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好鄰居是由“好籬笆”造就的，但光有這個，似乎還不夠。舉一例子：一位中國人，在后院栽了一株紫薇，花枝伸到洋鄰居那邊去。洋鄰居二話沒說，把越界的枝條剪下，隔墻摔了過來。洋人所持的理由是：花既然是你的，善后當然由你負責；盡管他們對著你，也會客氣地把花贊美一番。
　　
　　好在，事情如果僅僅到這一步，解決似乎不難，除卻鞭長莫及的高大喬木，一般花草樹木，以刀剪勤加管束就是了。可是我沒來由地想起宋人葉紹翁的名句：“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薄盎ㄖ�過墻”事件，倘若稍為形而上一點，難題便產(chǎn)生了。
　　
　　首先，滿園春色，關還是不關？姹紫嫣紅，是園丁多少心血所化！其次，即使?jié)M園春色以密實的籬笆“關”了起來，所有的花草都局促其下；鄰居不必替你掃落葉、落英、落果，當然滿意。主人呢，如果奉行中國人“良賈深藏若虛”的信條，世界自是一片太平。遺憾不是沒有，比如說，路人在街上經(jīng)過，所見除了籬笆還是籬笆，姹紫嫣紅全然隱沒。然而，栽花人極難壓抑“發(fā)表”的欲望，這是人的共性之一，就像花枝招展地在街上漫步的女人難免倚色自傲。
　　
　　這么一來，紅杏枝頭春意鬧，墻外人聲鬧，變得順理成章。路人贊嘆，主人得意，紅杏在墻頭搖曳，怎樣的風華！愛美的女士，你做不做過墻的花枝？你做了，你的美麗在路人目光的滋養(yǎng)下，驕傲地搖曳，不待無花空折枝的登徒子前來騷擾怎么辦？落紅委地怎么辦？鄰居把萎謝的過墻花枝摔過籬笆來怎么辦？把“紅杏”發(fā)表到墻外的主人怎么辦？唉，“花枝不過墻”，豈只是睦鄰所需，也蘊藏著人生最大的兩難。
　　
　　美國保險業(yè)巨頭“州農(nóng)”（State Farm）保險公司近年來熱衷于開發(fā)華人市場，在華文電視、電臺和紙媒不間斷地打廣告。它的廣告語“家有好鄰居，日日好安心”，早已深入人心。這一由主流社會廣告商發(fā)明、復經(jīng)華人廣告公司精心翻譯的口號，我看了、聽了無數(shù)次，從來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如今對著電視機上這一行彩色字句，卻疑惑起來。
　　
　　問題在：“好鄰居”能替你做什么？
　　
　　鄰居很要緊，不然，孟母就不會三遷。好鄰居好在哪里？
　　
　　略舉數(shù)端：在后院蒔花除草之余，邊撫撫發(fā)酸的腰，邊和籬笆那邊的鄰居說說玫瑰的長勢；主婦可暫時寄放孩子，如果鄰居也有年齡相近的兒女的話；可以代喂狗貓，代簽收包裹，代拉放在人行道的垃圾箱；可借調味料、沙拉油和壁爐的柴薪；假日開燒烤會，可互送啤酒及烤羊肉串；外出度假，可托鄰居代清理扔在門外的傳單和報紙；可委托鄰居監(jiān)視“圖謀不軌”的配偶及兒女，如果兩人好得同穿一條褲子嫌肥的話；和貼鄰相愛，在籬笆上開洞，是共赴巫山的捷徑。
　　
　　同時，須謹記洋諺語：“好籬笆造就好鄰居�！弊鹬仉[私，寬容，自律，付出愛心，遵守道德，才能建立和諧的鄰里關系。如果鄰居是要好的同胞，可進一步，偶然敲門，送上一籠你自以為天下第一、務必使芳鄰驚艷的拿手菜；可在打麻將三缺一時，央求鄰居過來救急。
　　
　　不過，在異國，人際關系疏離是概莫能外的傳染病。鄰居再親密，大概也難實踐陸游詩的“而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先打電話預約吧！
　　
　　然而，有這樣的好鄰居，你就日日“好安心”嗎？安全感主要來自自己，而不是好鄰居。鄰居不會長期供應食宿，只能在你進不了家門時招待一杯咖啡；鄰居不會替你看病，只能代招急救車；家遭火災后，鄰居在慶幸沒被殃及之余，只會幫你搬搬家具，加上富于同情心的擁抱。至于房屋的重建，全家在旅館暫住，財物賠償，這一切，是保險公司的事，鄰居是問也不會問的，一問就侵犯隱私。
　　
　　總之，把服務良好的保險公司比喻為“好鄰居”，太貶低它扶危濟困的作用。保險公司若把成為客戶的“好鄰居”作為奮斗目標，我斷斷“安心”不了。客戶對保險公司的要求，比對籬笆隔著的鄰居要高得多，如服務快捷周全，理賠及時。
　　
　　作者系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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