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的近義詞 [掙扎與抉擇]
發(fā)布時間:2020-02-2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提及“張治中”這個名字,人們往往會想起“和平將軍”這個詞,也會說,他為什么在國共兩黨都能有極好的人緣?都能吃得開? 的確,父親一生與國民黨、與蔣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是蔣介石的八大親信之一,兩人有上下級關系,也有朋友之誼,父親能夠向他多次上“萬言書”,遇到極為不平的事情甚至會當面質問,連鄧演達都說父親:“你真膽大!”父親長期置身于國民黨最高決策層,跟隨蔣介石二十年,卻從未參加一次反共內(nèi)戰(zhàn),而是以獨特的身份與毛澤東、周恩來等共產(chǎn)黨主要領導人交厚。毛澤東稱“他是三到延安的好朋友”,“是真正希望和平的人”。周恩來伯伯就不用說了,“文革”中曾保護父親免于迫害,周伯母也說過:“我與文白先生自1925年在廣州相識以來,一直保持著很好的友誼!
我想說的是,我父親追隨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革命道路,讓人看起來似乎是一帆風順。其實,父親早年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知識青年所經(jīng)受的痛苦掙扎。他多次在安慶、揚州之行中極其艱難地謀出路,終于在多次失意中磨礪而出,找到工作,最后才機緣巧合,受到蔣介石的重用。
相比之下,我出生的時候,父親雖然還在上軍校,但是隨后逐漸身居要職。我的成長經(jīng)歷可謂一帆風順,讀名校、隨父親輾轉各地繼續(xù)學業(yè),沒有多少值得稱道的事情。
輾轉多地,歷盡艱辛,父親終于當上了警察
父親1890年生于安徽巢縣洪家疃。故鄉(xiāng)洪家疃是他人生的拐點和心靈的棲息之所。每逢人生不如意,他就會回來休養(yǎng),在祖父母的墓廬里靜坐思索。
晚年時父親回憶童年生活時感慨地說:那是“我認為最受磨難而同時最有進益的時代”。父親十四歲考秀才時名落孫山。由于家境十分清寒,為生活所迫,父親不得不去一家雜貨店當學徒,偶然看見一張包雜貨的《申報》上刊登有“安徽陸軍小學招生”的消息,他欣喜若狂去報考。
父親拿著祖母七拼八湊籌來的二十四塊銀元,獨自外出闖蕩。臨行前,奶奶讓他咬口生姜喝口醋,寓意是在今后的歲月里,要能夠承受所有的苦辣辛酸,只有歷盡艱苦,才能成人立業(yè)。
這年,父親十六歲。
“咬口生姜喝口醋”是父親的人生格言,也是他教育我們時常說的話。父親的經(jīng)歷,幾乎都打上了這句話的印記。無論是青年時遭遇不公落榜,還是后來當“備補士兵”和“備補警察”時食不果腹,抑或是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靠的都是這種嘗遍苦辣酸甜的堅韌。
后來,父親請國民黨元老、書法大師于右任先生將這句話寫成一塊橫匾,以省身心。父親對我說:“我之有今天,是由于這一句話的賜予。不但我永遠不能忘,我的兒女也應該永遠不忘,我愿我的子子孫孫,都永遠記住這一句格言和遺教!
父親步行七天,走了三百多里路到省城安慶。當他打聽到安徽陸軍小學招生的具體情況時,他大吃一驚,原來學校分到巢縣的名額只有一個,早就已經(jīng)內(nèi)定給了巡撫衙門的關系戶了。
結果可想而知。
上安徽陸軍小學的希望落空了,可是父親不死心,他滯留在安慶等待機會。父親的同伴中有兩位是唐啟堯的本家。清朝末年,每個省都有個督練公所,唐啟堯是督練公所的總辦,人稱“唐軍門”。
就這樣,父親為了省錢就沾了同伴的光,棲身在唐啟堯公館。雖然同伴提前返回家鄉(xiāng),但是父親沒有準備回去,繼續(xù)住在唐公館里。
父親不是白住,他要陪著“唐二少爺”讀書,同時準備第二年再報考安徽測繪學堂。唐啟堯的二哥是一個秀才,有一天,他來到唐公館,看見父親這個陌生的鄉(xiāng)下人,大聲質問他:“你是什么人?他是少爺,你這窮小子配和他一起住公館嗎?”
父親當時聽了他的話猶如晴天霹靂,他羞憤交加。后來父親說:“我寧可流浪死、漂泊死、凍死、餓死,也不能受人欺負!
