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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旭東:知識分子與民族理想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羅蒂與"文化熱"

          

          同國內(nèi)許多讀者一樣,我對羅蒂的第一印象,來自他那本《哲學和自然之鏡》。

        八十年代初期,此書的英文版一度在北大、社科院和復旦的青年哲學家中間流傳。當時年輕一代學人,剛同二十世紀西學接上頭,就碰上了咄咄逼人的分析哲學,許 多人大概都處在王國維式的"可信的不可愛;
        可愛的不可信"的內(nèi)心矛盾中。我到北大中文系念書時,正好洪謙編的《邏輯經(jīng)驗主義》(上卷)出版。在石里克、卡 爾納普等人筆下,從柏拉圖到尼采的西方形而上學連謬誤都算不上,只是一堆無法在經(jīng)驗上證實或證偽、不合邏輯、濫用語法的歪詩,真有當頭棒喝之感。繼而產(chǎn)生 了"原來二十世紀西方思想是這樣日新月異,而我們還在十九世紀的蒙昧中摸索"的疑惑。想歸想,心里卻是不服。啟蒙以來的歐洲文學、思想,也的確不是分析哲 學一家之言就能作蓋棺之論。但如何為"精神科學"找到當代表述,卻一時沒有方向。八十年代中后期,闡釋學、精神分析、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成為西學 討論中的顯學,大概都有些繞著走,另辟蹊徑的意思。也就是說,這些話語體系出現(xiàn)在八十年代中國的背景或許都同分析哲學的震憾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更重要的是,在當時中西文化討論的整體氛圍下,傳統(tǒng)西方哲學同分析哲學代表 的當代英美哲學的沖突,又同怎樣在新的格局中重建當代中國文化意識的問題纏繞在一起。隨著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的緩慢積累和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歐陸哲學傳 統(tǒng), 特別是德國古典哲學和美學思想,已是當代中國人文思想的內(nèi)在構成(李澤厚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怎樣為傳統(tǒng)找到新形式,或套用一句新儒學的口號,如 何在人文學領域進行一場"創(chuàng)造性轉化",成了不滿足于分析哲學的人們共同關注的問題。這時忽聽說美國科學人文學院院士、分析哲學的后起之秀、普林斯頓大學 教授羅蒂反戈一擊、試圖從二十世紀歐陸和北美思想傳統(tǒng)中開出"精神科學"的新路向,不禁受了些鼓舞。羅蒂的書,就這樣躍入了視野。說來這也許只是一些哲學 同好小圈子里的波瀾,但卻頗能反映當時青年知識界的普遍氣質和問題意識。這也是羅蒂同八十年代"文化討論"的一點緣份吧!墩軐W和自然之鏡》后來出了很好 的中譯本,只是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讀它了。

          

          再遇羅蒂

          

          九十年代初赴美求學,此后十年里,不斷有 新的理論上的興奮點,把這個當年曾 覺得親切的羅蒂淡忘了。僅有的一點印象,是這幾年來他在批美國知識分子不愛國。但前不久在書店里偶然看見他這本兩年前的"新"作題目,還是暗暗吃驚。

        想來我就讀的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近十幾年來一直是美國批評理論的重鎮(zhèn),文化左翼的風云際會之所。在這樣的地方,羅蒂的聲音即便傳得進來,大概也 只能被當作自由派的陳詞濫調(diào)晾在一邊。今日美國,自由派雖在社會上一統(tǒng)天下占壓倒優(yōu)勢,但在學院里,卻被左派和右派知識分子同視為乏善可陳:他們是中產(chǎn)階 級的經(jīng)院學問家,隨大流而自命超脫,想當然地以為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具有普遍性。地道的左派和右派之間雖在觀點上形同水火,但就深刻的危機意識和對市儈主義的 猛烈攻擊上,卻有氣質上的相似。

          

          英文俗語里有"兩極相通"(Extremes meet) 之語。西方學院里"左""右"相通之處,似乎就在于對主流意識的批判和理論上的反體制、破規(guī)范、追根刨底,直 指問題核心的架勢。兩邊批判的都是自由派,彼此間誰也沒有說服對方的幻想;
        但兩家又都沒有把自由派視為思想上的對手。因此,在美國研究生院念文科的學生, 特別是外國學生,很容易為左、右兩翼,特別是左翼的聲勢所吸引,而漠視了學院里和整個社會上的"無聲的大多數(shù)"(the silent majority)。

