,反而走近我向打聽外面的情形,她還說會唱山歌,于是清清嗓子揮著手唱起來,我一聽是語錄歌和70年代初江西農(nóng)村風行的“八字頭上一口塘”山歌,她有得意的神情,還說那時幾次到縣里打擂臺,跟某某領(lǐng)導相當熟。不知怎的,我的心有些發(fā)沉。后來聽人悄悄告訴我,這女人年輕時風流呢。
我又從小村一中年人那里得到一本手抄的山歌,翻了翻,里面有許多很葷很野的山歌。
我又想起那個竹林紙棚,那個決絕女的哀婉故事——一曲哀婉幽遠的歌在我心頭響起。我想在這小村發(fā)生這個故事,可能么?
晚上,我趁著睡夢走進荒寂森森的竹海。半夜我冷醒了。蛙鳴依然熱鬧而從容。蠻荒、荒寂的深山竹海之氣漫進屋里,哀婉而決絕的女人的呼叫已變得十分微弱。
哦,箬子嶂只有一步之遙了!
3
開始拾級登山了。山嘴一轉(zhuǎn)彎,一大片有縱深感的浩瀚竹海展現(xiàn)了,足有好幾百上千畝,從山腳到山頂全是密匝匝翠竹,偶有古松古樹相間。不轉(zhuǎn)過這山嘴無從得知含藏著一個令人精神抖擻的大竹海。日頭很猛,滿眼青蒼翠綠。溪流嘩嘩,把幾處石渡淹沒了。深山里沉雄的水聲一陣陣傳來,竹山仿佛經(jīng)受著長年洗濯。路不大,都是兩三尺寬的石塊砌的路,不過路面十分殘破。山路崎嶇。終于到了山頂,一拐彎更高更幽深的竹山竹海展現(xiàn)。
左面一泓瀑布潺潺地垂落。瀑布旁是呈風車扭的石階,一棵幾人合抱的水口樹挺立石叢,龐大的樹冠把左右山林連結(jié)起來。山埡口風大。
箬子嶂到了。它是小村的邊緣。據(jù)詞典,嶂指直立像屏障的山峰,如此命名真是恰如其分。其實,邊緣并不是人們所想像的被“中心”擠退的狹促的存在,而是一種深廣博大與蠻荒寂寞神秘相隨的地方,它可能被人們所忽視和遺忘,被正統(tǒng)——中心的歷史文化所不屑,即使沒有歷史沒有文化——被歷史和文字所埋葬的地方。長期生于斯的人會忘掉自己(家族)的來路和擁有的知識。這里自有其特有的地理時間和生活節(jié)拍,這里呈現(xiàn)受一種長時段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跟山下社會環(huán)境相異的原汁生存生活狀態(tài)——人與自然交往、對話的歷史,相互作用的歷史,動態(tài)平衡的歷史。自然產(chǎn)生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歷史主流社會的生活觀、生命觀及倫理觀……
水邊、山腳都長著厚實的箬葉,如同一簇簇潑墨的竹畫。箬葉比山下小村的更大也更厚。溪流邊上連著好幾個腌筍竹的石灰池(腌塘)。有幾十丘種中稻的斗笠田。
一幢殘破的屋子。屋子規(guī)模不小,已倒塌了一半。這是有300年歷史的土屋,不怎么高,沒粉刷,也沒有像山下人家顯示姓氏文化淵源的門榜,一切是極為簡陋的。聽介紹,這戶小姓人是300年前從一江邊圩鎮(zhèn)搬遷到此,已住了9代。離屋子不遠還有一處已長滿蒿萊的舊宅基,據(jù)說這戶人家住了幾代搬走了。
在殘屋上方的彎曲山坑有幾個紙棚。紙棚設備齊全。用篾席墊底的踩塘(初始是石臼)。盛紙漿的紙坊(槽)。操紙用的扛鐮 。大青葉熬成膠水的4尺高圓木桶即高坊。壓濕紙的水榨。捆成品紙的旱榨。粗拙的篾蠅。呈梯形的長長的烘坊。鍋灶。篾燈。煤燈。光線不足的臥室。水榨旱榨用大雜木做成,穩(wěn)整實用。紙棚發(fā)散著一股雍容大氣,都歷經(jīng)百十年。單干、合作化、單干的幾十年間基本沒中斷做紙。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一聲令下,紙棚就變成集體所有,箬子嶂屬山下的生產(chǎn)隊。
當時江邊的B圩鎮(zhèn)是個繁華的貿(mào)易集鎮(zhèn)。為什么這家祖先寧愿來到這蠻荒的箬子嶂創(chuàng)業(yè)?不僅自己而且后代也將長期地像動物一樣地生存,放棄知識,放棄特權(quán)、等級和尊卑,從一般的人身趨附并擠入的權(quán)力網(wǎng)絡與家族文化網(wǎng)絡里掙脫出來,扎進山野,默默開始新的充滿艱難困苦的生活,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和智慧!
