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看不見的聲音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我將談到的這幾首有關野獸的詩包括:呂德安的《狐貍中的狐貍》(《現(xiàn)代漢詩》1991年春季號,未公開發(fā)行);
同樣也是呂德安的《鯨魚》。(《聲音》1992年第一卷,未公開發(fā)行);
西川的《夕光中的蝙蝠》(《巴別塔》1991年第1期,未公開發(fā)行);
于堅的《對一只烏鴉的命名》(《現(xiàn)代漢詩》1991年秋季號,未公開發(fā)行);
向以鮮的《獨角獸》(《象罔1991年"自選一首詩"號,未公開發(fā)行》;
周倫佑的《貓王之夜》(《非非》1992年復刊號,未公開發(fā)行);
南野的《密林》,刊登在同期《非非》上。嚴格說來,這些詩中所描繪的對象有些并非野獸,但這并不妨礙它們可能重返野獸或以野獸的面貌出現(xiàn),就像在當今社會中生活和寫作的人,也并非不可能退回到某種野獸心情,用野獸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迷失或從中逃離。實際上,把這些詩歌放在一起并不是偶然的,從下面分析中我們將看出,由這些詩所體現(xiàn)的許多特征恰恰是在今天仍然堅持寫作的人在他們的作品中共有的。
被驅(qū)逐
"野獸"和"動物"不一樣:"動物"是可以與人相處的,它同人的關系可以是和諧的,而"野獸"則顯得與人、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因此,在現(xiàn)代文明的視野中,"野獸"是遠離的,從表面上看,這種遠離是逃離,而在根本上是被驅(qū)逐。呂德安的《狐貍中的狐貍》則表達了這一處境。
詩中有一個對象:"你"。你是誰?語焉不詳,女人?政治?必然性?都可以是。"你的行動內(nèi)部仿佛/早有一條常規(guī)的走廊"。"常規(guī)"與"走廊"是恒定的、無以抗拒的。"我"則在這個隱蔽的對峙局面的另一端出現(xiàn)了:"我也習慣了在你身邊的另一條路/隱藏,在寂靜的花朵后面。""隱藏"在"身邊",這與其說自我選擇的,毋寧說是撤退下來的,或者更進一步,與其說是自我放逐的,毋寧說首先是被驅(qū)逐的,"另一條路"的存在總是迫不得已。接下去"已不再是你的,而僅僅是你的狐貍中的一只逃離的狐?quot;,將某種來自驅(qū)逐的力量點得更加清楚。"不再是你的"卻又仍然是"你的",是"狐貍"卻又是"你的""一只逃離的狐貍",某種掙不脫的牽連依然存在,潛在的威脅仍然在發(fā)揮作用,"逃離"是有限的,"逃離的狐貍"的狡計也是有限的,感到被威脅、被追擊、被驅(qū)逐仍然是基本的和最深刻的遭遇。
"被驅(qū)逐"也是當代中國堅持嚴肅創(chuàng)作的詩人和他們的作品、語言的第一位事實。說到底,這首先是一場政治上的被放逐。詩人(不只是詩人,包括所有那些有正義感的人們)在自己祖國的領土上流放。與這一事實有關的,他們往往選擇"曠野"、"原野"、"荒野"作為自己的棲身之地或目光駐留之所。西川寫過《曠野一日》:"完整的曠野上沒有冬天/我們畏懼的豺狼蹤跡杳然",歐陽江河在《寂靜》中目擊:"黑馬的眼睛一片漆黑/黑馬眼里空曠草原積滿淚水";
蕭開愚"此時此刻,我聽見了荒野中的呼聲"(《呼聲》);
梁曉明"高舉一支蕭/無人的曠野上,我的蕭聲一片嗚咽"(《真理》);
而南野則選擇了"密林"作為"居所":"在危機四伏時期/白色眼鏡蛇將我維護"《在密林》)。
因為被驅(qū)逐至荒野,比之朦朧詩詩人筆下"理想化的自然"及與自然相對和諧的關系,這一時期的詩人失掉了任何意義上的家園。
拒絕滲透