          

          當然"無聲"只是個隱喻。只要打開電視、翻開報紙,或走進任何一家商業(yè)性大書店,便盡是這些"無聲"的意識形態(tài)的樂此不疲的重復,讓人覺得無逃于天地之間。但置身于西方學院的象牙塔,時間一長,就有點"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味道。

        接觸的多是對當代美國政治社會文化持不妥協(xié)的批評態(tài)度的人,久而久之,對"主流"的態(tài)度便由懷疑到不屑,直至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好象它真的不存在, 真 的被"批倒批臭"了似的。我有些美國左派同事,對自由派的東西避之不及,象怕臟了眼睛。偶爾撞到我在讀自由派和右派的東西,就露出不解的神情。一些自由派 同事,對左派文化批評要么敬而遠之,要么極盡挖苦之能事,不僅自己不看,還勸我千萬別誤入"左"道旁門。有時暗想,在美國,這種貌似激烈,實為"大路朝 天,各走一邊"的處世治學態(tài)度,客觀上倒是滿有利于安定團結。

          

          羅蒂為什么在今天鼓吹美國民族自豪感

          

          但這時偏有羅蒂站出來說話,對整個美國知識界提出了嚴厲批評。不僅如此,他 還"上綱上線",把問題提到了事關美國興廢存亡的高度。

          

          《為美國理念的實現(xiàn):
        二十世紀左翼思想》(Achieving Our Country - Leftist Thought in

          Twentieth Century )是羅蒂作于一九九六到九七之間的一 本講演錄,共有三篇正文,兩篇附錄,都曾在不同的大學和學會宣讀,最后由哈佛大學出版社作為"威廉·麥西美國文明史講座"之一種在九八年出版。在第一講 "美國的民族自豪感:惠特曼與杜威"的開頭,作者開宗明義,為"民族自豪感"正名。他寫道:

          

          "民族自豪感之于國家,如同自尊之于個人。兩者都是自我改進的必要條件。過 度的民族自豪感固然會導致好戰(zhàn)和帝國主義,就象過份的自尊會導致傲慢。但正如太少的自尊讓人怯于展示道德勇氣,不充分的民族自豪感會使有關國家大計的精力 充沛、富有成效的辯論難以形成。如果一個國家想在政治籌劃上富于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那么它的公民就必需在感情上同自己的國家休戚與共。這個國家的歷史經(jīng)歷和 現(xiàn)行政策必須能在他們身上引起強烈的羞恥感或自豪感。而如果自豪感不能壓過羞恥感,這個國家在政治上就不會有所作為"。

          

          羅蒂搞分析哲學出身,雖造過反,但對經(jīng)驗論和語義分析的一套,卻沒有全盤否 定;
        對種種玄學的修辭,還是頗為提防。他曾說,誰在他面前大談抽象理論,他就會象西部片里牛仔掏槍一樣本能地去腰里掏分析哲學?捎貌恢治稣軐W,讀者也 明白,他在這里講的不是民族自豪感一般,而是具體、特殊的美國民族自豪感。那么,在這個美國語境里,"自豪"和"羞恥"指的是什么,又如何理解作者"自豪 感必須壓倒羞恥感"的呼吁呢?

          

          要弄清楚這一點,先得弄明白羅蒂的"民族自豪感"問題的針對性是什么,就是 說,他在批評誰。羅蒂寫道:

          

          "那些要國家民族奮發(fā)向上的人必需告訴人們什么值得引以為榮,什么應該引以 為恥。他們必需把國家民族的過去及其優(yōu)秀人物的事跡作為激勵人、鼓舞人的故事講述出來。任何國家必需對自己的過去和歷史上的優(yōu)秀人物保持忠誠。每一個國民 群體都依賴藝術家和知識分子來為他們創(chuàng)造民族歷史的形象和故事。對政治領導權的爭奪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不同的、有關一個民族的自我認同的故事之間的競爭;
        是 不同的關于民族之偉大的象征符號之間的競爭"。

          

          固欲取之,必先予之。看來,羅蒂是要拿作家和知識分子開刀了。果然,破題之 后,作者緊接著點出了問題的要害:

          

