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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玉剛:歐洲一體化的歷史與觀念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理論與實際的關系,在歐洲一體化的發(fā)展身上可以說體現得最典型了。理論,或者說其發(fā)展的初級階段--觀念,推動了歷史的發(fā)展;
        而實際的發(fā)展,又反過來促進一些新的理論不斷涌現。

          

          歐洲曾經一體,這幾乎成了一體化主義者(integrationist)的精神家園。當然,這里的"曾經一體"是指哪個一體,指古希臘的文化?羅馬帝國?還是基督教的歐洲?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但一體化主義者確實相信他們曾經不分你我。

          

          威斯特伐利亞和會催生了現代國家,現代國家分裂了歐洲,因此,在接下來的發(fā)展中,觀念先于歷史,歐洲曾經一體的觀念刺激了許多人探索歐洲重新統(tǒng)一的方案。這樣,在飽受分裂戰(zhàn)亂之苦的時候,曾經一體的觀念成了主要的精神家園,至于曾經哪樣的一體,倒成了次要的問題。在這些歐洲一體化的探索先驅中,有圣-皮埃爾(1658~1743)在《永恒和平方案》中提出的歐洲邦聯思想;
        有圣西門的建立某種"以改善人類命運為目的的社會組織體系"思想,并以神圣同盟為希望之寄托;
        也有庫當霍夫-卡萊吉在一戰(zhàn)后領導的"泛歐運動",并以美國為楷模。但是,限于各方面的條件,這些方案和運動都沒能在當時成為現實,或真正地推動歐洲的一體化。但是,也正因為有了這些方案和運動,歐洲曾經一體的觀念被傳承了下來,成為一種強大的一體化推動力量。

          

          真正的歐洲一體化發(fā)軔于二戰(zhàn)結束后。不過,作為"舒曼計劃"的設計者與倡儀者,讓·莫內本人一戰(zhàn)期間曾在協(xié)約國的物資供應和運輸聯營部門工作,二戰(zhàn)期間曾在性質一樣的法英協(xié)調委員會工作,這些非常重要的工作經歷和從中獲得的怎樣才能使合作成功的經驗,為讓·莫內設計煤鋼聯營方案提供了重要基礎。這里,我們看到了實際工作是如何促進觀念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的。

          

          當然,在煤鋼聯營設想提出之前,也并非沒有相關的理論。可以稱之為功能主義之父的戴維·密特朗尼(David Mitrany)的小冊子《可行的和平體系》(A Working Peace System)就是在1943年夏發(fā)表的。功能主義者的主要思想,即復雜艱難的聯合可以從某一個功能性的部門先做起,可以說是協(xié)約國和同盟國戰(zhàn)時合作的實踐總結,也為后來歐洲一體化的實踐開拓提供了理論啟示。當然,密特朗尼功能主義理論的提出并非專為歐洲的聯合而作,當時的時代背景是有很多人在為二戰(zhàn)后的世界該如何組織出謀劃策,但在某一個區(qū)域性的范圍來實踐這樣的理論,在國際上還屬于首次。

          

          煤鋼共同體這樣的機構成立,對于許多現實主義者來說絕對是百分之百地意想不到的,當時許多人還在想著怎么削弱德國,使它永遠不會東山再起呢,F實主義者難以想象,有關國家居然愿意把煤鋼的生產、銷售等方面的控制權交出來,由一個獨立的機構來掌握和行使。因此,最先對歐洲一體化作出反應的是自由主義的國際關系理論,其中影響力最大,最具代表性的理論就是新功能主義。

          