他決定走了。
就這樣,父親帶著悲憤離開了安慶。
出走安慶后,父親不知何去何從,他想到了揚州十二圩的遠房親戚。
父親曾經(jīng)去過一次揚州。
那是父親考秀才落選而又無力進學堂的時候,他聽說揚州要辦一個隨營學堂,便到十二圩去投奔父親祖母家一個姓洪的遠房親戚。按照輩分,父親應該喊他表叔。
這位表叔是一名哨官,常帶著舢板船,領幾名兵丁,專門負責保護鹽務。
開始,這位表叔對父親還是不錯的,但是父親報考的隨營學堂始終沒有開辦,他對父親便漸漸冷淡起來。父親說自己當時吃的是“冷眼飯”,而且吃不飽。他有時候一個人坐在船頭,對著河水落淚。
最終,他聽從表叔的勸告回家了。
在離開十二圩時,這位表叔在給他旅費的同時,還給了他一張賬單,把曾給父親用的零花錢和伙食費一起算足,共十三元錢,還讓父親寫下一張“借條”。父親回到家的第二年,這位表叔就派人拿去找我爺爺要去了。
有這么一段經(jīng)歷,可以說,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走投無路,父親絕對不會再去十二圩。但是,父親還是來了,他想知道隨營學堂到底開沒開。可是,到了揚州之后,他發(fā)現(xiàn)隨營學堂還是沒有開辦。
父親進隨營學堂的希望又一次成了泡影。
無路可走的父親決定去當兵,那樣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
他來到當?shù)氐柠}防營,可是這個營里沒有正額兵可以補,他只謀得了一個“備補兵”的資格。
這是個可憐的兵種,根本沒有兵餉,父親的吃住都成問題。
吃飯是要自己出錢的,叫做“打伙食圈子”。父親唯一的辦法是去當鋪當東西。最初是當衣服和零碎東西,后來都當光了,就當汗褂子。有一次,父親去十五里外的儀征縣城跑了一個來回才當了四毛錢。
住宿也很麻煩,雖說是住在兵營里,但是沒有固定的鋪位,遇到哪個鋪位是空的,他就補上去睡。如果沒有空鋪,就睡不成了。父親曾感慨地說,每天晚上,他總是抱著一床被子,到處找地方睡,清晨又抱著這床被子離開。
備補兵沒有正式的工作,當正額兵有其他勤務離開后,就代替人家站崗或者跟隨正額兵去上操。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正額兵出了缺,就有補上去的機會了。但這個機會并沒有出現(xiàn)。父親在鹽防營干了三個月,決定離開。
從十二圩出來,父親第二次去了安慶。
這是因為他聽說安慶測繪學堂招考。但是,他到了安慶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學堂并沒有招考。他住在一個很小的旅館里,漸漸就維持不下去了。
無奈之下,父親決定去參加安徽新軍。
可是,父親投新軍并沒有成功。那時候,當兵也是要有一套手續(xù)的,不是說當就能當。征兵是由地方保送的,父親沒有這些手續(xù),無法去辦,當兵又沒當成。
無奈之下,父親只好去尋些小事情做,但是小事情也找不到。最后,他不得已補上了個測繪學堂的傳達。
父親住在測繪學堂的門房里,一面當傳達,一面等待測繪學堂招考的機會。他負責引導賓客或學生,登記收發(fā)分轉公文信件,這個“聽差”的工作對滿懷抱負的父親來說是個非常苦悶的差事。
他想,新兵當不成也就罷了,現(xiàn)在當起了一個類似聽差的傳達,還不如去當一個警察。但是,按照當時的警察制,要想當一名正式警察,先要經(jīng)過“備補警察”的階段。別人請假不站崗的時候,父親就去替人家站崗。每站一次是三個小時,每次四十文。
他曾經(jīng)告訴我說:“安慶人家普遍燒蘆柴,我住在警察分局時,連睡的地方都沒有,巡警局的廚房也是燒蘆柴,堆在廚房的一角,我晚上就倒在蘆柴堆上睡覺。最怕的是夜間站崗,正額警察請假偏偏常在夜間12時到3時,或凌晨3時到6時。那時正是冬季的寒夜,夜間起來很冷,衣服不全,直打冷戰(zhàn),但也只有咬緊牙關,從蘆柴堆里爬起來,穿著一套別人的半新半舊的制服,挾著一根不長不短的木棒,孤零零站立街頭,冷對著一片凄涼暗淡的夜景,真是百感交集,不知不覺地想到茫茫人生,我總不能就這樣下去吧?”