          "可是,在處于二十世紀終點的美國,卻沒有人為我們提供激動人心的形象和故 事。美國大眾文化所能激發(fā)的民族自豪感,只是一種頭腦簡單的軍事大國沙文主義。可連這種大國沙文主義,也在一種傳播甚廣的觀念的陰影籠罩下。這種觀念認 為民族自豪感在當今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無論我們的通俗文化還是精英文化,在描繪美國下個世紀的景象時,都帶著自嘲(self-mockery)和自憎(self-disgust)的 腔調(diào)"。

          

          羅蒂舉斯蒂芬森(N. Stephenson)的《雪崩》(Snow Crash)和席爾科(Leslie Marmon Silko)的《死者的皇歷》(Almanac of the Dead)兩部暢銷小說為例。

        《雪崩》描寫二十一世紀美國社會徹底公司化,政府經(jīng)商,淪為二流企業(yè),為大財 團大公司跑龍?zhí)祝?br>后者則同黑手黨一道主宰天下,無法無天。作為政治實體的美國就此消失。"民族自豪感"僅來自同乘大筏子在太平洋上不停漂流,伺機登陸北美的亞洲人相比,"美國人"還算衣食無虞!端勒叩幕蕷v》更進一步,不但把美國的民主描寫成一出鬧劇,最后政府垮臺,暴亂蜂起,食品短缺,結局還想像美國白人被逐回歐洲,北美終于成了印弟安人、瑪雅人、阿茲德克人和非洲黑奴后裔的家園。

          

          羅蒂認為,這些小說之所以暢銷,是因為它們擊中了美國人心中的疑團,即自己 的政府是否已變成大公司的代理人;
        是否在民主的假象背后,金錢才是這個社會真正的主人。令羅蒂不滿的是,在這個懷疑的時代,美國作家不反諸美國社會文化的 精神源泉,以圖激發(fā)國民改造社會的熱情,而是大肆渲染失望情緒,把失望推向絕望。羅蒂同時批評品欽、梅勒等嚴肅作家,說他們對今日美國的冷嘲熱諷,與馬克·吐溫、德萊塞、斯坦貝克等早期寫實主義作家對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鍍金時代"的批判不可同日而語。后者高舉道德理想主義的旗幟,以林肯葛底斯堡演說的精神,批判美國工業(yè)化時代的社會丑惡,喚起讀者投身社會運動;
        前者表現(xiàn)的卻是 無所不知的旁觀者的道德虛無主義。羅蒂說這些"美國沒落論"者都好象都是?坪秃5赂駹柕男磐。在他們的眼里, "一部二百年的美國史,甚至自啟蒙以來歐美各民族的歷史,都充滿了偽善與自欺。福科的讀者掩卷之余大概會堅信,過去二百年里,人類的囚籠全部安然無恙,只是殘酷的舊索鏈換成稍稍舒服一點的新款式而已。海德格爾把美國技術席卷全球視為荒原的鋪展。那些?坪秃5赂駹柕男磐街荒芟笙癄柨埔粯涌疵绹J為我們 唯一的希望在于把它盡快消滅掉,代之以某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話說到這個地步,問題就不僅是幾個知識分子不愛國,而是關系到美國理念和美 國未來的根本了。從羅蒂的邏輯出發(fā),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的天職在于通過構造民族歷史和優(yōu)秀人物的敘事和形象來不斷地為民族認同和立國理念增添新的活力。然而 當代美國文化和思想生產(chǎn)卻遠遠沒有滿足國家的需要。非但如此,那些"海德格爾和?频男磐"還在一味地為國民生產(chǎn)羞恥感,把一份恥辱的清單(輸入黑奴,屠 殺北美土著,越南戰(zhàn)爭,污染自然環(huán)境等等)越拉越長,把愛國主義等同于支持美國過去和現(xiàn)在的種種暴行,為海灣戰(zhàn)爭叫好,為美國世界警察的行為辯護。讓羅蒂 憂慮的是,在這些作家知識分子影響下,美國年輕一代在重新審視自己的歷史、現(xiàn)狀和文化時(比如看約翰·韋恩的戰(zhàn)爭片,或看CNN直播美軍在國外狂轟濫炸 時),會很自然地覺得自己透過民族主義宣傳看到了美國的現(xiàn)實,并確信自己生活在一個"殘暴、沒有人性、腐朽的國家"。

          

          羅蒂把當代作家同早期寫實主義作家之間的差別視為"民族自嘲和自憎"同"民 族希望和理想"之間的對立。不過《為美國理念的實現(xiàn)》并沒有說那些年青人看到的不是現(xiàn)實,也沒有為海灣戰(zhàn)爭或越南戰(zhàn)爭辯護。羅蒂話題一轉,重談起美國理念。