在這種被驅(qū)逐的狀態(tài)中,"拒絕滲透"是所能做到的少有的反抗形式之一。拒絕來自外部的恐嚇和勸誘。在我列舉的這些詩中,這種決心體現(xiàn)為野獸內(nèi)部所具有的意志。正像尼采所說的,所謂"自在之物","說到底這乃是一個關于"自在主體"的設想",所謂野獸的內(nèi)部意志,也是詩人從自身、從自身拒絕的決心中產(chǎn)生出來而放到它們體內(nèi)的。西川這樣描寫他的騙幅:"……這些似鳥/而不是鳥的生物,渾身漆黑/與黑暗結合,似永不開花的種籽/似無望解脫的精靈/盲目、兇殘,被意志引導"(《夕光中的蝙蝠》),這里出現(xiàn)的"渾身漆黑"、"永不開花"、"種籽"、"無望解脫"、"盲目"、"兇殘"及"意?quot;,都是一種巨大的封閉,甚至是由這種封閉所造成的邪惡。但是,這種不同凡響的封閉也是不同凡響的拒絕,寧愿與黑暗相結合,寧愿像黑暗那樣保持自身一致,也不愿同任何其他的事物、顏色相混淆。
呂德安的《鯨魚》同樣體現(xiàn)了這種內(nèi)部固執(zhí)的、無以搖撼的自身意志。"冬夜,一群鯨魚襲人村莊/靜悄悄地占有了陸地的一半/它們像門前的山,勸也勸不走/怎么辦,就是不愿離開此地/黑暗、固執(zhí)、不回答"。及至終于"挨到了天亮",發(fā)現(xiàn)"它們制造了一次歷史性/的自殺,死了。死加上它們自己的重量/久久地壓迫大地的重量"。事實上,某種封閉的意志本身即帶有很大程度上的自殺沖動。自殺,是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生物對自身所擁有的權力的最后實現(xiàn),是最高的和最終的自我意志。
這種斷然拒絕的姿態(tài)更早和更多地體現(xiàn)在海子的詩中。他反復使用"睡"、"沉"、"埋"、"尸體"這樣的意象,尤其是對"閻王"這個令人恐怖的形象的運用,都表明了一種罕見的、徹底拒絕現(xiàn)實的密封的意志。這也是在一個恐怖的時期內(nèi),海子的詩特別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與死亡的沖動相反,另一種拒絕的姿態(tài)是"堅持"!侗Pl(wèi)詩歌--海上終刊號》(1990年秋,上海)在它的扉頁中用了里爾克的詩句:"哪有什么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王家新有這樣令人不能忘懷的詩句:"是到了在風中堅持/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轉(zhuǎn)變》)
絕望
"絕望"與"拒絕滲透"有許多相重合的地方,完美的絕望即是一種完全的拒絕滲透。然而,在"絕望"這個標題之下,我特別想指出的是:這種絕望決不僅僅是對外部世界、對現(xiàn)實而言的,其中還包括了對自身本人的絕望。這種自我絕望的聲音可以追溯到八九年以前,社會、政治的大廈的瓦解從那時起便清晰可聞。但與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出現(xiàn)的許多情況不同的是,這一次它同時引起了個人的自我瓦解,由外在的黑暗進而變成個人的內(nèi)心黑暗。于堅寫在八八年底的《獨白之一》表達了這種不斷地自我顛覆、自我崩塌的狀況:"再也抓不住什么"。八九年以后,出現(xiàn)了眾多的有關"內(nèi)心黑暗"的詩行,"內(nèi)心黑暗"即個人感到的對于自身的絕望。歐陽江河在《傍晚穿過廣場》中寫道:"是否穿過廣場之前必須穿過內(nèi)心的黑暗?/現(xiàn)在黑暗中最黑的兩個世界合成一體"。南野在《黑夜的開始》中透露:"我已跌落黑夜中/成為更神秘的黑暗"。周倫佑的《貓王之夜》和于堅的《對一只烏鴉的命名》都將這種對自身黑暗的描繪推向高潮。
"這是一只黑顏色的貓/整個代表黑暗,比最隱秘的動機還深/分不出主觀客觀,貓與夜互為背景"。其中后兩句,與歐陽江河的"黑暗中最黑的兩個世界合為一體"不謀而合。"從黑暗的底座放出動人心魄的光芒/使我們無法回避的傾倒/……當人群被恐懼驅(qū)趕向四面八方逃散/貓王的事業(yè)達到了頂點/我們感覺被抽空了"。實際上,"貓王"是一個分裂出去的自我,"貓王的事業(yè)"也是自我的事業(yè),除了達到頂點的"黑暗","我們"并無其他的事業(yè),因而"感覺被抽空了"。請注意這里所用的"恐懼"一詞,對于外部暴力的恐懼,"對幽閉的普遍恐懼"(歐陽江河),以及由幽閉本身所帶來的恐懼,這些都可能將人的靈魂殺死而陷入自身黑暗狀態(tài)。