父親總是這樣問自己,他有抱負,但接二連三的挫折總是在打擊著他。
兩三個月后,他還是沒有能補上一名正式警察,測繪學堂招考的消息仍然遙遙無期。這時,父親的一個同學方若木來信,說揚州有個巡警教練所在招考。父親離開安慶去了揚州。
在揚州,父親通過了考試,順利地進入巡警教練所。巡警教練所只有幾十名警察學生,教學生當警察的規(guī)矩和知識。三個月后,父親終于補上了一名正式的警察。過去“備補兵”、“備補警察”的痛苦經(jīng)歷依然歷歷在目。
難掩喜悅,他提筆給家里寫了封信,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了家里。
正式警察的任務也要站崗,但是與以前不同,父親這次是站自己的崗,這是何等喜悅的事情。執(zhí)勤警察的業(yè)余時間比較多,別人都用來逛街、打牌,而父親則埋頭看書。父親有個習慣,就是“撿字紙”,每看見帶字的紙張都要撿起來看看。有一天,他在街道拐角處墻上看到一則廣告,英算專修科夜班招生。這樣,父親除了站崗之外多了一個任務,那就是利用業(yè)余時間學習英語。
父親選擇接受媒妁之言的婚姻
突然有一天,在揚州當警察的父親接到祖父母叫他回家的來信。
祖父母告訴他,在同村為他定了一門親事。祖父母還告訴他,新娘叫洪希厚。祖父母最后說,回來完婚吧。
這封信落款是1909年。
母親后來告訴我,這一年她十七歲。
按照洪家疃洪張兩姓聯(lián)姻的習俗,母親嫁給了同樣來自貧寒人家的父親,彩禮是一串二十多枚的銅錢。
父親接到來信后,毫不猶豫地請假回家完婚,他知道新娘沒有文化,可能不認識字。但出于對父母的孝順和對傳統(tǒng)婚姻的恪守,他沒有反對這門婚事。
完婚后,父親一個人返回了揚州,母親沒有同往。
1915年,爺爺、奶奶相繼在十天內(nèi)去世。父親當時還在保定軍官學校讀書,聽信匆忙回家奔喪,而一切善后事情都由母親來操持。料理完雙親的后事后,家里已經(jīng)是家徒四壁了。父親最放心不下只有七歲的小弟文心。母親無奈只好帶著文心回娘家生活。直到1921年,父親到上海大學讀書,他們才得以團聚。
我出生在這年的4月。
媒妁之言的婚姻沒有影響到父母的幸福,母親陪伴父親直到她1969年去世。任何時候,只要不打仗,我們?nèi)揖鸵谝黄稹?
1929年,父親在南京擔任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育長。到任不久,他發(fā)現(xiàn)有的學員出入秦淮河畔的煙花柳巷,吃喝嫖賭,軍紀松弛。他素來對這種舊軍隊的陋習很反感,但是他沒有采取強制手段,決定通過自身的婚姻現(xiàn)狀去教育學員。他要求召開一次全體學員大會,特地請母親參加。
會上,他對學員說: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經(jīng)常逛窯子、嫖女人,認為有錢有勢了,就可花天酒地,胡搞亂來,這不好。論軍銜,我比你們高;論薪餉,我比你們多,可我就沒有這樣的行為!
說到此,他指著衣著樸素的母親說:“這就是我的夫人,她雖然沒有文化,但我愛她,結婚二十年了,我從沒有嫌棄過她,我們也從未紅臉、口角。這么多年來,我從未尋花問柳,更沒有添房納妾,這些,我夫人可以作證!
經(jīng)過這次“夫人作證”的講話,軍校學員中的浪蕩行為收斂多了。
母親是一個一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父親一生對母親這樣一個農(nóng)村婦女,始終不離不棄,兩人相守六十年。
有人說國共兩黨高官中,唯有兩人一生只一位夫人,共產(chǎn)黨有周恩來,國民黨有張治中。究竟是不是這樣,我沒有特意去考證過。
母親沒文化,到北京之后因為要參加會議,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是父親教她寫的。因此,當時國民黨中不少要員都和父親開玩笑,勸他另娶出身高貴的小姐。而當時高官家庭連娶三妻四妾并不鮮見。但父親卻說:“她是我孩子的母親,也是我的家鄉(xiāng)人,拋棄了她,我將來何以向子女交代,何以面見家鄉(xiāng)父老?”
母親一生對父親的工作不亂發(fā)表意見。但有一次,母親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是父親準備赴淞滬抗日戰(zhàn)場,他的四弟張文心也將前往。
前面說過,文心四叔七歲時即由母親帶大,母親對父親說:“開戰(zhàn)時,讓文心留在你的身邊,好嗎?”