          

          知識分子與民族認同

          

          羅蒂直言自己的思想來源一是林肯、惠特曼的民主理想,二是詹姆斯、杜威的實 用主義。但這并不妨礙他對"表象",即事關"民族自豪感"的"形象"和"故事"作"后現(xiàn)代"式的理解。在他看來,形形色色的"美國故事"講的是美國人經(jīng) 歷過什么,又試圖成為什么。這些故事"并不旨在準確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而是企圖塑造一種精神認同"。所以羅蒂對左派右派、新派老派誰更"真實"或"準確"地記錄 了美國歷史、反映了美國現(xiàn)實的爭執(zhí)毫無興趣。他要問的是,在這些故事里,美國人給自己保留了什么樣的理想和希望。

          

          在羅蒂看來,惠特曼比歷史上許多政治家和哲學家更有力地把握了美國精神,因 為這位詩人"把我們民族國家的歷史同人類生活的意義緊緊地扣在一起了"。在惠特曼筆下,"美國"和"民主"成了可以互換通用的詞匯。羅蒂在這里告訴我們一 件鮮為人知的事情:惠特曼是黑格爾的熱烈崇拜者。雖然惠特曼讀到的黑格爾極為有限,據(jù)羅蒂估計不超過寥寥數(shù)頁,還是友人編篡的英文二手資料,但他把黑格爾 贊頌為"人類的首席教師,我最鐘愛的心靈醫(yī)生",認為古往今來的思想家里,"唯有黑格爾的宏大和自由馳騁的思維配得上美國"。羅蒂寫道:"黑格爾用民族 國家代替了上帝的天國;
        他講述的歷史是一部人類自由的發(fā)展史。(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詹氏同羅蒂一樣,認為國家民族的 政治(national politics)是當今世界上民眾政治參與的唯一有效形式,既便抱國際主義理想的人,也只有從參與改變本國政治和政策做起。詹姆遜強調(diào),批判的 知識分子最終不是要維護資產(chǎn)階級國家,但保衛(wèi)福利國家制度,抵抗激進右翼的市場萬能論,卻應是西方左翼的"第一道防線"。

          

          羅蒂在書中多處描述了自六十年代以來,美國左翼一直在做批判對象的"命名" 工作,力圖把對資本主義的局部批評轉化為對"體系"的總體批判,把對具體現(xiàn)象的分析轉化為對一般社會"心態(tài)"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但面對強大的對手,左翼屢敗 屢戰(zhàn),在日趨激烈和"深刻"的同時,也越來越哲學化,理論化,逐漸從推動社會改良的政治左翼蛻變?yōu)樯罹訉W院的"文化左翼"。羅蒂不客氣地指出,"文化左 翼"大可以繼續(xù)它越來越抽象的"總體批判",但是"院墻外面,普通的美國人卻仍需要能夠激發(fā)他們,鼓舞他們的故事和形象。他們?nèi)韵霝槊绹蜕頌槊绹硕?到驕傲。他們愛自己的國家,想成為這個民族共同體的一部分。他們想主宰自己國家的命運,使它成為一個更美好的地方"。詹姆遜近來對民族國家的重視,是不是 代表了"文化左翼"對羅蒂這一批評的正面回應呢?

          

          羅蒂為什么要當左派

          

          羅蒂講演集的副題是"二十世紀左翼思想"。它在語法上是正題的同位語,是那 個自我實現(xiàn)的民族國家的精神蘊涵。這個左翼當然不是"文化左翼"。以詹姆遜為首的批判理論和搞"身份政治"的學院新時尚,恰恰是羅蒂在這本書里的主要論戰(zhàn) 對象。羅蒂為什么既批左又以左派自居呢?他的思想傳承和對當前問題的看法,看上去是典型的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言論,但他卻一再堅持自己屬于二十世紀美國的 左翼思想。他所謂的左派,又如何界定呢?