于堅的《對一只烏鴉的命名》可以分作兩個方面來談。其中一個方面是對烏鴉從內(nèi)到外漆黑無比的精彩描繪。盡管它的另一方面是同時消解這種描繪(這我將在下面分析),然而描繪本身事實上也構成了這首詩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烏鴉的符號,黑夜修女熬制的硫酸/嘶嘶地洞穿鳥群的床墊"、"烏鴉就是從黑透開始飛向黑透的結局/黑透就是從誕生就進入永遠的孤獨和偏見"、"太空的打洞者它是它的黑洞穴、它的黑鉆頭"、"我清楚地感到烏鴉 感覺到它黑暗的肉 黑暗的/心 可我逃不出這個沒有陽光的城堡"。這樣對于一只烏鴉黑暗的描繪是驚心動魄的,于如此的黑暗中絕對不可能生長出半星光亮和光明,這不是郭沫若與艾青從黑暗的"煤"身上所挖掘的。烏鴉的黑是無可滲透的黑,完美的黑,也是完美的、沒有縫隙的絕望。
身處"密林"中的南野,選擇了"白色眼鏡蛇"作為自己的伴侶和保護。"年輕的蛇,環(huán)繞我周圍/我可以安睡/這是有毒的花叢/美麗黑豹伏藏的堡壘/狼群在密林外圍,傳播錚亮嚎叫/月光撲落于林中/鴟梟打起翅膀",僅僅是在這樣一種劇毒四伏的環(huán)境中,"我"才能"如小鳥沉眠",這就暗示"我"本人是一種更為劇毒的存在。
這種絕望、內(nèi)心黑暗是個人為時代的罪惡所付出的沉重代價。它看起來很野蠻。但有的時候,外表看上去野蠻的東西比人們所能想象的要文明得多。在這個年代,堅持絕望,堅持黑暗不啻為一種文明,一種自我完善及反抗的方式,相反,像鐘鳴筆下具有"華麗的隱身術"的"鳳兮",他在"鳳"這個形象身上所體現(xiàn)的折衷的美學卻是一種野蠻。
暗啞
用"沉默"已經(jīng)不能說明那種情況,那不是"沉默",而是"暗啞"。某種東西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語言所能承受的限度,詞語在它面前全然失色,這就產(chǎn)生了"暗啞"。
幾乎當代所有詩人都不約而同地以不同方式表達了這種痛楚的經(jīng)驗。王家新在《守望》中寫道:"雷雨就要來臨,花園一陣陣變暗/一個對疼痛有深刻感受的人/對此無話可說";
陸憶敏在《年終》中泄露:"一生中我難免/點燃一盞孤燈/照亮心中那些字";
劉翔將說話看作"越境",而他"感到不能陳述的越境者的/刺骨的悲哀"(《橫穿我生活的大軍》);
梁曉明與南野則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開口將會帶來不祥。梁曉明:"我不能說話,我開口就倒下無數(shù)籬笆"(《但音樂從骨頭里升起》),南野:"我出聲了/我將淹死。"(《噓--》)。
由野獸來傳達這種暗啞的經(jīng)驗是恰當?shù)。野獸是被驅(qū)趕的,它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命是被毀壞的,它并非不強大,但是別人手中掌握的鋼鐵比它更強大。它無言以對。因此,野獸本身即成了暗啞的象征。默默寫道:"還有獸類,從森林從枯洞從海底/沉默著 沉默著向我彌漫"(《苦難背后的美麗》);
呂德安的鯨?quot;黑暗,固執(zhí),不回答",及至人們"對準它們嘴巴的深洞吼/但聽到的多半是人自己的聲音",它們生命的隱痛只有它們自己知道。西川的蝙蝠"翻飛在那油漆剝落的街門外/對于命運卻沉默不語"。周倫佐的貓王自己不出聲,卻"以某種不易被我們覺察的動作,模擬出水的聲音光的聲音、植物落地生根的聲音/空中不可見之物互相抵制的聲音",這是一片令人恐怖的寂靜之聲。
于堅《對一只烏鴉的命名》,同時表達了對這只"無言"的生物無可名狀的深深煩憂。他一邊"言說",一邊知道他在"言說":"深謀遠慮的年紀精通各種靈感辭格和韻腳",因為這種自知,命名者顯得十分迷惑和無力。盡管他已經(jīng)對那?quot;無法無天的巫鳥"作出少有的精彩描繪,然而最終表明,這不過是一系列名詞、動詞、形容詞的演習而已,烏鴉結果逃走了,就像在柏拉圖的對話中"美"逃走了一樣。從表面看,這是語言的言說者對語言的高度自覺,然而在其背后,仍然是以無可言說的生存痛苦作為背景的。"我說不出它們,我的舌頭被這些鉚釘卡住"。尤其在詩的結尾,一種私心的痛楚、難于言表的悲哀是通過句行中短促的停頓及這種停頓帶來的突兀效果呈現(xiàn)的:"當那日我聽見一串串不祥的叫喊/掛在看不見的某處/我就想說點什么/以向世界表白我并不害怕/那些看不見的聲音"。