對于母親的這一請求,父親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仗一打起來,是不分前后的。這次去上海,我已有了死的準備,作為一名軍人,文心也應當如此。”
父親想將來當一名正式軍人
辛亥革命的消息傳來后,父親離開揚州去上海投了學生軍,準備參加北伐。本來,他可以參加上海的警察隊伍,但是警察的滋味已經(jīng)嘗過了,他不想當了。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孫中山先生組成南京臨時政府,上海學生軍奉命調(diào)往南京進行改編。父親被編入陸軍部入伍生團第一營。
父親晚年回憶說:“(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打仗,就是北伐,打死了是光榮的;如果不死,希望可以進陸軍學校,將來當一名正式軍人!
但是,父親打仗拼一死的決心讓他陷入了矛盾,他想起祖父母遭受的苦難和對他的養(yǎng)育之恩,一想到這心里就徒生悲痛。有時候,他在寫家信時邊寫邊哭,信也寫得很長,簡直是“以淚代墨”。
但這不是父親悲傷的全部。
一個偶然的意外,讓父親差點被開除。
有一次,父親與一些同學在操場上學踢足球,被一個同學用釘鞋踢破了腿,出血、化膿,課也不能上,操也上不了,父親好生著急。
連部曾經(jīng)開會,說鑒于張治中久未上操,主張開除。幸虧當時父親表現(xiàn)好,有幾個排長不主張開除。這條腿到了晚年也沒有好利索,父親時時感嘆說:“這一條爛腿,險些誤了我的前途。”
接著,南北和議告成,南京臨時政府取消,入伍生團準備編入陸軍軍官學校,調(diào)入保定。
1912年冬季,由保定南下,南京入伍生團被送到武昌南湖,父親來到武昌第二預備學校入學,學校的前身是前清陸軍第二中學。巧合的是,1926年底至1927年,父親在這所軍校的舊址上辦學兵團,他將校舍翻新,配置了發(fā)動機,決定要“重興南湖”。
1914年11月10日,父親從陸軍第二軍官預備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保定入伍。1915年祖父母相繼去世,父親還沒完成學業(yè),祖父母也沒看到父親的未來。
我出生時,父親在完成入伍的一段時間后,升入正式的陸軍軍官學校。1915年12月,在國會、民眾請愿團、籌安會和各省國民代表的推戴下,恢復了君主制,建立洪憲帝國,行君主立憲政體,把總統(tǒng)府改為新華宮。
在學校,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后,與同學們都感到奇怪:“怎么又有人做起皇帝來了!彼麄兏械綉嵟Щ蟆
1917年,孫中山先生率海軍赴粵,樹起護法運動的旗幟,父親到廣東追隨孫中山先生。
不久,父親參加了征閩戰(zhàn)役。他加入滇軍第四師第八旅,任上尉差遣。實際上,父親沒固定工作,是個編外人員。
父親曾說自己的辦事能力在送子彈這件事情上有所顯現(xiàn)。他奉命運輸子彈,由幾百個挑夫挑著,走的是旱路。當時,父親沒有一點運輸事務的經(jīng)驗,但是他沒有遺失一箱子彈,也沒有一個挑夫逃跑。他穿著草鞋,從隊首走到隊尾,從隊尾走到隊首,鼓勵、招呼、勉勵挑夫。長官后來嘉獎他能干。
一生五次大難未死
成為軍人,也意味著危險。父親曾多次說,一生中曾五次大難不死,這是他多次口述,然后秘書記錄下的一些歷險經(jīng)過:
第一次是在駐粵滇軍第八旅當警衛(wèi)隊長的時候,帶了一班弟兄跟從旅長伍毓瑞將軍去對一營剛改編的官兵講話。話才說了幾句,他們就鼓噪嘩變起來。伍旅長由幾個衛(wèi)士保護脫險。我和這一位營長站在廣場中間,當幾百支槍亂行射擊時,這位營長把我往地下一推,大家都匍匐在地。變兵開槍達十多分鐘之久,相去不過二十米左右,槍彈像雨點般不斷落在我的前后左右。我當時只有束手待斃,但等到變兵槍聲停了,我和這營長站起來,居然沒有絲毫受傷。