          

          羅蒂強調(diào)知識分子必須為國家民族提供必要的"敘事"和"形象",以激發(fā)和鼓 舞國民投入社會政治改革,幫助國家實現(xiàn)其內(nèi)在理念。但在他看來,這個使命只有左翼能夠承當。羅蒂寫道:

          

          "我國歷史上既有活躍的左翼也有活躍的右翼。它們之間的爭論還將繼續(xù)下去。

        這是我國政治生活的核心,但左翼承擔著使之繼續(xù)下去的責任。因為右翼從來不覺得這個世界上真有什么東西需要改變。右翼總認為美國的情形大體上還不壞,而且 說不定以前比現(xiàn)在更好。它認為左翼爭取社會正義的斗爭是在制造麻煩,是烏托邦主義的愚蠢行為。但左翼之所以叫作左翼,就因為它是追求希望的群體。它堅持認為,我們國家的理想還遠沒有實現(xiàn)"。

          

          羅蒂的"美國左翼傳統(tǒng)"包括從廢奴運動,三十年代勞工運動和羅斯福新政,一 直到六十年代民權運動和婦女運動的"社會進步"和"政治改良"實踐。它的核心是爭取"在社會意義和道德意義上都令人滿意的財富分配方式",并通過進步的立 法和政策保護弱者的經(jīng)濟和政治權益。這個左翼傳統(tǒng)的對立面,就是以"個人自由"和"自由竟爭"為名,支持由這種"自由"造成的不合理財富分配的"右翼"社會精英。正因為羅蒂把社會正義看作"美國民主"的題中之意和民族更新的必要 條件,所以他一再強調(diào)左翼不但得有具體的,行之有效的改革方案,還要高舉愛國主義的旗幟,激發(fā)大眾對"美國民主"的自豪感和參予感,力爭主導國家政治生活 的主流。他借美國史學家李希騰斯坦(Nelson Lichtenstein)的話來證明,美國 歷史上的進步改革派,都是愛國主義精神的擁護者。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往往認為資 產(chǎn)階級的社會改革家"客觀上是反動的";
        羅蒂對此頗不以為然。他指出,那種認為真正的社會改革只能是自下而上的看法并不符合美國實際。美國進步社會運動的 歷史,充滿了"自上而下"的改良方案和"自下而上"變革努力的結合。

          

          羅蒂的社會民主理想包含在美國憲政民主的框架之內(nèi),它對社會正義的要求源于 資產(chǎn)階級民族國家尚未完全兌現(xiàn)的許諾,植根于"美國理念"的自我實現(xiàn)過程。這本書讀來不時會給人一種強列的"美國中心論"的感覺(通篇對美國以外的世界未 著一字),但作者在美國語境里說的話,自然會在美國以外的參照系里獲得不同的含義。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羅蒂看到了社會變革和民族理想之間的互動,并由此提 出了左翼知識分子同愛國主義之間關系的問題。這在當下美國的學院氛圍里很不時髦,左右不討好。美國的一些"文化左翼"知識分子更多會對羅蒂用愛國主義或 "民族自豪感"來增強國民凝聚力的作法持保留態(tài)度,但中國讀者卻不能不認真看待他對觀念生產(chǎn)和民族國家的政治生命所作的思考。對任何有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 子來說,這都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結語

          

          羅蒂近年來在美國思想文化界"一手挑起"的這場爭論雖以"文化左派"為主要 攻擊目標,但它卻是美國知識界廣義上的"左翼"的內(nèi)部爭論。就當今美國社會基本的經(jīng)濟、政治、意識形態(tài)立場而言,羅蒂明顯站在美國自由主義主流的左側,這 一點從他對羅爾斯自由主義理論的批評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從實用主義哲學和社會改良的政治實踐論出發(fā),羅蒂不滿足于羅爾斯式的形式民主和程序正義,指出占 有社會財富絕大多數(shù)的少數(shù)特權階級完全可以高高興興地接受這套以民主為名的形式和程序而不用為自己的財富和特權擔心。羅蒂行文里呼之欲出的政治訴求,乃是 民主的實質化,即把民主原則轉化為社會物質和文化財富的共正、合理的分配。而民主實質化的有效途徑,在他看來則是國民在民主理念指導下積極參與國家政治生 活。也就是說,對于羅蒂來說,愛國不是目的,而是保障積極的政治參與和持續(xù)的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和手段。

          