據(jù)說,這里最盛時有過40多人,長年養(yǎng)著一批做紙師傅,所需的糧棉等日常生活用品自有挑夫送上山來。那崎嶇山路曾有過人來人往的興旺情景呢。
據(jù)說開山祖武高武大,挑二百斤擔子健步如飛;
據(jù)說山上跟山下只是歸入同一生產(chǎn)隊才有某種聯(lián)系;
據(jù)說,從某代開始,后代瘦小,膝頭鼓突,到后來不是癱瘓就是失去生育能力,只剩一線單吊;
據(jù)說,剛進入50年代這家出了個抗美援朝的志愿軍戰(zhàn)士,50年代中期他退伍回鄉(xiāng),把家從山上搬以山下,60年代初因家里連連拗。ㄋ廊耍┯职峄厣缴,這時山上只剩二三人。一家子孤零零廝守這粗礪之地荒寂之地森森 林木嘯嘯長風潺潺流水為伴,該是怎樣堅如磐石(當然可能包含無奈)的毅志和心態(tài)!每個紙棚三幾人忙碌碌做紙,時而哼幾句山歌,只有嘩嘩流水和呼呼長風蕩滌著也加增著無邊的靜穆。
隨行的人還告訴說,90年代這家已搬到山下小村另做了新居,還說這家男人做紙技術(shù)好效率高,還會做木做篾——小村人如數(shù)家珍地訴說這家的歷史、紙棚的變遷,山上生活如此簡單,但我覺得這里一定還有許多連山下人都不清楚的動人故事。
那次我遇見了舊居主人,他話少,講的跟大家說的差不多,其時我還沒把他看作是個“可關(guān)注人物”,只是想多采擷一些山歌,從山歌里捕捉箬子嶂的心跳;氐叫〈遄∷薜耐砩,又有人說箬子嶂原來種油茶榨茶油,后來才改為種竹做紙。離開小村,在出山歸途中,我又聽說箬子嶂70年代還辦了中學,心弦仿佛受到了什么觸動。這可是件大事,且時間不算久遠,為什么山民倒淡忘了?也許這所學校跟當?shù)厝岁P(guān)系不大,也許山民對這異已之物有種天然的排斥?
舊居主人已占據(jù)我思緒的中心。
4
為“走進”箬子嶂必須走近他——舊居主人,于是99年和今年我又幾次奔赴箬子嶂。讓我既失望又驚奇的,是他對自己家族的歷史所知無多,對祖上什么年間由榨油轉(zhuǎn)為做紙不甚了了。可以說他的祖宗意識是淡漠的。近年受修姓氏族譜熱的影響,請了一位鄰縣的文化人根據(jù)他的記憶記錄了他家在箬子嶂的沿革,薄薄的幾頁,我翻了翻發(fā)現(xiàn)其中年代錯亂,較詳細記錄則是他和他的父輩祖輩三代,所謂較詳細也只是模仿一般族譜的樣式記下了男丁的生死時辰。他另外向我展示了他父親抗美援朝的有關(guān)證件(包括部隊寫的評語),他說他父親50年代末病死。
這時,我不太注意的他家女人說話了:餓死的。她便平和地說了一大段家里幾十年的日常生活。原來她從小隨母嫁而到箬子嶂,母親嫁他叔祖,因此輩份上她是他的姑姑。雖是兩小無猜,卻也斷不了摩擦和別扭。后來老人故去,幾個女人嫁走,只剩他和她兩人,兩人結(jié)為夫妻生兒育女,婚姻上依然不是一帆風順。50年以來他們在山上同樣經(jīng)歷了廣大農(nóng)村的苦難和風雨。最終她還是留了下來,養(yǎng)育兒女,滋潤維護家庭。她不是聲淚俱下而是平和微笑地訴說生活的苦難與艱辛,說當年把孩子關(guān)在屋里,他倆到山下生產(chǎn)隊出工,說孩子放學摸黑迎著大雨上山,隱隱約約她還吐露婚姻的波折,她笑著對丈夫說:不是我守著你還有這頭家呀!他們特別是她是獨立的,獨特的,與山下家族,權(quán)力,文化、歷史無緣;
近半個世紀山上同樣有過意識形態(tài)化的沖擊,但他們始終居以弱勢族群,自個兒承受生命疼痛和生活苦難,寬容,悲憫,愛,走自己選擇的路而不是別人規(guī)定的路,她無意中展示了個人化生存的心靈軌跡…………
她一下了成了我關(guān)注的著力點。當然我也注意到別的人,從不同角度對她家及她的評議,卻沒聽誰把她歸于壞女人一類,他們都平和沉靜地挺過來了,這足以證明了一切!
我是懷揣那個紙棚的女人的生命呼喚而追尋著上箬子嶂的,可是,當我置身于竹海和紙棚,聽了有關(guān)面前這個女人,這個家庭的一切,那個女人的激揚呼喚連同那個哀婉的故事,卻一下子淡化了。同樣的贛南偏僻的高山竹海,境況卻有哀怨與平和之分,箬子嶂紙棚屬于平和,平淡,甚至暖昧,但后一種命運在我心目中突然清晰起來。悲憫而平等大度地對待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也許還是箬子嶂維系生存得以發(fā)展——重整雄風的真諦,即參透生存與命運,滋生一種從容、寬讓、堅韌、承受、憐憫和愛——大度的生存智慧。
5
終于我尋找并感悟到一種扎根邊緣鄉(xiāng)土的生命景觀,我慶幸自己冥冥中掙脫了《雷雨》式、《白毛女》式、《綠化樹》式寫紙棚女人的窠臼,實在是一種值得我深深感恩的天啟。我矢志于鄉(xiāng)土文學,這就決定我與鄉(xiāng)土的邊緣和邊緣的鄉(xiāng)土永遠夢縈情牽。我的等待和尋找獲得了厚重的回報。邊緣的鄉(xiāng)土大象無言敞現(xiàn)著生命和精神的泉流!班l(xiāng)土蝴蝶”永遠值得我神往與追尋。
200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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