第二次是在粵閩交界的黃岡,彼時我已調(diào)任連長。我軍進攻駐閩的北洋臧致平軍隊,戰(zhàn)況非常吃緊。我奉命帶了一連人掩護左翼,占領了一小山,和敵戰(zhàn)斗。到拂曉便帶了弟兄們沖鋒,目的是要把威脅我們左翼的敵人驅逐走。從山上沖到山下,又經(jīng)過一道水田,攻到對面小崗上一個長方形菜園。誰知敵人仍頑強不退,而且三面把我們包圍起來。戰(zhàn)況激烈,在我左右的弟兄連傳令兵都傷亡殆盡,我渾身都濺染了鮮血,但終于把敵人擊退,我也并沒有受傷,而我的勇敢自此得名。
第三次是駐在潮州城外,我已當了營長。桂軍劉志陸(汕頭鎮(zhèn)守使)和北方勾結,夜里派兵把我團包圍。我營各連是分散駐扎各村的,最初聽到槍聲還以為是誤會,倉促間無法應付,我率領了守衛(wèi)營部的幾個弟兄沖出去,到了一個小山上。誰知側面相距很近的小山頭也早被敵兵占據(jù),突然向我們密集射擊,我?guī)缀踹B跑帶滾滾到背后山腳下,只剩了一個衛(wèi)兵。跑到團部時,全團已被繳槍,團長也在那里。
第四次是在四川宣漢縣,我當川軍獨立旅參謀長。其中一團長叛變,事前毫無所悉。叛兵圍了旅長林光斗將軍的公館,出其不意地把他打死了。另一批叛兵到司令部來找我。那是一間民間的樓房,我剛好微感不適,在樓上和內(nèi)弟洪君器閑談,突然聽到門口人聲鼎沸,雜以槍聲,情知不妙。洪攙著我從樓上窗口往后墻外跳下去,沿著城墻走到郵政局里。局長范眾渠是素來熟悉的。再由他去告知陜軍留守處(此處陜軍陳樹藩部已入陜)林黃胄參謀(也是保定軍校同學),把我接去藏起來。叛軍到處搜索,風聲很緊,不得已扮作傷兵混在陜軍傷病隊里出城,經(jīng)萬源入陜,始脫險境。
第五次是“八一三”抗日之役,敵人從我左側背獅子林登陸,已到我軍左側后方,如果被包圍之勢一成,我軍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為了抽調(diào)部隊迎敵并安定正面軍心,在敵機不斷轟炸下,我還是坐了車到前線去。中途敵機來往太緊了,便棄車步行。半路遇到一個騎自行車的傳令兵,我就改乘他的自行車到了八十七師司令部,剛到那里,敵機又集中轟炸,我躲在園內(nèi)毫不堅固的假山洞里。一位同志還拿來鋼盔給我戴上。炸彈不停地落下,假山四面的大樹斷了,洞前后左右都落了彈,大家都笑著說:“這是日本鬼子來歡迎總司令的吧!”
以上都是較大的驚險,小驚險就更不必說。我是個革命軍人,為了革命,生死早置之度外,這些驚險也不過是我的奮斗生命中幾個小小的波折罷了。
其實,父親遭受到的危險當然遠不止這些。在警衛(wèi)隊的時候,他有一次站在山頭上偵察敵情,山下是個小河,河對面就是敵人。他正在拿著望遠鏡?望的時候,對面的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槍彈連續(xù)地打了過來,有一顆子彈擦耳而過,從他身后的衛(wèi)士和傳令兵身上穿過,一個從腦袋穿入,迸出腦漿而死,一個從嘴邊穿入,打落了牙齒,而父親并未中彈。
父親作戰(zhàn)勇敢的名聲逐漸就高漲起來了。
他很快從隊長升為連長、營長。他帶兵,無論到什么地方,決不帶行軍床,只是隨身帶一件雨衣,等到士兵都睡下了,他才躺在士兵們的空當里睡下。
他自己也說:“在作戰(zhàn)時總是站在第一線前面。無論行軍、宿營,一概以身作則。無論到什么地方,先把兵安頓好,勤務布置好,然后自己才休息。吃飯當然更是同在一起,兵士吃什么我吃什么。我又注重精神教育,常對士兵作精神層面的講話,鼓勵他們,并且經(jīng)常關切士兵日常生活和紀律情形,所以這一營兵帶得很好!