          由厄恩斯特·哈斯(Ernst B. Haas)發(fā)展出的新功能主義繼承了功能主義的核心思想,即一體化的道路可以從功能性領域入手,從一個領域外溢到另一個領域,最后實現全面的一體化。但是,新功能主義顯得要比功能主義現實一點,功能主義認為一體化只要設定在純技術的領域,合作就會是一種自發(fā)的需要和自然的結果,而當這種合作逐步擴大,最后必然會把政治擠壓到一個非常有限的領域。新功能主義對此很不為然,認為首先,真正純技術領域的合作根本就起不了一體化的作用;
        其次,利益上有分歧和沖突對于人類社會來說是非常正常的,合作就是要尋找利益的共同點;
        最后,國際關系是由國際行為體、國際體系、國際環(huán)境組成的,行為體和國際環(huán)境是分裂的,合作的任務就是要把分裂的利益轉化為共同的行動,使之成為體系的功能,這就是一體化,而承擔這種功能的就是國際組織。當然,并非所有國際組織都具備這種功能,只有具有很高領導藝術的國際組織才能擔當這種角色。當一體化在一個功能性領域取得成功后,合作的要求和壓力就會在其他相關領域產生,這就是外溢。一體化的最后目標是要建立一個政治共同體,從而超越民族國家間紛爭連綿的狀態(tài)。

          

          新功能主義出臺后幾乎成了歐洲共同體的"官方哲學",因為它非常符合歐洲共同體的需要,也非常吻合煤鋼共同體形成后歐洲所掀起的一體化熱潮。對于共同體官員來說,他們也希望把自己定位為技術性官員,而非玩弄權力的政客;
        對于當時的歐洲一體化來說,在煤鋼聯營取得成功后,其他一些功能性領域也提出了一體化的要求和具體的方案,如運輸共同體,防務共同體等。雖然這些共同體都沒能實現,但它畢竟反映了新功能主義提出的外溢路徑;
        對于新功能主義設想的一體化最終目標,雖然共同體沒有公開宣布支持,但它是符合共同體的利益的。

          

          從新功能主義與歐洲一體化的早期實踐中可以看出,理論來自實踐,反過來,理論為實踐提供了系統(tǒng)的解釋版本,并在一定程度上提出了實踐今后的發(fā)展路徑與方向,這是理論所具備的預測功能的體現。而對于實踐運作來說,理論的解釋也是必需的,它可以使得實踐活動對于人們來說變得更容易理解,更容易系統(tǒng)地被理解,同時也為其存在確立某種合理性和合法性。

          

          不過,出于邏輯清晰和形成體系的需要,理論往往比它所要反映的現實簡單,歐洲一體化后來的發(fā)展事實上證明其道路并不象新功能主義所設想的那樣一帆風順。首先,1958年歐洲經濟共同體的建立表明一個一個功能性領域分別建立單獨的共同體的道路行不通,雖然原子能共同體也在同時建立,但該共同體與其他經濟領域的相關性并不大;
        其次,經濟共同體比煤鋼共同體的超國家屬性要小得多,其最高決策權力不在一個獨立于成員國的高級機構,而在于由成員國部長組成的理事會;
        最后,法國戴高樂在1965年發(fā)起的"空椅危機"沉重地打擊了哈斯,致使他對自己的理論產生懷疑,并最終在70年代宣布放棄把一體化作為一種獨立的國際關系理論來理解,而認為一體化仍屬于國際關系的范疇。

          

          20世紀60年代歐洲一體化在超國家道路上的某種后退為現實主義介入一體化領域提供了機會,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提出了政府間主義的理論來解釋一體化。高級政治和低級政治的區(qū)分是政府間主義的核心內容,在霍夫曼看來,歐洲一體化所取得的進展主要局限在低級政治領域,它有點類似功能主義所界定的技術性領域,霍夫曼承認,在這些領域,合作的傾向比較大,但是在高級政治領域,也即事關政府自主權和國家認同,國家利益高度相關的領域,國家寧愿把無論是確定性還是不確定性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而不愿交托給一個無法控制的獨立機構手中,也就是說,在高級政治領域,要實現一體化在當前的國際關系背景下是不可能的。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首先,現實主義對一體化的解釋已在相當程度上接受了自由主義的一些思想,特別是關于低級政治領域的合作;
        其次,現實主義的解釋是防守性的,它沒能提出很有說服力的國家為什么需要在低級政治領域進行合作的現實主義解釋,另外,它提出的背景是在一體化遭受挫折的階段,因此其解釋是一種"底線"性的解釋。事實上,霍夫曼關于高級政治不可能合作的論斷也很快遭受打擊,1970年共同體各國啟動了歐洲政治合作機制,開始在外交政策上嘗試協(xié)調一致。