          由此著眼我們不難理解,至少在概念層面上,羅蒂觀點的要旨不是左翼社會理想 的主流化,而是美國社會民主制度的理想化和"激進化"。這同那些以"過去的慘痛教訓"為名而不假思索地擁抱"世界文明的主流",事實上卻只拾到了西方既得 利益者集團及其意識形態(tài)代言人的牙惠的當代中國"自由主義者",形成了有趣的對照。這也告訴我們,在當代中國知識界形同禁忌、令正人君子們避之為恐不及的 那個"左"字,在"世界文明的主流"那邊仍是生機勃勃,代表著思想活力和社 會變革的未來。羅蒂作為一個擁護資本主義制度的自由主義理想主義者處心積慮地 同馬克思主義和六十年代以降的"文化左派"爭奪左翼遺產(chǎn),而擁護改革的中國知識分子卻談"左"色變,甘愿把自己的心智禁錮在教條主義和市儈哲學的水平上, 自欺欺人地謂之"自由主義"。中國人在經(jīng)濟上大舉"入關"的同時,如何在精神生活上也變成它所向往的西方的同代人,具體說,如何在國際視野中超越中國式的 "左"與"右"的思想緊身衣,在新的批判的高度上介入當代問題并獲得思想的自由,無疑是我們閱讀羅蒂和其他當代西方文本的第一層含義。

          

          讀羅蒂這本小書的第二層意蘊,涉及到他對美國"文化左派"和學院理論的尖銳 批評。

        這種批評在美國國內(nèi)語境里的含義,上面已經(jīng)講過。對于當代中國讀者,尤其是致力于文化研究和理論批評的知識分子而言,它的意義和局限性都更為復 雜。我們應看到羅蒂對美國"文化左派"的批評焦點在于后者日益失去對社會輿論和公眾的影響力。首先,他把左翼思想的學院化歸咎于"文化左派"理論上的抽象 晦澀。其次,他又為"文化左派"文風和思維上的艱深作出四個病理診斷:重資本主義制度的總體批判而輕社會改良的具體探討;
        重德、法理論而輕美國本土思想資 源;
        重伸張弱勢社會群體的權益和身份認同而輕整合新的社會共識;
        重解構性的智性分析而輕社會大眾對理想主義的情感需要。這些批評不一定都有說服力,但卻無 不是有的放矢,觸及到美國學院左派的一些流弊。而羅蒂本人從分析哲學變?yōu)楹5赂駹枴⒕S特根斯坦的崇拜者,再變?yōu)檎驹诿绹鴲蹏髁x立場上聲討那些"海德格爾 和福科的信徒",則反映了美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六十年代社會文化變革和八十年代(即"里根-撒切爾時代")"右翼革命"之后,在"左翼"立場上重建美國理念的努力。其針對性,首先是自由放任經(jīng)濟學主導下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及其以"自由"為名對美國民主理念的消解。

          

          這里需要小心處理的,是當代中國的批判知識分子同西方"學院左派"或"文化 左派"的關系。對于日益處于商品、資本、權力關系中的當代中國文化理論工作者來說,西方"文化左派"長期以來所做的艱巨的、開創(chuàng)性的理論準備和豐富的學術 積累無疑為當代中國思想批判和文化批判提供了一塊基石。但這并不意謂著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可以坐享其成地套用當代西方學院左派的種種概念、話語、和體系,更 不意謂著我們可以照搬西方"文化左派"的思維方式、政治策略、和學術生產(chǎn)方式。羅蒂的批評從反面提醒我們,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一方面并不享有高度職業(yè)化的 西方學術體制的保護(如憲法條款和大學終身教職制度保護下的言論自由,學科和話語體系"的高度分工和彼此間事實上的隔離狀態(tài)所帶來的"自由"和"安 全"),但另一方面,卻也沒有象西方"文化左派"那樣不得不完全地退入學院的象牙塔,失去與社會公眾和社會輿論對話的可能性。換句話說,當代中國學術界的 "落后的優(yōu)勢"使得中國知識分子尚有可能超越狹隘學科分工的限制而直面時代的重大問題,并在理論思考的同時獲得知識分子群體甚至全社會的關注。中國社會的 劇烈的變動以及知識界同國家和市場的"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都應促使當代知識分子在理論的高度上尋求新的集體理想的表述,而不是安身于某一種話語規(guī)范來 獲得某種學術政治上的確定性或文化市場里的品牌效應。

          