就是在父親所說的第三次大難不死那回,他被繳械了后,被迫上船去了上海。在上海,他接到友人羅天骨的一封來信,隨后就入川去了呂漢群的第五師,被任命為少校參謀。
后來,劉湘反攻成都,呂漢群敗退,父親回到了家鄉(xiāng)。然后,他又去了上海。在上海,他又見到了呂漢群,呂漢群建議他再次入川!靶麧h事變”后,父親一路歷經(jīng)千辛萬苦,再次回到了家鄉(xiāng)巢縣。
經(jīng)歷了兩次入川、兩次出川的打擊后,他的思想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沒想到四川的情形是如此的復雜,根本摸不清楚川軍的勾結和陰謀,自己也差點在里面搭上了性命。
父親得到蔣介石賞識,開始步入國民黨軍事陣營
父親的求學之路非常曲折,好不容易上了保定軍校,可自1916年保定軍校畢業(yè)后,他仍然長期郁郁不得志,奔走于粵、閩、川之間七八年,苦頭吃得不少,經(jīng)驗也增加好多,但仍然未逢際遇。
在家鄉(xiāng)休養(yǎng)了兩三個月后,他先去了福建,后來去了上海,在上海大學選課學習,主要是學習俄文。
當時教俄文的是著名的共產(chǎn)黨員瞿秋白。父親曾經(jīng)找瞿秋白談了一次話。那時候,上大是染著紅色的,校長是于右任,副校長是邵力子。
在上海,父母帶著大弟弟一真租住在法租界的一個樓里,每月的租金是十六元。他把一間小房子用布隔開成兩間,一間是臥室,一間是書房兼客廳。在這里,連學費和交通費在內(nèi),一個月要花費五十元左右。
但是,父親在上大并沒有讀到畢業(yè)。
此后,他兩度入閩。
父親說:“第一次入閩是正在許崇智、黃大偉進入福州的時候;第二次入閩是隨著他們會師廣東,討伐陳炯明的時候!
就在這時候,我的曾祖父張邦棟去世的消息傳來了。父親回家奔喪,辦完喪事后,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是捉襟見肘,無法再回到上海大學繼續(xù)學業(yè),他受邀去廣東幫桂軍辦軍官學校。
在廣東東莞虎門,父親創(chuàng)辦了建國桂軍軍官學校。這是他著手從事軍事教育的開端。1924年,學校從虎門搬到廣州,此時,孫中山赴廣州,蔣介石正任黃埔軍校校長。
蔣介石從保定同學口中得知我父親善于用兵,勇于作戰(zhàn),是不可多得的軍事人才,便邀請他到黃埔出任第三期入伍生總隊代理總隊長,授銜上校。從此,父親步入國民黨軍事陣營,而蔣介石對他可謂有知遇之恩。
其實,父親一開始并沒有接受蔣介石的邀請。但是蔣介石仍然任用他為軍事研究委員會委員,父親曾說:“這是我同黃埔第一次發(fā)生關系。”
在黃埔軍校召開各種軍事訓練會議時,父親都積極參加,獻計獻策,初步得到蔣介石的賞識。1924年12月,他正式進入黃埔,從此開始了受蔣介石重用的漫長人生。
1924年年底,桂軍軍官學校剛結束,黃埔第三期學生開始入伍,蔣介石便把父親調(diào)為入伍生總隊任代理總隊長。1925年2月,廣東軍政府第一次東征,討伐陳炯明,蔣介石自任東征軍總指揮,調(diào)父親任東征軍總部上校參謀。東征戰(zhàn)斗激烈,東征軍取得決定性勝利,父親因此立了戰(zhàn)功。不久,國民黨黨軍第二師成立,蔣介石自兼師長,以王懋功為副師長,父親為參謀長兼廣州衛(wèi)戍司令部參謀長。
接下來,父親一人身兼八個職務。
蔣介石先后委任父親為航空局局長、軍事處處長、航空學校校長、黃埔軍校第四期入伍生團長。國民黨黃埔軍校特別黨部改組,父親被推選為執(zhí)行委員。黃埔軍校在一、二、三期的基礎上成立軍官團,父親被任為軍官團團長。
那時候,母親說,這么多的職務讓父親疲于奔命,他一天到晚坐汽車、坐小汽艇,往來于廣州與黃埔之間,忙得連中飯、晚飯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吃,常常到深夜12點才想起來吃晚飯。
父親也不想兼任那么多職務,就想辦法推掉了一些。1926年初,父親回到黃埔專任第四期學生軍官團團長。
隨著北伐軍攻克武昌,國民革命的中心也由廣州轉移到了武漢。蔣介石要成立新的部隊,他委任父親辦學兵團,培養(yǎng)可以供應三個師的班長和基層干部。
與此同時,蔣介石又在武昌南湖成立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武漢分校,任命父親兼任分校的教育長,學兵團也成為分校的一部分。十二年后,父親又回到了當初的求學地,只是當時他是這里的學生,現(xiàn)在他是這里的“主人”了。
父親內(nèi)心的掙扎和最終的抉擇
父親到校不久,武漢與南昌方面的斗爭便日益激烈。1927年1月,蔣介石發(fā)電報讓父親到南昌,單獨跟他在一間辦公室里談了半天。
當時蔣介石對鄧演達的咄咄逼人已感到不能容忍,一見父親就表達出對鄧演達的不滿:“他(鄧演達)挖苦我,他還是本部政治部主任!