          

          在歐洲一體化早期所提出的理論遠不只新功能主義和政府間主義兩家,譬如卡爾·多伊奇(Karl W. Deutsch)提出過交流理論,但這兩家對后來的一體化研究影響最大,是后來許多一體化理論發(fā)展的主要營養(yǎng)源。因此,我們這里的討論也以這兩家理論為主。此外,聯邦主義作為一種從政制和法律的解決手段,在歐洲一體化的解釋上也從未中斷過,不過,特別是由于國際聯盟的失敗,以及聯合國在二戰(zhàn)后的作用并不如人所愿,因此人們對這種理論的關注并不多。

          

          歐洲一體化在20世紀60年代的發(fā)展打擊了自由主義,而70年代的發(fā)展則打擊了現實主義,特別是歐洲貨幣體系的啟動,更使現實主義關于高度涉及國家主權的領域不可能一體化的判斷不攻自破。另外,由于受世界經濟危機的影響,歐洲一體化在70年代中間基本上沒什么大的發(fā)展,因此新的理論探索也就相對有些停滯。而兩大主流理論所遭受的打擊,也促使有些學者開始從一些新的視角來探索,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唐納德·普查拉(Donald Puchala),他在1972年提出,歐洲的一體化應從比較政治的角度來進行研究,歐洲共同體是一個協(xié)調體系,在這個體系中,次國家的層面,國家的層面,跨國的層面,以及超國家的層面,在不同問題的解決上具有不同的影響力。這一觀點直接影響了后來多層次理論的提出。

          

          20世紀80年代歐洲的一體化再一次得到了大力發(fā)展,主要表現為單一市場的建設。這一發(fā)展導致了新功能主義的復活,特別是其外溢邏輯再次得到了很多人的信奉。而現實主義又一次從原有的立場上后退,特別是安德魯·穆拉維斯基(Andrew Moravcsik)的自由政府間主義更為典型,顧名思義,其現實主義的解釋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自由主義的許多內容。

          

          歐洲一體化在20世紀90年代的發(fā)展使得它更為復雜了,歐盟不但宣布了統(tǒng)一市場的建成,提出了貨幣一體化的分階段實現計劃,而且它還把外交與安全政策、司法與民政事務也納入了一體化的體系中,這使得歐洲一體化所形成的體系變得更難理解了。因此,90年代的歐洲一體化理論大多以綜合為主,基本上摒棄了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這些主流理論相互間的分野。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有約翰·彼得森(John Peterson)和伊麗莎白·邦伯格(Elizabeth Bomberg)的決策理論,提出對歐洲一體化的解釋要在一項決策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或視問題的不同領域,用不同的理論來解釋,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在這里都應該有它們各自的解釋力。而多層次治理理論發(fā)展的鋒頭更健,它正替代新功能主義原先的地位,大有成為歐洲一體化新的"官方哲學"之勢,其理論的主要特點也在于承認歐盟作為一種治理體系,不再拘泥于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的藩籬之爭,而是強調淡化民族國家的分野,強化從超國家到地方政府,甚至社會利益團體、公司企業(yè)和個人的共同參與,共同治理。

          

          縱觀歐洲一體化實踐和理論的發(fā)展,我們首先可以發(fā)覺一條顛覆不破的真理,那就是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歐洲一體化的實踐創(chuàng)新永遠走在理論創(chuàng)新前面。同時,現實又總比理論復雜,因此理論的綜合似乎成了歐洲一體化理論新一輪發(fā)展的趨勢。不過,總的來說,在歐洲一體化的領域,實踐和理論的互動結合得還是非常緊密的,理論解釋實踐,并提出某種預測,而實踐使得理論能夠不斷推陳出新,以適應形勢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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