夢想
向以鮮的《獨角獸》奇特和典型地表達了這種夢想的性質(zhì)。"蒼白的獨角獸/漫游大地/一身是虛幻/唯有角是真"。這里出現(xiàn)的"蒼白",與前面所說的"黑暗",異曲同工,都表明了一種被驅(qū)逐的、遠離現(xiàn)實的狀態(tài);
由"蒼白"所增進的另一層含義是:做夢。因做夢過度而引起"蒼白"。所謂的"漫游大地",此時僅僅成了在夢中漫游,在被剝奪的現(xiàn)實的生存之后,唯一擁有的是夢。"一身虛幻"是夢的深入,縱深的夢同樣也是無可滲透的。而"唯有角是真",這個"真"并不是重新回到了日,F(xiàn)實中的"真",乃是夢之真,虛幻之真,這只角毋寧說是夢中之夢,夢的頂點。
然而又是"光利的角/忠貞的角/從奇妙的頭顱挺立/仿佛一柄劍/刺向思想",夢成了一種武器!這是什么意思?我將它稱之為"秘密的信仰"。在至今仍然堅持寫作的中國詩人那里,在他們于一種難以想象的環(huán)境中寫出來的詩中,就存在著或許連他們本人也并非完全自覺的這種信仰,即:以夢想去傷害現(xiàn)實,擊退現(xiàn)實。這是一種反傷害,最后的反抗形式。向以鮮在最后一節(jié)詩中說:"在最高的樹上/獨角閃亮/在最亮的角尖/獨角叫響大地"。當然,這里的"閃亮"和"吹響"仍然是在虛幻的光線中才能出現(xiàn)的,但在想象中,人們的確聽到了那只"獨角"的聲音,看到邪惡被擊退的干凈的大地。
同樣,呂德安的狐貍在它的"逃離"中仍然保有再度返回的權利。在這首詩的結尾他寫道:"我又是多么容易為自己/又要現(xiàn)出身來感到歡樂",這里的"現(xiàn)身",只能是虛幻的"現(xiàn)身",想象中的復出,但即使這樣,它也不失為對于現(xiàn)實的可能的一擊。
以夢想去克服現(xiàn)實、粉碎現(xiàn)實,也是周倫佑入獄,服刑期間寫下的一批好詩的總的特點,身陷囹圄的他,當然知道什么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的滋味,但這并不妨礙他《想象大鳥》、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zhuǎn)換》、《畫家的高蹈之鶴與矮種馬》及《從具體到抽象的鳥》的純粹演算等,去粉碎"身上帶著"的"鋼鐵"和周圍"冷冷堆積起來"的"含鐵的石塊"。"鳥是一種會飛的東西/不是青鳥和藍鳥/是大鳥/重如泰山的羽毛/在想象中清晰地逼近/這是我虛構出來的/另一種性質(zhì)的翅膀/另一種性質(zhì)的水和天空/大鳥就這樣想起來了/很溫柔的行動使人一陣心跳,……"(《想象大鳥》)帶著鋼鐵"虛構""另一種性質(zhì)的翅膀",我不敢說這是一種勇氣,因為我知道這勇氣背后的忍受和代價;
而我又不能不說這是一種勇氣,一種近乎宗教般的寧靜而巨大的勇氣。
在這層意義上,前面提到的那些自身之內(nèi)的"黑暗"也可以看作是對于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的詛咒和威脅。這一時期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亡靈"和"鬼魂"也是對于邪惡現(xiàn)實的咒祝和恐嚇。南野將自己看作更為劇毒的存在,是對于罪惡現(xiàn)實投出的想象和矛槍。翟永明寫一首《我策馬揚鞭》,鬼森森的場景中,噴吐著一股劍與斧的氣息。
總結:從這幾首有關野獸的詩人手,我概括出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尚未被人了解,但卻是重要的幾個特點,它們是:被驅(qū)逐、拒絕滲透、絕望、暗啞和夢想。由于處境仍然險惡,情況仍然復雜,能否走出這種"地下"狀態(tài)和何時走出,依然是一件難以預料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
至今仍然掌握語言、寫詩的人,在目前和未來都是掌握著一種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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