當明白父親依然是站在擁護自己的立場上時,蔣介石比較滿意。
不過,父親仍為鄧演達申辯:“這是他的一時沖動,如你能約他來南昌面談,誤會自可冰釋。”
蔣介石反問:“你真的主張我約鄧來嗎?他肯來嗎?”
父親回到武漢后,鄧演達就打電話到家里來找他,然后來到我們家。父親留鄧演達一起吃了晚飯。
聽父親說,鄧演達對他的南京之行很有疑心:“是不是總司令要你來監(jiān)視我?我預備辭掉一切職務,請你來接收吧。”
父親勸鄧演達不要懷疑,最后連蔣介石的談話內(nèi)容都告訴他了,勸說他:“總司令對你很好,何妨到南昌去當面談談,絕無問題的!
鄧演達說:“這不是自己送到南昌請他扣留嗎?”
父親說:“為什么誤會到這步田地?絕不會有這種事,你若不相信,我陪你一起去。”
“一起去也不想干。”鄧演達說。
到3月份,武漢的討蔣大會開過,蔣介石又急電召父親去南昌,他告訴父親:“免得你在武漢當俘虜。你趕快回去,把學兵團帶出來,軍校的學生不容易帶出,就不帶。”
父親回到武昌告訴鄧演達,要帶出學兵團到江西東征,鄧演達說:“那不行!政治分會已經(jīng)有命令了,學兵團當然不能帶走,同時要你辭掉學兵團團長和軍分校教育長的職務!
鄧演達還讓父親就在他家里寫辭職文稿。父親非常冷靜,他說:“辭職是可以的,但我不向政治分會辭。我是學兵團團長,應該向總司令辭;我是中央軍校武漢分校教育長,應該向校長辭。”鄧演達同意了,但是父親事后發(fā)現(xiàn),他寫給南昌總司令部的電稿,鄧演達并沒有發(fā)出。
當時,父親內(nèi)心非常矛盾,要論政治主張,他應跟著鄧演達走;但蔣介石的知遇之恩,又決定了他根本不可能背叛蔣介石。
3月下旬,在辭掉學兵團團長和教育長職務后,父親無法在武漢繼續(xù)停留,黯然離開武漢去了上海。他來到蔣介石住處,發(fā)現(xiàn)陳銘樞等不少人都在座。
蔣介石見到父親時,笑著說:“啊!文白也來了。”言詞間流露出對父親的滿意。
蔣介石從上海去南京,要父親也一同前往,但他想利用這個機會到海外看一看,所以逗留上海。蔣介石到南京以后,親自致電父親,以“黨國危亡,人才缺乏”為由要求他一定前往南京。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舅舅洪君器因為策動學兵團投蔣在武漢慘死。
因此,父親推遲了原定的出洋計劃,去了南京。
蔣介石到南京后,要在大本營內(nèi)籌設一個軍訓機構軍事訓練處,也就是以后訓練總監(jiān)部的前身,由父親負責。
后來,父親談起這段經(jīng)歷時說,在組織完訓練處的工作后,蔣介石卻迫于形勢,宣布下野。
在蔣介石晚上離開南京,父親送他上車之際,蔣介石叮囑父親說:“你沒什么,還是留在南京好!钡歉赣H不愿意摻和糾紛,辭去了訓練處的工作,并準備出國考察。
父親出國前抵達上海時先給蔣介石打了個電報,告訴他已經(jīng)到上海了,實際上是與蔣介石辭行的意思。
蔣介石回電說:你來溪口一趟吧。父親隨即準備了一個綱要,列舉了蔣介石在國共關系問題上的態(tài)度及對第七軍的處理等重大事件上的過失。
到溪口過了一兩天,父親便在文昌閣的涼臺上與蔣介石暢談。父親回來告訴母親,這次長談,是一次爽快的談話。
兩人談話的目的是總結過去、分析得失。蔣介石認為父親的建議頗有見地,比如用人不當?shù)龋灶l頻點頭,但也對一些父親所不知道的事情原委加以解釋。
父親在溪口住了一周,陪同蔣介石長聊的只有父親和吳忠信兩人。這段經(jīng)歷,父親最感到愜意,他是個喜歡提建議的人,如果別人聽得進去,他當然高興了。還有一次是中山艦事件的時候,父親與鄧演達、惲代英、高語罕一起被人稱為“黃埔四兇”,他因為赤色的嫌疑而被下命令逮捕,但是后來,命令中途撤回了。父親知道后,非常惱火,他與鄧演達一起去見蔣介石,問他:“校長這種做法,是否顧慮到一般革命同志的信仰和一般革命青年的同情?”