          既便在中-西文化交往和沖突的領域,中國文化也不應(也不可能)僅僅以"邊 緣"、"弱勢"、"他者"自居并以此在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中求得一"平等待我"的特殊"身份"。因為我們必需看到,從"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到"世界體系"和"依附理論"的種種西方"文化左派"理論話語的根本的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僅僅來自他們在西方政治、權力、和文化體系的內(nèi)部位置(無論這樣的位置 本身有多大的差異性和挑戰(zhàn)性)。舉個淺顯的例子,這就象是說美國的婦女運動、黑人民權運動、和前殖民地屬民爭平等公民權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在現(xiàn)實中僅來自其 作為美國公民的被剝奪或從未兌現(xiàn)的權益。但這種內(nèi)部斗爭的策略并不適合于古巴、越南、或中國人民的反帝、反殖斗爭,因為美國政府在對付古巴、越南、或中 國人民的時候并不受其國內(nèi)法的限制,后者的權利乃至生命并不受美國憲法保護。無論作為一個歷史上獨立發(fā)展的文明實體還是作為一個融入當代世界經(jīng)濟、社會、 文化生活的政治主權實體,中國及其"民族理想"都無法落座于現(xiàn)成的西方理論話語的框架之內(nèi),而必需建立在世界范圍里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的辯證關系上。至此我 們與羅蒂一開始沿著同一條思路,到頭來卻走到了相反的方向:羅蒂的美國理念似乎包含了歷史的全部可能性,它必然是一種擴張性、排他性、謀求內(nèi)部同一性的普 遍形式。不妨說,羅蒂以反柏拉圖式的邏輯理念論出發(fā),繞了個圈子又打著美國民主的大旗走回了柏拉圖式的邏輯理念論。而中國的民族理想,雖要超越低水平上的 "差異性"思維,卻最終只能實現(xiàn)于一個價值和文化多元化的"和而不同"的新的世界性民主格局。所以說,它是以策略性的"本質主義"始,而走向最終的反本質 主義多元論。

          

          循著世界性民主的思路我們走到了閱讀羅蒂的第三層含義。這涉及到羅蒂與杰姆 遜兩人對制度批判、歷史、和烏托邦的截然不同的理解。前面提到,羅蒂借惠特曼和杜威之口把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同美國民主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前者把人類歷史當作 "自由的成長史"來寫。然而在這個關鍵點上,讀者不難看出,是杰姆遜而不是羅蒂更完整而有機地把握了黑格爾的歷史思想。杰姆遜的馬克思主義問題性使他始終 面對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在世界歷史范圍內(nèi)的擴展;
        他對"第一世界"的分析內(nèi)在地包含了對"第三世界"的廣袤的地域和時間的關注。當資本主義全球化把整個地球 變成了它的"內(nèi)部"的時候,羅蒂關心的是美國理念的更新及其與這一全球性變局的微妙的對應關系。但對杰姆遜遜來說,這只是分析資本主義制度的內(nèi)在矛盾和歷 史局限性的又一時機,而美國,不過是當代資本主義的"最無情的表現(xiàn)方式"。與羅蒂重拾愛國主義和社會改造理想以圖重新凝聚國家理想和鑄造全民共識的作法不 同,杰姆遜把民族理想視為探索新的人類歷史遠景和生活方式的努力的有機部分。這無疑包含了對美國乃至西方以外的世界的呼喚,因為它們與美國同屬于全球性生 產(chǎn)方式的"內(nèi)部",它們的未來與美國的未來一樣寄希望于歷史的辯證運動。羅蒂的思想在制度批判的向度上早早地走進了死胡同,這不能不給他所鼓吹的愛國主義 打上一個問號。事實上,羅蒂所謂的"不愛國"的知識分子,也就是不認同他對美國現(xiàn)行制度的無限信心,甚至企圖在現(xiàn)行制度的框架外思考的那些人。

          

          可是,如果我們回到羅蒂推崇倍至的林肯就可以看到,對這位美國歷史上的巨人 來說,民主不但意謂著體制內(nèi)的改良,也意謂著打碎舊制度的人類解放。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理解,在中國革命和美國民主之間,真正的距離并不是地理或文化意義 上的,而是存在于兩種不同的大眾之間。對于中國知識分子來說,真正的國情就是尚未布爾喬亞化,而且很可能永遠也不會充分布爾喬亞化的中國大眾。站在這個中 國大眾的立場上看問題并不妨礙中國知識分子欣賞托克維爾筆下美國民主。但它的確會讓人覺得,就民主的普遍訴求而言,"不愛國"的杰姆遜比"愛國"的羅蒂更 能體現(xiàn)那種惠特曼認為"配得上美國"的"宏大而自由馳騁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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