蔣介石聽父親說了一大通后,沒有生氣,而是語氣平和地說:“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沒有什么,一切都過去了,以后沒有問題。大家好好地做吧!”
出來后,鄧演達虛驚一場,對他說:“你真冒失,真膽大!”
父親在1927年底出國考察,歷經(jīng)歐、美、日各國,歷時五個多月。
其實在父親辦好出國手續(xù)時,蔣介石已經(jīng)在籌劃復職東山再起了,所以讓父親暫時別出國。但是父親有自己的想法,他對當時的國民黨內(nèi)部矛盾錯綜復雜感到焦慮,對國家的前途和革命事業(yè)感到迷茫。
他自己也說:“心里沒有一天寧靜,所以極想擺脫一切,離開現(xiàn)有環(huán)境,到外國去換換空氣,并從事學術的補充,同時把頭腦做一番整理檢查工作。”
后來我出國的時候,父親說起這次出國,他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去海外的,沒有帶同伴也沒有帶翻譯,乘坐的德國船上只有他一個中國人。當父親抵達菲律賓時,他受到了華僑和領事的歡迎和招待,他們請父親演講,父親的照片和演講內(nèi)容也登上了當?shù)氐膱蠹。父親開始還很詫異,他一直不把自己當做名人看待,但是報紙上說他是中國的一位有名的將軍。到新加坡也是這樣,他一上岸就被華僑圍起來了。當時,海外有一大批支持革命的僑胞,從支持孫中山先生革命到支持北伐,還有后來的支持抗戰(zhàn),華僑與中國革命休戚相關。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父親真是個刻苦用功的人。由于在柏林的中國留學生比較多,他沒有選擇在柏林就讀,而是坐幾個小時的火車去了德累斯頓。他住在德國人的家中,這戶人家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和她的母親。在與她們一起吃飯時,父親用德語與她們會話。她們夸他的發(fā)音很標準。
父親說自己在德國一天到晚翻字典、讀德文文章,還寫寫德文文章,一直在學習,沒有閑暇的時間。由于這個城市離柏林不近,父親也沒什么聚會和應酬,學習起來進步很快。父親學習外文一輩子,刻苦學習過俄文、英文、德文。
蔣介石舉行第二次北伐,由南京直搗北京,多次來電召他回國。父親雖然計劃在德國學習五年,但是蔣介石要其參加北伐,他也不能不回去。
北伐軍進展神速,等到父親從國外回到南京,北伐大業(yè)已經(jīng)完成。
蔣介石委任父親為軍政廳長。不久,軍事委員會改組,軍政廳改為軍政部,馮玉祥任軍政部長。蔣介石定都南京后,軍政業(yè)務大為發(fā)展。
此時,黃埔軍校在廣州辦到第七期,遷來南京,改稱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其體制、組織、課程、人事大體沿襲黃埔而大加發(fā)展,骨干仍為黃埔?guī)熒珊螒獨J主持,主要任務是為蔣介石培養(yǎng)大批軍事干部。
父親提出:如果讓我回軍校,情愿當一名隊長。蔣介石也知道,張治中對軍事教育向來有經(jīng)驗、有興趣、有辦法,便應允了。
從1928年秋至1937年春,父親任中央軍校教育長整整十年,將全部精力和時間都投入軍事教育上,使中央軍官學校由無到有,由小到大,成為一個具有現(xiàn)代設備以及人才濟濟的軍事教育機構。加上之前1924年開始辦學,父親培養(yǎng)了大量的軍事人才。
父親一輩子不是帶兵就是從政,不是從政就是辦教育,但是他帶兵的時間很少,從政的時間也不長,而辦教育的時間很長。受父親的影響,我后來去英國留學,選擇的是學教育。在這十年期間,父親得以避免參加反共內(nèi)戰(zhàn)。但是,他曾作為第五軍軍長參加了淞滬“一?二八”抗日之戰(zhàn),作為第九集團軍總司令參加了“八一三”抗日之役。在國民黨高級將領中,只有少數(shù)人始終沒有直接參加過反共內(nèi)戰(zhàn),父親是其中一個。
。ㄘ熑尉庉/陳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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